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一夜,风雨未歇,人心更未曾安歇。
后半夜再无异常发生,那名被捆缚的伙计最终力竭昏死过去,殿内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殿外永无止境的雨声。无人再能安眠,所有人都在惊惧和戒备中熬到了天明。
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雨云和破败的窗棂,照亮殿内一片狼藉和人们疲惫惊恐的脸。
凌雪辞早已睁开眼,冰蓝色的眸子清明冷静,仿佛昨夜只是静坐调息了一晚。但谢微尘靠得近,能看到他眼底深处一丝极力掩饰的疲惫,以及按在腹部伤处那微微泛白的手指关节。昨夜那枚解围的铁蒺藜,绝非轻易之举。
胖管事战战兢兢地指挥着伙计们收拾东西,准备尽快离开这个邪门的鬼地方。没人再去管那个昏死的伙计,只将他胡乱扔在一辆板车上,任其自生自灭。
谢微尘下意识地看向大殿那个黑暗的角落。
宋文远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正站在廊下,望着院中连绵的雨帘,青衫整洁,面容平和,仿佛只是早起赏雨,与昨夜的诡异惊悚毫无瓜葛。他甚至还在伙计们经过时,温和地点头示意。
谢微尘迅速低下头,不敢再看。这个人,比那些持刀明枪的杀手更让人心底发寒。
车队很快再次启程,驶入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幕中。气氛比昨日更加沉闷压抑,没人说话,只有车轮碾过泥泞的咕噜声和驮马疲惫的响鼻。
凌雪辞重新闭上眼,似乎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但谢微尘能感觉到,他那看似放松的姿态下,感知却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覆盖着整个车队,尤其是那辆青衫文人所在的马车。
接下来的路程异常顺利。雨在午后终于彻底停了,乌云散开,露出久违的蓝天。道路也逐渐变得平坦宽阔起来。
又行了两日,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片连绵的灰黑色城墙轮廓,规模远非小河镇可比。
“到了!州府到了!”队伍中有人发出如释重负的欢呼。
压抑的气氛终于被冲淡了些,伙计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开始兴奋地交谈起来。
谢微尘也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到了人多的地方,总该安全些了吧?
凌雪辞也睁开了眼,望向那座越来越近的城池,冰蓝色的眼眸中却没有任何轻松,反而沉淀着更深的凝肃。
州府城门高大,守城的兵卒明显多了不少,对进出的人流车马进行着例行的盘查。商队排起了长队。
胖管事提前下了车,点头哈腰地跟守门的军官交涉,递上路引和文书。
谢微尘的心又提了起来,紧张地看着那边。
凌雪辞的目光则淡淡扫过城墙上方那些巡逻的兵卒,以及城门附近几个看似闲逛、眼神却异常锐利的便服汉子。
盘查似乎并不特别严苛,胖管事塞了些银钱,那军官随意翻了翻文书,又扫了几眼车队,便挥手放行了。
商队缓缓驶入城门。
一股喧嚣热浪扑面而来!
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人流如织,叫卖声、车马声、讨价还价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蓬勃的烟火气。与南荒的荒僻和小河镇的闭塞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谢微尘一时有些目眩神迷,他从小在谢家深宅,后来颠沛流离,何曾见过这般繁华景象?
