晨光被秋水浸透，洇开一片岭南特有的青灰。几声鸡鸣自远处村落浮起，转瞬便沉入淅沥雨声之中。林枫睁开眼，静听雨点叩击瓦片的细碎节奏，又在薄被里蜷了两分钟，才伸手摸索床头的闹钟。
塑料电子钟泛着幽蓝微光：5:40。
推开薄被，潮湿空气裹着淡淡霉味漫入鼻腔。房间不大，水泥地老旧却洁净，半墙白漆与上半截泛黄的白灰墙形成年代的分界。在村里这已是难得——父亲早年跑小批发攒钱盖的两层小楼。
"小枫，落雨了，多穿件衣裳。"母亲言语从灶间飘上来，温和得像刚熬好的米粥。
"晓得了。"他应着，套上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推开木窗，雨丝如织，将稻田、竹林和院中老玉兰树笼在氤氲水汽中。湿冷空气里混着泥土与植物的清新。
今天是高二开学的日子。高一结束后，整个年级重新洗牌分班。林枫心里既期待又忐忑，不知道会被分到哪个班，会不会还和张涛、唐紫儿那些老相识在一起。
拖鞋踢踏下楼。母亲已经盛好粥，桌上摆着酱菜和腐乳。"你爸清早去县里进货了，"母亲将五块钱揣进他校服口袋，"雨大骑慢些，中午就去食堂吃口热的，别省。"
他点头。家里去年开始就不带饭了，学校食堂扩建后，父亲说天天能吃上热乎饭，比啃冷饭强。家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父亲的小本生意让衣食无忧，这份体贴让林枫心里暖融融的。
雨衣窸窣，半新的凤凰二八自行车被推出门。父亲从旧货市场淘来后重新上漆换件，骑起来尚算顺溜。
雨细而密，牛毛般沾湿衣裳。水泥村路窄且坑洼，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碎水花。两旁水田绿稻饮饱雨水，更显青翠。经过鱼塘时，水面涟漪圈圈荡开。林枫想着分班的事，蹬车的节奏不觉加快。
二十分钟后拐上柏油路，白墙黑瓦渐被三四层小楼取代，店铺招牌林立。"蓝天网吧"、"动感地带充值"、"流星蝴蝶剑DVD"的招牌依次掠过。县二中临河而立，锈迹铁艺校门上，"县第二中学"的红字被雨水洗得格外鲜明。
车棚已停满滴水的自行车。他锁好车，脱下雨衣甩水夹好，拎起书包奔向教学楼。公告栏前挤满了看分班名单的学生，叽叽喳喳吵成一片。
"林枫！这儿！"张涛的声音穿透雨幕。他挤过来，浑身湿漉漉像只落水狗，"咱们还在三班！唐紫儿也在了！"
林枫长舒一口气，老友依旧同班，心里踏实大半。两人说笑着往教室走，张涛一路抱怨暑假被逼着补课的事，林枫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老式四层建筑贴着马赛克，不少地方脱落长出了青苔，雨水浸润下绿得恣意。走廊里挤满躲雨赶路的学生，喧闹声混着湿鞋底踩水磨石的声响，嘈杂中透着鲜活。
高二（三）班在二楼东侧。从后门进去，雨汽混着汗味与油墨味扑面而来。教室正喧闹，约莫一半是新面孔。
第四排中间的座位旁，张涛一屁股坐下就开始翻找作业。"枫子！数学最后三题！新班主任肯定要查！"
林枫笑笑放下书包。前排哐当一响，扎马尾辫的姑娘转过头来。"淋死啦！咱们仨又同班，真是缘分！"唐紫儿抹去脸上雨水，几缕湿发贴在前额，眼睛却亮得灼人，"暑假去网吧没？听说新进了《奇迹》！"
她家镇上开杂货店，兼卖零食点卡，性子如雨天闪电般活泼咋呼。
"帮父亲看了几天摊子，"林枫整理着书本，"没怎么玩。"
"我被老爹按家里写作业了！"张涛头也不抬地抱怨。
"没劲，"唐紫儿撇嘴，忽又压低声音，"听说高二会有篮球联赛，你们到时参不参加？"
话音未落，教室前门忽然静了些。林枫抬头望去。
一个陌生女孩执一柄透明雨伞进来，伞尖犹滴着水。校服外罩浅蓝外套，整个人清清爽爽，似未沾染半分雨水泥泞。她走到第二排靠窗的空位，先用纸巾细细擦拭桌角与指尖，方才取出书本摞齐——整齐得如同用尺量过。
林枫的心跳忽然顿了一顿。她不是惊世骇俗的大美女，但那双低垂的眼眸和专注的侧脸，却让他莫名屏住了呼吸。这是高一从未见过的面孔，应是别班分来的新生。
唐紫儿冲林枫眨眼，无声做口型："新同学哦~"
他慌忙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新课本的扉页。与她对视的刹那，仿佛有雨丝轻轻掠过心湖，荡开圈圈涟漪。
尖锐上课铃斩断所有嘈杂。新班主任李老师携教案走进来，教室霎时安静。
"起立！"
"老师好——"
"同学们好，坐下。"李老师扶扶眼镜，"我是你们的新班主任，教数学。高二是关键一年，承上启下......"
例行训话伴着雨声展开。林枫坐直身子翻开新笔记本。窗玻璃凝满水汽，模糊了外界。前排唐紫儿偷摸出水果糖飞快含入口中；斜前方新同学背脊笔挺，纤白手指已开始记录要点，侧脸专注安静。
他在新笔记本扉页工整写下：高二（三）班，林枫。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斜前方——那个陌生女孩的书角，工整地写着"陈雪"二字。
原来她叫陈雪。那个总是年级第一的学霸。
午间雨歇，三人结伴去食堂。新建的食堂宽敞明亮，窗口排着长队。张涛嚷嚷着要抢糖醋排骨，唐紫儿则惦记着酸辣土豆丝。林枫打了一份红烧肉，找位置时目光不自觉搜寻，终于在角落看见陈雪独自用餐的身影。她吃得慢条斯理，面前摊着一本英语单词书。
"看什么呢？"唐紫儿捅捅他，"快点吃，一会儿小卖部买饮料去。"
下午课程枯燥，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放学时分，林枫在车棚撞见陈雪正在开锁。她的自行车很新，天蓝色车架，铃铛锃亮。
"需要帮忙吗？"他鼓起勇气问。她的锁似乎卡住了。
陈雪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谢谢，好像有点锈。"
林枫蹲下帮她鼓捣车锁，手指沾了铁锈。终于"咔嗒"一声打开，他起身时险些滑倒，陈雪下意识扶了他一把。
"谢谢。"她轻声说，嘴角有极淡的笑意。
"不客气。"林枫感觉耳根发热。看着她推车远去的背影，雨丝中的身影格外清瘦。
回家的路仿佛缩短了许多。林枫蹬着车，回味着这一天。分班的悬念落地，老友依旧同班，新同学陈雪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涟漪。食堂的饭菜比想象中可口，虽然张涛抱怨排骨太甜。
雨后的夕阳穿透云层，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边的稻田泛着金光，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芬芳。他轻轻吹起口哨，是周杰伦《七里香》的调子。
青柠时代，就在这个2005年初秋的细雨和一场不期而遇的怦然心动里，悄然启幕。所有的故事都刚刚开始，所有的可能都悬在雨后的晴空里，等待一阵风来吹散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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