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莉莉废了我一番功夫,毕竟这里不比工作室,我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打开她的头颅,最后也只是稍微让姑娘满意。
吃午膳的时候她问我:“那三只小奴隶去哪儿了?”
“送去修码头了。”
我说。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小口小口吃着牛排。
我叉起一根西兰花伸进黑纱里,对面的精灵也动了刀叉。
他吃饭时很优雅,修长白皙的指节攀上银质的餐具,动作缓慢而极其欣赏力,不过他几乎只吃肉,撕咬肉块时露出几分享受的神色,我看出几分野性。
残忍的美。
“苏阿先生,今晚我会举行宴会,邀请其它两位领主。”
梅尔美安用餐布擦去嘴角的汁液——即使没什么残留的,他也还是耐心而认真地在嘴边转了一圈,“我会尝试说服他们加入我。”
“我知道了,祝你一切顺利。”
我切开土豆片,沾了一点酱汁,掀开半角黑纱塞进嘴里,余光中发现精灵直勾勾地盯着我。
昏暗的灯光下,那双蓝眼睛算不上清透,沉淀出靛青一般的色调,像是青苔,亦或翡翠。
“他们一定会同意的,他们必须同意。”
精灵笑了笑,那笑可称不上友善。
莉莉却很高兴,她“嘭”一声从桌上探出身,“是要举办舞会吗?”
梅尔美安温和地点头,莉莉“啊”了一声,欣喜地掰过我的肩膀,
“苏阿,你要陪我出去买舞裙。”
我放下刀叉,又道:”把小八也带上。”
莉莉开始兴奋地规划起来,而对面的梅尔美安微笑着给我们泼冷水。
“苏阿先生,我们这里没有男性青年戴黑纱的习俗,也没有会说话的机械鸟陪着逛街的习俗。”
哦,好吧。
最后由女仆长安娜陪着莉莉出门逛街,莉莉走之前给我抛了个飞吻。
我向她招了招手:“亲爱的,玩的开心。”
梅尔美安换上了件更为庄重的礼服,是苍青色的,衬得他的肤色极白极淡。
出门前他盯住了我:“苏阿先生,我要出门了。”
我向他颔首。
他却不依不饶,眨着眼站在门前:“您不为我作一个吻别礼吗?”
我见识过精灵的执拗,或许长得漂亮的人在某方面都很偏激。
我放下手中的书籍走了过去,他主动将脸贴了过来。
隔着那层黑纱我也能感受到精灵身上传来的温热的、绒绒的暖意,如同他浅金的短发,像是太阳一样。
“我马上就回来。”
梅尔美安低声道,湿热的吐息喷在我的颈侧。
原来精灵的耳朵是可以弯折的,我偷偷观察着。耳骨很柔软,那颗祖母绿的吊坠微微贴在我的喉结上,也是暖的。
梅尔美安离开后,剩下的仆人开始忙着布置大厅,她们换上了新的桌布与餐具,水晶吊灯的每一个角都擦得发亮。
我独自上了二楼客房,待在房间和小八聊天。
“过得怎么样?”
“比你那破地好多了。”
我不满地敲着它的笼子:“喂,怎么就破了,这可是你的创造者一根一根木头建成的,哪里比不上这里?”
小八背对着我不说话,或许是在无声地斥责我之前把它关在阁楼的行为。
我们不再搭理对方,做着各自的事情——我专心读着《精灵通史》,它梳理它的金属羽毛。
时间过得很快,我才看到第一代精灵王是如何从奴隶翻身成为领主的时候,就已经日幕了,火烧云斜斜地流进窗框。
“嚓——”
楼下逐渐传来重物与地面摩擦产生长长的、刺耳的声音,又掺杂了某种生物的哀叫和抓挠声,和作为背景的笑谈融合在一起分不开,只叫人头皮发麻。
……这可不是什么舞会该有的动作。
我微微皱了皱眉,小八“嘎”了一声,鸟珠子转了一圈。
“请问苏阿先生在吗?”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然后传来女仆长安娜的声音。
“有事么?”