凌雪辞却微微蹙起了眉。过于喧嚣和密集的人群,意味着更多的眼睛,也更难分辨隐藏的危险。
商队在城中熟悉的客栈停下,开始卸货交割。胖管事忙着清点货物,再也无暇顾及他们这两个“搭便车”的。
谢微尘搀扶着凌雪辞下了车,站在客栈门口熙攘的人流中,一时有些茫然。
“先去医馆。”凌雪辞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连日奔波,伤势恢复极慢,他需要更专业的诊治和药物。
谢微尘连忙点头,向客栈伙计打听了城内最大的医馆方向,便扶着凌雪辞融入人流。
州府的确繁华,医馆也比小河镇的气派许多。坐堂的老郎中须发皆白,看起来颇有几分本事。他为凌雪辞仔细诊了脉,又查看了伤口,眉头越皱越紧。
“公子这伤……非同小可啊。”老郎中沉吟道,“利器所伤,寒气侵体,又兼气血亏虚至极,内腑亦有暗损……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他提笔开了张复杂的方子,又取出一套银针:“老夫先为你行针,疏导淤积的寒邪,再辅以汤药固本培元。但切记,近期绝不可再动武,需静心调养,否则必有后患。”
凌雪辞沉默地点点头。
谢微尘付了诊金和药费,几乎花光了他们仅剩的银钱。
老郎中行针时,凌雪辞闭目不语,额角却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过程并不轻松。行针完毕,他又抓了药,叮嘱了煎服之法。
离开医馆时,已是傍晚时分。华灯初上,州府的夜晚比白日更加热闹,各色灯笼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酒肆茶楼传出丝竹管弦之声。
两人站在街口,喧嚣之中更显孤寂。
“我们……接下来去哪?”谢微尘看着囊中仅剩的几枚铜钱,声音干涩。住宿、吃饭都成了问题。
凌雪辞的目光掠过那些灯火辉煌的客栈,最终落在远处一条略显昏暗僻静的小巷。
“找一家最不起眼的脚店。”他低声道,“不必登记路引的那种。”
谢微尘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避开官方的记录,减少被发现的可能。
他们在纵横交错的小巷里穿梭了许久,终于找到一家门脸破旧、灯光昏暗的小客栈,藏在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深处。掌柜的是个满脸油光、眼神闪烁的胖子,对客人的来历毫不关心,只认银钱。
用最后一点钱付了三天房费,两人被引到二楼一间极其狭小、散发着霉味的房间。只有一张板床,一张破桌,连窗户都只有小小一扇,对着隔壁人家的墙壁。
条件恶劣,但至少暂时有了一个栖身之所。
谢微尘将凌雪辞扶到床上躺下,自己则蹲在角落里的小泥炉前,小心翼翼地按照郎中的嘱咐煎药。
苦涩的药味很快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凌雪辞靠在床头,闭目调息,脸色在昏黄的油灯下依旧苍白,但比之前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血色。老郎中的医术确实有效。
喂凌雪辞喝了药,谢微尘自己也啃完了最后一点干硬的饼子。疲惫和饥饿感同时袭来,他却不敢睡。州府的繁华之下,似乎隐藏着更多的未知。
“凌家……在这里也有势力吗?”他忍不住低声问道。
“嗯。”凌雪辞应了一声,并未睁眼,“州府漕运、盐铁,多有涉足。”
谢微尘的心沉了下去。这意味着他们依旧在危险之中。
“那……‘红莲’呢?”他想起那个诡异的宋文远。
凌雪辞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红莲’……更像是一张网。无谓黑白,只论交易。他们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或者……想要达成的目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忌惮:“避开他们。”
谢微尘不再说话。无论是凌家还是“红莲”,都是他们无法抗衡的庞然大物。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接下来的两天,两人几乎足不出户,躲在狭小的客房里。谢微尘每日出去买最便宜的食物和煎药,其余时间便守着凌雪辞。
凌雪辞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和调息,伤势在老郎中的药力和他自身强悍的根基支撑下,终于开始有了一丝真正好转的迹象。虽然离痊愈依旧遥远,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仿佛随时会碎裂。
谢微尘则利用这难得的平静,尝试运转灵力,修复受损的神魂。凌雪辞那次看似随手的梳理,似乎为他清除了不少障碍,修炼起来顺畅了许多。
期间,谢微尘也曾壮着胆子,去城中的车马行和码头打听过北上去京城的路途和费用。结果让他心头冰凉。无论是乘坐马车还是船只,所需的银两都远远超乎他的想象。他们根本负担不起。
希望似乎再次变得渺茫。
第三天傍晚,谢微尘照例出去买食物。回来时,却发现凌雪辞并未像往常一样卧床休息,而是站在那扇小窗前,透过狭窄的缝隙,望着外面被晚霞染红的天空。
他的侧影依旧消瘦,脊背却挺得笔直,冰蓝色的眸子映着天光,深邃难测。
“怎么了?”谢微尘放下东西,轻声问道。
凌雪辞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我们该走了。”
“走?去哪?”谢微尘一愣,“你的伤还没好……”
“不能再待了。”凌雪辞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州府是水路枢纽,消息汇集之地。我们停留三日,已是极限。”
他走到桌边,手指蘸了杯中冷水,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极快地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案——那是一枚样式奇特的铜钱标记,旁边还有一道细微的刻痕。
“这是凌家内部用来标示紧急讯息和人员调动的暗记。”凌雪辞的声音低沉而冷澈,“我刚才在窗下对面的墙角看到的。新的刻痕,不会超过两个时辰。”
谢微尘的脸色瞬间白了:“他们……他们发现我们了?”
