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清晨时分才渐渐停歇。
逯泽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陌生的环境、潮湿的空气、以及脑海中不断盘旋的疑问,让他的睡眠浅得像一层纸,轻易就被任何细微的声响戳破。他坐起身,拿起床头柜上的眼镜戴上,世界才重新变得清晰。
推开窗,雨后清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腥甜气息。远处的山峦笼罩在薄雾中,那片废弃祠堂的轮廓若隐若现,沉默而神秘。昨夜那点微光仿佛是场幻觉。
下楼时,柳婉已经在厨房忙碌。她今天穿了件淡绿色的棉衫,头发松松挽起,露出白皙的脖颈。灶台上的砂锅里咕嘟着白粥,香气弥漫了整个堂屋。
“逯先生起得真早。”她回头微笑,手腕上的银镯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睡得还好吗?”
“很安静。”逯泽避重就轻,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只镯子。在晨光下,藤蔓花纹更加清晰,错综复杂地缠绕,似乎藏着某种规律。“需要帮忙吗?”
柳婉轻轻摇头:“您是客人,坐着就好。小风,摆碗筷。”
少年从后院走进来,手里抱着一捆柴火。他看到逯泽时明显顿了一下,眼神躲闪,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紧张的神色。
“我去拿。”他低声说,匆匆绕过逯泽,打开碗柜时手指微微发抖。
逯泽注意到少年手背上的划痕已经结了深红色的痂,像几条丑陋的虫子趴在那里。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瘦小,肩膀单薄,总是微驼着背,仿佛随时准备承受什么重击。
“小风在读高中?”逯泽状似随意地问道,在桌边坐下。
柳婉盛粥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他身体不太好,暂时休学在家休养。”她的声音依然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喝点粥吧,我们自家腌的咸菜,很爽口。”
话题被轻巧地带过。小风默默摆好碗筷,在离逯泽最远的位置坐下,低头盯着桌面,仿佛上面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图案。
早餐在一种微妙的寂静中进行,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逯泽能感觉到柳婉温和表面下的戒备,以及小风几乎化为实质的紧张。这个家里藏着秘密,而它显然与这个少年有关。
饭后,小风飞快地收拾了碗筷钻进后院。柳婉擦拭着桌子,轻声开口:“逯先生,您打算在村里待多久?”
“看研究进度。”逯泽推了推眼镜,“可能一周,也可能更久。我想多收集一些资料,比如村里的老故事,老一辈人的记忆。”
柳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银镯:“村里老人不多,而且...他们不太愿意和外人说以前的事。”
“总有人愿意开口的。”逯泽语气平和却坚持,“每个地方都有它的历史,值得被记录。”
柳婉抬起头,目光中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有时候,忘记历史反而能让活得更容易些。”
这话里藏着重量。逯泽正要追问,门口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
“柳婉姐,在忙?”
逯泽转头,看见一个穿着浅灰色衬衫和卡其裤的男人站在院门口。他约莫四十岁上下,衣着整洁得体,与村中常见的衣着风格迥异,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顾先生。”柳婉的语气略显惊讶,随即恢复常态,“您怎么过来了?”
“听说来了位做研究的先生,想来认识一下。”男人走进院子,目光落在逯泽身上,笑容扩大,“顾怀。我在邻镇做些小生意,偶尔会来村里看看。您是?”
“逯泽。民俗学研究员。”逯泽与他握手,注意到对方的手掌干燥有力,指甲修剪整齐。
“逯先生对青苔村的传说感兴趣?”顾怀自然地在一旁坐下,姿态放松,“这里确实有些老故事,神秘得很。”
逯泽的学术直觉微微一动。顾怀的出现太过巧合,态度也过于热情。
“只是初步调研。”逯泽谨慎地回答,“您对村里的传说很了解?”
“道听途说而已。”顾怀轻笑,手指在木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逯泽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动作,节奏清晰而刻意。“比如后山那个旧祠堂,就有很多说法。有人说晚上能听到里面有人哭,也有人说看见过黑影在里面走动。”
柳婉的表情微微僵硬:“顾先生,这些没根据的话...”
“哎,只是闲聊嘛。”顾怀摆摆手,语气轻松,眼神却锐利地扫过柳婉,“逯先生是文化人,自然能分辨真假。对了,如果您需要向导,我可以帮忙。村里有些老人我还是说得上话的。”
逯泽的笔在指间无声转动。顾怀的提议看似热心,却带着某种引导性,尤其是特意提到祠堂。
“谢谢,我先自己逛逛,熟悉一下环境。”逯泽婉拒。
“也好。”顾怀并不坚持,站起身,“那我先告辞了。逯先生有任何需要,可以到村东头的招待所找我,我这几天都住那里。”他转向柳婉,笑容淡了些,“柳婉姐,照顾好小风,孩子最近脸色还是不好。”
柳婉的手指猛地收紧,银镯撞在桌沿发出清脆一响。“劳您费心。”
顾怀离开后,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柳婉低头擦拭着已经干净的桌面,动作有些急促。
“顾先生常来村里?”逯泽打破沉默。
“...他是做药材生意的,偶尔来收购。”柳婉没有抬头,“逯先生,如果您要去走访,最好避开南边的老房子区,那里住户比较少,路也不好走。”
又是一个委婉的警告。逯泽点点头,心里却记下了南边老房子区。
回到房间,逯泽翻开笔记本,记录下新的观察:顾怀,看似热心,可能别有目的;柳婉对小风的过度保护;村民普遍回避谈及历史;南边老房子区和祠堂被特别提及...