“梅尔大人刚才来信,今晚他若是不能及时赶回宴会,还请您和莉莉小姐原谅。”
我应了一声,等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后,我打开了小八的笼子:“去看看他在搞什么鬼,别让他发现。”
小八哼了一声:“你真当我是一只精致的鸟摆件?”
我目送着小八的身影消失在树梢的远处,世界一半匿于阴影之中,另一半又被浓烈的金色吞没。
快入夜了。
“嘎——”
几只乌鸦掠过我一头栽入黑暗中,投身为天空的剪影。
喧闹的声音越发热烈,不能称得上今人心情愉快,其中还夹杂着尖叫和求饶。
我打开门,门外站着莉莉,她已经换上了新舞裙,和她上一条着实很像。
不过姑娘的脸上没什么喜悦的表情,和午膳时大相径庭。
“苏阿。”莉莉哆嗦着唇,语气染上不安,“他们……那些客人在做什么?”
我们一起走向二楼的俯瞰台,我身后是一副巨型的,梅尔美安的画像。
画像里的他神情很是严肃,眉眼低垂,俯概着我——颜料涂抹的蓝眼睛没什么神采,死气沉沉的。
我仅仅扫了一样便不再感兴趣,重新看向到一楼的宴会。
大厅被简易地装饰过了,正中摆放了一张长桌,盖着深红色的、血一般的绒布。长桌的两侧都坐满了宾客,餐桌正中间是放着一只被剃去毛发的羊羔。
它还是活的,嘴里发出哀哀的叫声,光洁的腹部被剖开一道口子,露出还在蠕动的内脏。不断有银质的餐具进出,切出小块沾满血的生肉块。
刺鼻的腥味冲入鼻腔,搅动着腹部一阵反胃。
“真是丰盛的一餐!赞美我主,希望下一个生食吾还能像今日这般大快朵颐。”
我听见一位衰老的精灵沉闷地笑了几声,那笑声如同漏气的风扇,接上气不接下气。
他还在从容地持着刀叉,将一块沾满鲜血的生肉送入口中。
“温格尔大人真是擅自烦恼,瞧您这体格,昨日您不还邀请我鉴赏您卖下的新奴隶吗?那可真是个尤物!”
很快他们轰然大笑,酒杯相互碰撞着,盛放的猩红色液体在水晶吊灯下反射出刺目的光。
那只羊羔很快腹部干瘪了下去,瞳孔也灰暗了。伤口处还在汨汨渗出血液,将鲜红色的绒布上染成一片深紫色。
低眉顺眼的精灵女仆还在端上各种活着的生物,例如兔子、野鸡,大点的还有猪,无一例外被拨去了毛发,光溜溜的、微微颤抖着等待被食客送入口中。
深紫色逐渐扩大了,斑斑点点像是粘稠的、令人反胃的花。
最后,两个壮硕的精灵男仆一前一后托举着一个巨大的、四四方方的、宛如棺材一般的长方形铁盒——里面是两只**的精灵奴隶,他们身上还缠着红色的丝带,在一片血腥的凌乱中显得突兀而凄美。
“他们……他们会同类相食吗?”
莉莉的脸色惨白,我捂住她的眼睛把不谙世事的姑娘塞进了客房。
“不,他们不吃同类。”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是用来吃的。”
莉莉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隔着一扇门,我听不清她在呢喃什么。
“我开始讨厌精灵了。”
莉莉最后低声咒骂了一句。
我知道她所期待的舞会绝不是这样,应该有许多美丽的年轻人互相拥抱着在优美的音乐下翩翩起舞,裙角如同花瓣一样盛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群数不清年纪的老头围坐在桌前用最野蛮的方式进食。
我拉住一个女仆,她的衣服不是梅尔家的人:“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恭敬地拎着裙摆行了一礼。
“是‘生食日’,也是第一代精灵王的诞生日,宫廷临时决定今年的‘生食日’在梅尔大人的府邸开展。”
“大人,生食日是我族的传统,血脉越纯正的贵族越无法抵抗进食的本能——您是异族人吗?”