“未必具体到人,但必然有所察觉,开始收紧这张网了。”凌雪辞擦去水痕,“必须在封锁形成前,离开州府。”
“可是……我们没有钱……”谢微尘绝望地道出最大的困境。没有钱,他们根本寸步难行。
凌雪辞沉默了一下,冰蓝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伸手,从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了那枚一直随身携带的、漆黑如墨的碎片。
碎片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没有任何反光,仿佛能吞噬周围一切光线,只有那些天然形成的、如同星辰般的细微银点,隐约闪烁。
“把它收好。”凌雪辞将碎片递给谢微尘,语气不容置疑,“无论发生什么,保住它。”
谢微尘下意识地接过碎片,入手冰凉刺骨。他茫然地看着凌雪辞,不明白他的意思。
凌雪辞却不再解释,他走到床边,从破旧的床板缝隙中,抠出了一小块藏匿其中的、成色普通的玉佩。那玉佩质地一般,雕工也粗糙,似乎并不值钱。
“在这等我。”凌雪辞将玉佩握在手中,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淡,“天黑前回来。”
说完,他不等谢微尘回应,便径直推开房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破旧的走廊尽头。
谢微尘握着那枚冰冷的碎片,站在原地,心中充满了不安和疑惑。凌雪辞要去做什么?那玉佩是什么?他要去哪里弄钱?
时间在焦虑中缓慢流逝。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华灯再起,州府的夜生活开始了。小巷里也传来了零星的脚步声和醉汉的呓语。
谢微尘坐立难安,几次走到门边,又强迫自己退回。他紧紧攥着那枚黑色碎片,手心被冰得发麻,却不敢松开。
终于,门外传来了熟悉的、极轻的脚步声。
房门被推开,凌雪辞闪身而入,随手关上门。他的气息略有些不稳,脸色似乎比出去时更白了一分,但眼神依旧冷静。
他将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扔在桌上。
钱袋口松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锭和几片金叶子!数量足以支撑他们北上京城的盘缠,甚至绰绰有余!
谢微尘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么多钱!你哪来的?”那块破玉佩绝对不值这个价!
凌雪辞没有回答,只是走到床边坐下,闭目调息,似乎有些疲惫。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有细微的颤抖,被他迅速握拳掩住。
谢微尘忽然注意到,他出去时穿的那件粗布外衣的袖口处,似乎沾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痕迹。
不是他的血。他的伤口并没有裂开。
那血是……别人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入谢微尘的脑海,让他浑身冰冷。他猛地看向桌上那袋钱,又看向闭目调息的凌雪辞。
这些钱……来路恐怕……
凌雪辞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和恐惧,缓缓睁开眼。冰蓝色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片深沉的冷寂。
“收拾东西。”他淡淡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子时城门换防,我们从西门走。”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出去散了散步,而非可能做下了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
谢微尘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凌雪辞那苍白却冷硬的侧脸,看着那袋沾着未知鲜血的银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身边这个人,并不仅仅是一个重伤虚弱的同伴。
他是凌雪辞。是那个来自庞大而冰冷的凌家、身负秘密、出手狠戾、却又会因“罪不至此”而宁愿自身承受更多的、复杂而矛盾的存在。
恐惧再次攫住了谢微尘,却与之前的恐惧有所不同。这一次,恐惧之中,掺杂了更多难以言喻的震撼和……茫然。
他默默地开始收拾少得可怜的行李,将那些银钱小心地藏好。
子时将近,城内喧嚣渐息。
凌雪辞站起身,换上了一身深色的衣物,那是他刚才出去时一并弄回来的。他将自己重新伪装起来,只剩下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冷静而莫测的光芒。
“走了。”
他推开房门,融入外面的夜色。
谢微尘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狭小霉味的客房,攥紧怀中的黑色碎片,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如同幽灵,悄无声息地穿梭在州府寂静的小巷中,向着西门方向潜行。
远方的黑暗里,等待着他们的,是通往京城的漫漫长路,以及更多未知的迷局与凶险。
而他们身后,州府的繁华灯影渐渐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重重的夜幕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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