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雨总是接二连三，开学的第二天依旧是毛毛细雨。
雨在临近中午时停了。太阳从薄云后面挣扎出来，把湿漉漉的操场照得一片亮堂，水洼反射着刺眼的光。空气里的潮热反而被蒸腾起来，黏糊糊地裹在人身上。
第四节课是物理，讲课的是新来的王老师。据说以前在县一中带重点班，因为教学太严，被学生起了个外号叫“活阎王”。他讲课语速极快，板书更是龙飞凤舞，一黑板接着一黑板，根本不给学生喘息的间隙。
林枫埋着头，笔尖在笔记本上疯狂游走，试图跟上那潦草却内容密集的公式推导。前排的唐紫儿已经放弃了抄写，胳膊肘撑在桌上，手掌托着下巴，眼神开始涣散，只有在那位“活阎王”目光扫过来时，才猛地坐直，装出一副认真思索的表情。
而另一侧的陈雪，则像是精密设置的仪器。她的背脊始终挺直，握笔的手指稳定，笔记本上的字迹工整清晰，分段、标号一丝不苟，甚至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重点标记。偶尔她会微微蹙眉，随即又很快舒展开，仿佛那些艰涩的概念在她脑中已被迅速拆解、吸收。
下课铃响的那一刻，教室里不约而同地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呼气声。
“我的妈呀，”唐紫儿几乎是瘫软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转过来，“这老王是赶着去投胎吗？讲那么快！林枫，你听懂了多少？”
林枫合上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一半吧，后面有点跟不上了。”
“一半？！”唐紫儿猛地坐起来，瞪大眼睛，“我连三分之一都没抓到！完了完了，这以后物理课可怎么活啊！”她哀嚎一声，又把脸埋进臂弯里。
张涛凑过来，苦着脸：“别说你了，我也听得云里雾里。枫子，笔记借我瞻仰一下？”
林枫把本子递过去。张涛和唐紫儿立刻脑袋凑到一起，像破译密码一样研究起来。
这时，班长开始收暑假作业里的物理卷子。走到陈雪旁边时，她不仅交上了整齐的卷子，还附带了一本薄薄的、自己用线订好的笔记本，轻声对班长说了句：“这是我整理的暑假预习笔记，有几个地方和王老师今天讲的能对应上，或许大家可以传阅参考一下。”
她的声音不大，但周围几个同学都听见了，包括林枫。班长如获至宝，连连道谢。唐紫儿抬起头，撇了撇嘴，压低声音对林枫说：“看吧，学霸的自我修养。显得我们多笨似的。”
林枫没接话，只是看了一眼陈雪那边。她已经重新低下头，在看下一节课的课本了，侧脸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中午放学铃一响，饥饿的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教室。林枫从书包里掏出五块钱，跟着人流往食堂走。二中的食堂是去年新建的，两层小楼，白色瓷砖贴面，在这个灰扑扑的校园里算得上气派。
还没走到门口，各种饭菜的香味就混着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打饭窗口前早已排起长龙，穿白色工作服的阿姨们手脚麻利地挥舞着勺子。今天的菜单用粉笔写在小黑板上：红烧肉、西红柿炒蛋、酸辣土豆丝、清炒小白菜...
林枫排到队尾，听见前面的张涛正在哀嚎：“怎么又是土豆丝！我都连吃三天了！”
“有的吃就不错了，挑三拣四。”唐紫儿不知什么时候也排到了旁边，踮着脚往前看，“今天有红烧肉哎！”
队伍缓慢向前移动。终于轮到林枫，他要了一份红烧肉、一份西红柿炒蛋和二两米饭。阿姨舀了满满一勺红烧肉浇在米饭上，油亮的酱汁瞬间渗透进雪白的饭粒里。
他端着餐盘找位置，食堂里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和餐盘碰撞的声响。好不容易在靠窗的位置找到一个空位，刚坐下，唐紫儿就端着餐盘过来了。
“这儿没人吧？”不等回答，她已经放下餐盘坐下，“哇，你的红烧肉看起来比我的多！那个阿姨肯定手抖了。”
林枫低头看看自己的饭，又看看唐紫儿的那份，好像确实多了几块肉。他没说话，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到唐紫儿餐盘里。
“哎哟，这么大方？”唐紫儿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谢啦！”她毫不客气地夹起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食堂的红烧肉其实还行，就是有点甜。”
正吃着，林枫看见陈雪和班长端着餐盘在找座位。食堂实在太挤，她们转了一圈都没找到连着的空位。陈雪的目光扫过食堂，与林枫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汇。她今天打了一份西红柿炒蛋和清炒小白菜，一碗米饭。
最终，她们在离林枫不远处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两个人挤在两个座位上。陈雪吃饭很安静，小口小口的，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和周围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她偶尔会和班长说几句话，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进食，时不时看一眼手腕上的手表，似乎在计算时间。
唐紫儿顺着林枫的目光看过去，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学霸连吃饭都这么讲究效率。”说完又埋头对付自己的饭菜。
下午第一节课是数学。讲台上老师唾沫横飞，窗外的知了却叫得一声比一声响，搅得人昏昏欲睡。阳光透过窗户，正好晒在林枫的课桌上，烤得桌面发烫。
林枫强打精神听着课，眼角余光瞥见斜前方的唐紫儿。她一开始还强撑着，脑袋一点一点像小鸡啄米，后来实在撑不住，干脆用手支着脑袋，假装看书，实则眼皮已经完全耷拉下去，呼吸变得均匀悠长——她睡着了。
而另一边的陈雪，依旧保持着高度专注，时而抬头看黑板，时而低头演算，笔尖在草稿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节奏稳定，毫不受外界干扰。
林枫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点感慨。同样是女孩，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老李过来安排新学期的大扫除。林枫被分到擦窗户，和他一组的是几个男生，其中包括张涛。唐紫儿是宣传委员，忙着指挥几个女生出新学期的第一期黑板报，叽叽喳喳闹个不停。陈雪作为新任学习委员则被老师叫去帮忙整理年级的学习资料了。
水桶、抹布、旧报纸，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林枫踩在椅子上，仔细地擦着玻璃上的水痕和污渍。张涛在下面给他递抹布，一边递一边小声抱怨：“这活儿真没劲，还不如去打会儿篮球。”
擦到靠走廊那扇窗时，林枫无意间瞥见陈雪抱着一摞厚厚的资料从窗外走过。她走得很稳，目光平视前方。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微微侧头，目光与正踩在椅子上、拿着脏抹布的林枫对上。
林枫愣了一下，有点尴尬，下意识想避开视线。
陈雪却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继续抱着资料走了过去。她的背影挺直，步伐从容。
林枫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就像平静的湖面被一颗小石子轻轻碰了一下，涟漪很小，但确实存在。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宣告着开学第一天正式结束。学生们欢呼着冲出教室。
林枫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时，雨后的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淡淡的橙红色。空气清新了许多，带着水洗过的草木清香。他蹬上车，沿着来路往家骑。
风吹在脸上，凉爽而舒适。他脑子里闪过一天的片段：王老师飞快的板书、唐紫儿哀嚎的脸、食堂拥挤的人群、陈雪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和那个轻微的点头…
这就是他的高二，普通，琐碎，有点累，但又充满了各种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瞬间。家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炊烟袅袅升起。
他加快了蹬车的速度，朝着那缕烟火气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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