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青苔巷
逯泽拖着行李箱站在村口时,天正下着毛毛雨。
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蜿蜒伸向村落深处,两侧是白墙黑瓦的老屋,墙根处爬满深绿色的青苔。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植物腐烂的气味,带着某种陈旧而隐秘的甜意。
他推了推眼镜,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翻到折角的一页。纸上是他工整的字迹——“青苔村,人口约三百,以‘消失的传说’闻名学界”。
学术期刊上那篇不足千字的报道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整整三个月。一个偏远山村,每隔几年就会有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不留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更诡异的是,村民们对此讳莫如深,外界调查也总无疾而终。
对逯泽这样专攻民俗传说的研究者来说,这几乎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行李箱轮子在石板上发出咕噜声响,打破了巷子的寂静。几扇木窗悄悄推开缝隙,又迅速合上。他能感觉到视线,粘稠的,带着审视的重量。
逯泽停下脚步,不自觉地转起手中的笔——这是他遇到难题时的习惯动作。银色的钢笔在修长指间灵活翻转,划出微弱银光。
“外人?”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沙哑。
逯泽转身,看见一个男人倚在巷口的槐树下。那人约莫三十五六岁,面容冷峻,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指间夹着一支烟,已经燃了一半。
“来做田野调查。”逯泽保持礼貌的微笑,“关于村里的民俗传说。”
男人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眼神在逯泽脸上停留片刻。“这里没什么传说。”他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雨要下大了,早点离开。”
烟头被掐灭在树干上,只抽了一半。男人转身离去,背影融进雨幕中,像一抹褪色的墨迹。
逯泽站在原地,笔转得更快了。抗拒,意料之中的抗拒。但那双眼睛里的东西不止是抗拒,更像是...警告。
他在村尾找到一家挂着“招待”木牌的民宿。院子不大,但整洁干净,一棵老梨树探出墙头,白色花瓣零星飘落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
“逯先生?”
声音轻柔似水。逯泽抬头,看见门廊下站着一个女子。她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素雅的蓝色棉麻裙,面容温婉秀丽。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腕间那只银镯,雕着奇特的藤蔓花纹,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柔和光泽。
逯泽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那镯子...他一定在哪里见过。
“我是柳婉。”女子微笑,“收到你的订房信了。房间已经准备好。”
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只银镯,像是某种习惯性动作。
“麻烦您了。”逯泽点头致意,“村子很美。”
柳婉的笑容淡了些,“美的东西往往藏着刺。逯先生是来做研究的?”
“民俗研究。”他简洁地回答,跟着她走进院子。
屋内陈设简单却干净,木桌上摆着一壶刚泡的茶,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窗外的雨景。
“我们这儿没什么特别的民俗,”柳婉斟茶的动作优雅流畅,“怕是会让您失望。”
逯泽接过茶杯,注意到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戒备。“每个地方都有它的故事。关键是是否有人愿意倾听和记录。”
柳婉正要回答,后院突然传来一声脆响,像是陶罐摔碎的声音。她脸色微变,手指猛地收紧,银镯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声响。
“抱歉,我弟弟...”她起身时裙摆拂过桌角,“他有时会不小心打翻东西。”
逯泽望向窗外,看见一个瘦弱少年蹲在后院角落,正慌乱地拾捡碎片。那孩子抬头一瞬,逯泽捕捉到他眼中的恐慌——那不是打碎东西该有的神情。
“需要帮忙吗?”逯泽问。
“不用!”柳婉回答得太急,稍缓语气补充道,“他怕生人。请您稍坐,我安排人带您去房间。”
她匆匆离去,逯泽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个少年身上。男孩约莫十六七岁,苍白瘦弱,此刻正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上面有几道新鲜的划痕,正渗出血珠。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怔怔地看着,仿佛那血迹是什么需要解读的密码。
逯泽的笔又开始在指间旋转。
学术逻辑告诉他,传说往往只是集体想象的产物,是人们对无法解释的现象赋予的意义。但直觉,那种研究者最不该相信却又无法摆脱的直觉,正轻轻叩击他的理智。
这里有故事。不只是传说,是更多东西。
雨声渐密,敲打着青瓦屋顶。逯泽打开行李箱,取出那本已经翻旧了的笔记本。扉页上有一行娟秀的字迹——“给阿泽,愿真相永远指引你”。母亲的赠言,写在十年前他上大学时。
他失去过母亲的一本日记,在她去世后不久。记忆中那本子封面是深蓝色的,页角微卷,里面写满了她细腻的观察笔记。他记得其中一页画着某种类似藤蔓的图案,与柳婉手镯上的花纹惊人地相似。
巧合?或许。
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探头进来,怯生生地说:“柳婉姐让我带您去房间。”
逯泽收起笔记本,随口问道:“刚才后院的是柳婉的弟弟?”