他的笔尖在“祠堂”二字上顿了顿。昨夜那点微光不是错觉。那里一定有什么。
下午,逯泽决定在村子中心区域逛逛。雨后的青苔村显得更加静谧,屋檐滴着水,巷子里少有行人。几个老人坐在巷口的小卖部门口聊天,见逯泽走近,谈话声便低了下去,目光警惕地跟随他。
逯泽买了瓶水,试图搭话:“老人家,听说村里有个老祠堂?”
老人们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咳嗽两声:“旧祠堂啊,早就废啦,没什么好看的。”
“为什么废弃了?”逯泽追问。
“年代久了,塌了半边,危险。”另一个老人接口,眼神飘忽,“小伙子,外地来的?来玩就看看山水,别往老地方钻。”
话题再次被阻断。逯泽注意到,每当问及过去,村民们的反应就像触碰到了某种无形的屏障,统一而坚决。
他在村里转了一圈,刻意绕向南边。那里的房屋明显更老旧些,许多已经空置,墙头荒草萋萋,门窗紧闭。一种荒凉寂静的氛围笼罩着这片区域,与村中心那种尚且维持着生机的感觉截然不同。
在一处尤其破败的老屋前,逯泽停下了脚步。院墙大半坍塌,门板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但吸引他注意的是门框上方——那里刻着一些模糊的符号,与他记忆中母亲日记里出现的图案,以及柳婉手镯上的花纹,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摸那些刻痕。
“那里没什么好看的。”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逯泽猛地回头,看见昨天那个在村口遇见的男人——林湛。他依旧穿着那身洗旧的工装,指间夹着一支烟,已经燃了一半。
“只是觉得这些老雕刻很特别。”逯泽保持镇定。
“老东西而已。”林湛吸了口烟,目光扫过那些符号,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南边路不好,外人容易迷路。”
“我有地图和指南针。”
“有些地方,不是有地图就能找到路的。”林湛掐灭烟头——依旧只抽了一半,扔在地上用脚碾碎,“村里晚上黑得早,逯先生最好在天黑前回去。”
这几乎是不加掩饰的警告了。逯泽看着男人冷硬的侧脸,忽然问道:“你为什么总是只抽半支烟?”
林湛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转过头,第一次真正正眼看向逯泽。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像蒙着一层雾,看不清情绪。逯泽注意到他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向工装上衣的口袋,那里似乎放着烟盒。
“习惯。”最终,他吐出两个字,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他的背影在空荡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孤寂,仿佛背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逯泽站在原地,直到男人的身影消失。他低头看了看地上被碾碎的半支烟,然后抬头凝视着老屋门框上的符号。
阻力越大,他越是确信自己找对了方向。这个村子不仅在隐藏什么,而且似乎在守护着那个秘密。母亲日记、柳婉的银镯、门框上的符号、被禁止的区域、行为异常的少年、发出警告的村民、看似热心却可能别有用心的商人...
碎片开始浮现,虽然还无法拼凑出全貌,但轮廓已隐约可见。
傍晚时分,逯泽回到民宿。小风正坐在后院的门槛上,望着逐渐暗下来的天空发呆。听到脚步声,他受惊般抬起头,看到是逯泽,似乎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绷紧了身体。
“你姐姐还没回来?”逯泽试着搭话,保持一定距离。
小风摇摇头,手指抠着门槛上的旧漆皮。
“你在看什么?”逯泽又问。
“...天黑了。”小风的声音很轻,几乎像耳语,“他们快醒了。”
逯泽心头一动:“他们是谁?”
小风仿佛突然惊醒,眼神变得恐慌,猛地站起来:“我胡说的!我什么都没说!”他转身就想跑回屋里。
“小风。”逯泽叫住他,语气尽可能温和,“你手上的伤,还好吗?”
少年停住脚步,背对着逯泽,肩膀微微发抖。“...不小心划的。”
“看起来有点深,需要处理吗?我带了药膏。”
小风慢慢转过身,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像是很久没有人关心过这种小事。“...不用了。谢谢。”他小声说,随后飞快地补充,“你...你晚上能听到什么声音吗?”
“什么声音?”
小风的嘴唇动了动,目光飘向后山祠堂的方向。“哭声。”他几乎是用气声说,“有时候...像有人在哭。”
这时,院门被推开,柳婉提着菜篮走了进来。她立刻察觉到气氛异常,目光锐利地扫过小风苍白的脸和逯泽沉思的表情。
“小风,回屋去。”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少年如蒙大赦,立刻低头钻进了屋里。
柳婉转向逯泽,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但眼神却冷了下来:“逯先生,我弟弟他...身体不好,容易说些胡话。希望他没有打扰到您。”
“没有,只是随便聊聊。”逯泽说。
柳婉点点头,似乎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晚饭很快就好。今天走访有收获吗?”
“村子很安静,老人似乎不太愿意聊天。”
“是啊,村里人怕生。”柳婉轻声说,手指又一次无意识地转动着腕间的银镯,那藤蔓花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有时候,安静地过日子比追寻答案更重要,您说呢,逯先生?”
她的目光落在逯泽脸上,温和,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祈求。
逯泽没有回答。他看向后院,山峦的轮廓正在暮色中逐渐模糊,而那座废弃的祠堂,已经完全隐没在黑暗里。
小风的话在他脑中回响——“他们快醒了”。
还有那哭声。
今夜,他会仔细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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