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五里坡,荒凉而寂静。
残月西沉,星光黯淡,只有北风不知疲倦地刮过枯草甸,发出呜呜的悲鸣,卷起地面上的残雪和沙砾,打在脸上生疼。气温低得呵气成霜。
谢微尘裹紧了新换的厚实棉衣,依旧觉得寒意无孔不入,从头到脚都冻得发僵。他紧跟在凌雪辞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冻得硬实的土路上,目光不时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黑黢黢的荒野。
凌雪辞走在前方,步伐稳定,背影在朦胧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孤峭。他同样穿着不起眼的粗布棉袄,脸上刻意沾染了些许尘土,掩去了过于出众的容貌,但那周身清冷的气质和冰蓝色的眼眸,依旧难以完全遮掩。
两人沉默地前行,如同两个真正的、沉默寡言的边地货郎,怀揣着那枚冰冷的“顺丰”车马行令牌,走向未知的汇合点。
远远地,听到了一些嘈杂的声响——驮马的响鼻,粗鲁的吆喝,车轴吱呀的转动,还有皮鞭破空的声音。
转过一个土坡,一片稍显混乱的景象映入眼帘。
十几辆堆满货物的平板大车和篷车杂乱地停在一片空地上,几十匹驮马不安地踩着蹄子,喷着浓浓的白汽。二三十个穿着臃肿旧袄、面貌粗豪的伙计和车夫正忙碌地检查绳索、给马匹喂料。几个看似管事的人站在一辆较为完好的篷车旁,低声交谈着,不时呵斥着动作慢的伙计。
空气中弥漫着马粪、皮革、药材和一股浓烈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的、难以言喻的气息。
这就是“顺丰”车马行的北上车队。规模不大,人员混杂,确实如凌雪辞所说,像个做边陲零散生意的小行会。
凌雪辞脚步未停,径直朝着那辆管事所在的篷车走去。谢微尘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的紧张,低头紧跟其后。
一个穿着羊皮坎肩、满脸络腮胡、眼神精明中带着几分不耐烦的胖管事正对着账本,看到走近的两人,尤其是走在前面的凌雪辞那即便掩饰也难掩非凡的气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和审视。
“干什么的?”他没好气地问道,声音粗嘎。
凌雪辞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将那枚木质令牌递了过去。
胖管事接过令牌,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两眼,又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特别是他们空荡荡的双手和并不鼓囊的行囊,眉头皱得更紧:“就你们俩?货呢?”
凌雪辞微微摇头,指了指北方,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发出极其沙哑难辨的“啊啊”两声。
谢微尘立刻反应过来,也跟着笨拙地比划着,指了指北方,然后拼命摇头,表示没有货物。
胖管事脸上露出恍然和一丝轻蔑:“哦,是搭车的哑巴?老刘介绍来的?”他口中的老刘,大概就是弄到令牌的门路。
凌雪辞点了点头。
胖管事撇撇嘴,似乎对这种没什么油水可捞的搭车客很不满意,但掂了掂手里的令牌,还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去最后面那辆装皮货的板车上挤着吧!路上机灵点,别添乱!到地儿自己滚蛋!”
凌雪辞微微颔首,拉着谢微尘,沉默地走向车队末尾。
最后一辆板车上果然堆满了捆扎好的、散发着腥膻味的兽皮,只在角落勉强腾出了一点能容人蜷缩的空间。
两人爬上车,挤在冰冷的皮货之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陆陆续续又有几个搭车的人过来,有同样沉默寡言的,也有和管事套近乎塞钱的,都被安排到了不同的车上。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车队终于整顿完毕,在一阵吆喝和鞭响中,缓缓启动,沿着一条被车轮碾出深深辙印的土路,向着北方迤逦而行。
板车颠簸得厉害,冰冷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谢微尘蜷缩着身体,尽量用棉衣裹紧自己,偷偷观察着周围。
车队的伙计们大多面貌粗犷,带着边地人特有的风霜和彪悍气息,彼此间大声说笑着,内容多是些粗俗的玩笑、抱怨天气和工钱,或是吹嘘某些风月场的经历。他们对挤在车尾的这两个“哑巴”货郎毫无兴趣,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凌雪辞闭着眼睛,靠着身后捆扎结实的皮货,仿佛睡着了。但谢微尘能感觉到,他身体的肌肉并未放松,如同绷紧的弓弦,感知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车队行进的速度并不快,走了大半日,依旧在荒凉的丘陵地带打转。中午时分,车队在一片背风的坡地停下休整喂马。
伙计们聚在一起,拿出干粮啃食,点燃小小的篝火取暖烧水。没有人理会凌雪辞和谢微尘。
两人也乐得清静,默默啃着自带的干粮。
谢微尘注意到,车队里除了伙计和几个像他们一样的搭车客,还有三个穿着统一青色劲装、腰间佩刀、神色冷峻的汉子。他们不参与杂活,总是聚在一起,沉默地吃着东西,目光不时锐利地扫过车队和周围的荒野。
“那几个人……”谢微尘用极低的气声,几乎唇语般对凌雪辞说道。
凌雪辞眼睛未睁,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表示早已注意到。
那是车行雇来的镖师。这种行走边陲的小车队,雇佣几个镖师护佑安全是常事。但这三个镖师,气息沉稳,眼神锐利,步伐矫健,显然不是寻常武夫,更像是经历过真正厮杀的好手。一个小小车行,雇佣这样的镖师,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休整过后,车队继续上路。
越往北走,天气越发严寒,荒原的景象也逐渐发生变化。出现了更多耐寒的黑色松林,地面冻得更加坚硬。
傍晚时分,车队并没有抵达预想中的驿站或村落,而是选择在一处相对避风的山谷里宿营。
伙计们熟练地卸车喂马,搭起简单的帐篷,点燃更大的篝火。那三个镖师则分散开,占据了山谷的制高点,警惕地守夜。
凌雪辞和谢微尘被安排在最外围的一个小火堆旁,几乎无人搭理。两人乐得如此,默默吃着东西。
夜里寒风呼啸,山谷中回荡着各种奇怪的声响。谢微尘睡得极不安稳,几次被噩梦惊醒,每次都看到凌雪辞依旧保持着清醒的坐姿,冰蓝色的眼眸在火光映照下,沉静地观察着黑暗中的一切。
第二天,第三天……车队依旧在荒凉的道路上行进。
日子变得单调而煎熬。颠簸,寒冷,沉默,还有无处不在的警惕。
谢微尘渐渐习惯了这种节奏,甚至能从伙计们的闲聊中捕捉到一些零碎的信息——关于北地的气候,关于沿途的传闻,关于京城最近的物价波动……
他也更加留意那三个镖师。他们依旧沉默而警惕,但谢微尘隐约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似乎偶尔会若有若无地扫过自己和凌雪辞所在的位置。那目光并非恶意,更像是一种……审视和评估。
是因为他们这两个“哑巴”太过安静可疑?还是另有所图?