女孩点头,声音压低:“小风哥哥他...有点特别。”
“特别?”
女孩眼神闪烁,像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他就是不爱说话。这边请。”
逯泽跟着女孩走上木质楼梯,脚步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二楼走廊尽头是他的房间,简洁干净,窗外正对着后山。云雾缭绕的山林间,隐约可见几处残破的建筑轮廓。
“那是什么地方?”逯泽问。
女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打了个寒颤。“旧祠堂。村里人不去的。”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天黑后。”
“为什么?”
女孩摇头,不肯再多说一句。
安顿好后,逯泽站在窗前凝视那片被遗忘的建筑。雨中的祠堂如同蛰伏的兽,沉默而神秘。学术好奇心在他血管里跳动,但另一种情绪也在悄然滋生——某种近乎预感的警觉。
晚饭时,柳婉端来几样家常小菜。她的弟弟小风没有露面。
“他睡了。”柳婉解释,手指又不自觉地转动腕间银镯,“今天受了点惊吓。”
逯泽斟酌着用词:“我注意到村里有些废弃的建筑,像是祠堂?”
柳婉盛饭的动作停顿了一瞬。“老的祠堂,已经不用了。新的在村子东头。”
“为什么废弃?”
“年代久了,不安全。”她的回答过于流畅,像是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逯先生最好也别去那里,山路滑,容易出事。”
逯泽点头应允,心里却记下那个地点。研究者本能告诉他,被禁止的地方往往藏着最真实的答案。
饭后,柳婉收拾碗筷时忽然问:“逯先生为什么对我们村的传说这么感兴趣?”
逯泽推了推眼镜:“我相信每个传说背后都有真实的核心。找到它,就像解开一个古老的谜题。”
“有些谜题不如永远成谜。”柳婉轻声说,眼神飘向窗外渐深的夜色,“真相的代价,有时太高。”
这话里有故事,有重量。逯泽敏锐地捕捉到她语气中的复杂情绪——忧虑,悲伤,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
“您失去过什么人吗?”他轻声问。
柳婉猛地转头看他,眼中闪过惊讶,随即垂下眼帘。“这个村子,谁没失去过什么呢?”她端起碗筷走向厨房,结束了对话。
夜深了,雨依然淅淅沥沥。逯泽坐在书桌前整理笔记,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声响。
青苔村。消失的传说。抗拒的村民。柳婉和她的银镯。那个警告他的男人。恐惧的少年。被废弃的祠堂。
碎片太多,尚未能找到连接它们的线索。
他推开窗,潮湿的空气涌进来,带着夜间绽放的花的香气。远处山林漆黑一片,唯有那废弃祠堂的方向,似乎隐约有一点微光闪烁。
是灯光?还是错觉?
逯泽戴上眼镜仔细看去,那光点却消失了。黑夜重新吞噬了一切。
他关上窗,回到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笔杆在指尖飞舞,划出银色的弧线,如同他脑海中盘旋的无数疑问。
这一刻他尚未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深渊的边缘。而那本母亲遗失的日记,那个似曾相识的银镯,那些被刻意隐藏的恐惧,都将把他推向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真相。
笔终于从指间滑落,在寂静中发出清脆声响。
逯泽弯腰拾起它,抬头时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那里有什么正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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