我没有应答,她也只是笑了笑,牙齿泛着森森白光。
女仆起身告别,裙角消失在楼梯口。我转身重新注视梅尔美安那副大的画像,扑鼻的腥味又满了上来,那张美丽的、如同天使一般的脸似乎也染上寒意。
脑海中浮现出午时脸颊相贴的画面,又骤然扑上了一大盆牲畜的血,羊的、兔子的、猪的……混在一起,把一切都染成了血红的颜色。
我闭上眼睛,胸膛传来鼓动,或许这叫愤怒、亦如悲哀。
爱德玫拉女士的嘱咐在脑海中如同留声机不知疲惫地播放着:
“不要相信任何精灵族,不要抱有任何幻想。”
你也曾经这样度过“生食日”么?像是退化的野兽,冷漠地咀嚼、吞咽还在微微搏动的血肉。
像是噩梦一样。
“砰——”
大门又被打开了,混乱似乎停止了一瞬。
浅金发色的男性精灵踱步缓缓走进餐桌的末端,他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生畜的头颅以及不能吃的脏器凌乱地交缠在桌面上,腥臭味弥漫着,宾客却恍然不觉。
他穿着苍蓝色的制服,仪态完美而优雅,那双海蓝宝石一般的眼瞳盛着我熟悉的温和情绪。
只是他裸露出来的皮肤,脸颊、脖颈、手、脚裸、都溅上了大片大片的血液,柔和的微笑也染上渗人的恐怖。
他眨了眨眼,语气悠然自得,像是刚散步归来。
“不好意思各位,宴会该结束了。“
—
我冷眼望着梅尔美安向我走过来。
他踏过一个个尸体,身后的女仆长带着仆人快速收拾着残局。
被血液浸湿的裙角、“骨碌碌”滚落的眼珠,人血与畜生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贱贵。一切都倒映在那张巨大的镜子里,宛如一场滑稽的、残忍的、血腥的默剧。
“抱歉,我来晚了。”
他低下头,停在了离我十米的地方。
“你让莉莉失望了,这里没有她想要的舞会。”
他答得很迅速:“我会补偿的——不用担心,只有宫廷里那些固执的、传统的老人会遵守生食的习俗,绝大部分年轻人都未曾听闻。”
“那两只奴隶也是‘习俗’的一部分吗?”
我看向餐桌,那两只奴隶依旧待在棺材一般的铁盒子里,已经死去多时了,美丽的身体上布满了血污。
“不是。“他答道,又沉默了许久,才叹了口气:“……你很讨厌我?”
我忍不住笑:“梅尔美安·德尔公爵,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我们只是交易对象,无论我对你喜欢还是厌恶,都不妨碍我们的交易。”
他又沉默了,如同门外那尊雕像——僵硬、沉闷、灰败。
我转身回到了容房,又听得到他低低的声音。
“苏阿,我没想让你看见那些……我真的打算召来一些年轻人开舞会的,只是——领主的固执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而那些该死的东西恰好把生食的地点选在了我的府邸,我——”
“砰”。
我关上了门,把他和那些还未收拾好的残肢、苍白的解释一并隔绝在门外。
我没有问出口。
“你知道这个传统,那么你也和他们一样吗?”
害怕听见肯定的、犹豫的、漠不关心的回复,我会对自己站在这样一只野兽身边的决定产生厌恶,产生怀疑——又会和五十年前一样。
那么就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叩叩”。
小八用喙敲了敲窗户,我把它放了进来。
“那个蓝眼睛的去和两个……呃,精灵族的大人物会谈,谈了很久谈崩了,他便直接动手了。”
小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金属羽毛,把它们规规矩矩地顺向同一个方向,又夸张地叫道:
“哦,见鬼!你是没看见他杀人的样子,我实在形容不出来——你真的想要那个疯子的眼珠子?这世上就没别的替代品了?我建议你离他远点!别溅一身血!”
“暂时没有。”
我打开鸟笼让它进去,又看向深沉的黑夜。
“我再观察观察。”
最后一件收藏品,我完美的收藏柜。
为了达成这一个目标……或许还要付出更多、见识更多我所厌恶的画面。
在精灵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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