他把这个发现悄悄告诉了凌雪辞。
凌雪辞的反应依旧平淡,只极轻地回了一句:“静观其变。”
第四天下午,车队终于驶离了荒凉的丘陵地带,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原。远处,甚至能看到官道的痕迹和零星的车马。
也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凌雪辞,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投向车队侧后方遥远的地平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谢微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起初什么也没看到。但过了一会儿,在天地相接之处,隐约出现了几个细微的黑点,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着车队的方向移动!
是骑手!而且速度非常快!
谢微尘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是追兵?!凌家的人?还是……
车队显然也发现了身后的异常。伙计们一阵骚动,车把式们下意识地加快了鞭打马匹的速度。那三个镖师迅速聚拢到一起,手按在了刀柄上,眼神变得无比锐利,盯着后方越来越近的烟尘。
凌雪辞的身体微微绷紧,按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无声地收紧。谢微尘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
身后的骑手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大约是五六骑,马匹雄健,骑术精湛,卷起一路烟尘。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追上车队,气氛紧张到极点时,那几骑却忽然放缓了速度,并没有直接冲过来,而是保持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车队后方,像是在监视,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这种诡异的跟随,比直接的攻击更让人感到压力和不安。
车队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伙计们脸上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窃窃私语着。胖管事也从车里探出头,脸色发白,对着那几个镖师焦急地说着什么。
三个镖师低声商议了几句,其中一人打马来到车队末尾,目光冷峻地扫过凌雪辞和谢微尘,又看向后方那几骑,眉头紧锁。
凌雪辞始终垂着眼眸,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但谢微尘却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极其隐蔽地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拇指内扣,四指微屈,如同鸟喙。
那名镖师的目光似乎极快地掠过凌雪辞的手,眼神微微一动,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调转马头,回到前方,对胖管事摇了摇头。
胖管事脸色更加难看,却也不敢再多问。
车队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继续前行。后方那几骑幽灵般的身影,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谢微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几骑是谁?凌雪辞那个手势又是什么意思?这些镖师……
凌雪辞忽然极轻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臂。
谢微尘下意识地看向他。
凌雪辞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近乎无声的气流说道:“不是冲我们来的。”
谢微尘一怔。
不是冲他们来的?那会是冲谁?这车队里还有什么值得如此兴师动众的人物或东西?
他猛地想起车队里那些堆得高高的、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货物。药材?皮货?真的只是这些吗?
凌雪辞不再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他周身那股紧绷的气息,却悄然松弛了一丝。
黄昏时分,车队终于抵达了一处规模极小的土堡驿站。那几骑跟踪者,在车队进入驿站后,便在外围停了下来,远远监视着,并没有靠近。
驿站条件简陋,但总算有了墙壁和屋顶。伙计和车夫们明显松了口气,忙着安置车马。那三个镖师则占据了驿站最好的位置,警惕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凌雪辞和谢微尘依旧被安排在角落。
夜里,谢微尘辗转难眠,白天那诡异的一幕不断在脑中回放。他看向身旁似乎已然入睡的凌雪辞,心中充满了无数的疑问。
后半夜,驿站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短暂的、金铁交击的锐响和闷哼声!
声音很快消失,仿佛被浓重的夜色瞬间吞噬。
驿站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惊醒,却无人敢出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和恐惧的心跳声在黑暗中回荡。
谢微尘紧张地攥紧了拳。
凌雪辞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冰蓝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闪过一丝冷光。他极其缓慢地坐起身,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再无任何声息。
过了一会儿,驿站大门被轻轻推开,一名镖师闪身而入,他的刀鞘上,沾染着一点尚未干涸的、暗红的痕迹。他对着守夜的同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无事,然后便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驿站内的人们面面相觑,恐惧却不敢多问。
谢微尘看向凌雪辞。
凌雪辞也正看向他,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示意他不要有任何动作。
然后,他用唇语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试探。”
试探?是谁试探谁?那外面的跟踪者……被解决掉了?
谢微尘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这看似普通的车队,远比想象的要复杂和危险得多。
而他们,正置身于这危险的迷雾中央。
凌雪辞重新躺下,闭上了眼睛,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但谢微尘却从他那份过度的平静中,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风雨欲来的气息。
北上的路,绝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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