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如同吝啬的施舍,艰难地渗入鬼哭涧底,驱散不了多少浓重的黑暗,只勉强勾勒出嶙峋怪石和淤泥黑水的轮廓,更添几分阴森。
凌雪辞再次醒来时,天色已是灰蒙蒙的亮。他睁开眼,冰蓝色的眸子最初还有些涣散,但很快便恢复了惯有的冷澈,只是深处残留着一丝重伤后的疲惫和虚弱。
他发现自己躺在相对干燥的岩石后,身上盖着谢微尘那件厚实的棉衣。而谢微尘则蜷缩在一旁,靠着岩壁,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脸色冻得发青,一只手却还无意识地搭在他的手腕上,仿佛在确认那微弱的脉搏是否还在跳动。
凌雪辞的目光落在谢微尘那布满冻疮和污迹的手上,又缓缓移向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奇异的温润感,与他体内依旧肆虐的伤痛和寒意格格不入。
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如同幽深的寒潭,看不出丝毫情绪,但搭在身侧的手指却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他极其缓慢地、尝试着坐起身。剧烈的痛楚立刻从腰腹间传来,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他硬是咬着牙,凭借强大的意志力稳住了身形,没有惊动身旁熟睡(或者说昏睡)的人。
他仔细感知了一□□内的状况。伤势依旧沉重得可怕,经脉多处受损,内力几乎枯竭,但奇怪的是,心脉处却有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生机护持着,让他勉强吊住了性命。这与昨夜濒死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谢微尘,那个蜷缩着的、看起来脆弱不堪的少年。是他……和那枚碎片……
就在这时,谢微尘猛地一个激灵,惊醒过来。他第一时间就看向凌雪辞,发现对方已经坐起,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你醒了!”谢微尘瞬间睡意全无,连忙凑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欣喜,“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凌雪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道:“收拾一下,该走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冷淡,仿佛昨夜那濒死的脆弱和谢微尘的拼死相救从未发生过。
谢微尘愣了一下,看着他苍白却恢复冷硬的脸庞,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奇异的感觉迅速冷却下去。他默默地收回手,低下头:“哦……好。”
两人简单整理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可整理的。谢微尘将棉衣重新穿回身上,扶起凌雪辞。
再次上路,气氛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种沉默和隔阂,甚至比之前更甚。那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仿佛又竖立了起来。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谢微尘搀扶着凌雪辞的手臂,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虚弱和强忍的痛苦,而凌雪辞似乎也不再完全抗拒他的搀扶。
鬼哭涧的后半段,依旧难行,但或许是否极泰来,再未遇到如腐泥螭那般可怕的凶物。只是地形越发崎岖,有时需要攀爬近乎垂直的湿滑岩壁,对重伤的凌雪辞而言,每一次攀爬都无异于酷刑。
谢微尘拼尽全力在下面托举,在上面拉扯,累得几乎虚脱,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直到午后,前方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光景——狭窄的裂谷到了尽头,隐约能看到外面更加开阔的天空和山峦!
希望如同微弱的光,照亮了疲惫不堪的心。两人鼓足最后力气,相互搀扶着,走出了那令人窒息的可怖涧道。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尽管天空依旧阴沉,寒风依旧凛冽,但谢微尘却觉得仿佛获得了新生。他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却不再带有腐朽气息的空气,几乎要喜极而泣。
凌雪辞也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幽深如同巨兽之口的鬼哭涧,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波澜,随即又恢复了深沉的冷寂。
“这里已经是京畿外围的天驼岭。”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声音依旧沙哑虚弱,“绕过前面那个山坳,应该能看到官道。必须在天黑前找到落脚点。”
他的状态比走出鬼哭涧前似乎又差了一些,显然最后的跋涉耗尽了他勉强恢复的一点元气。
谢微尘心中担忧,却不敢多问,只是更加小心地搀扶着他,向着凌雪辞所指的方向走去。
果然,绕过一片茂密的枯松林后,一条宽阔的官道出现在山脚下。道路上车马来往明显频繁了许多,虽然依旧冷清,但已有了人烟气息。
更重要的是,在官道旁不远处,依着一处避风的山壁,竟然孤零零地立着一间简陋的土木屋子,门口挑着一面破旧的幌子,上面模糊写着一个“茶”字。屋旁还有一个简陋的马棚,拴着几匹驮马。
是一家路边野店!
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出现这样一家小店,着实有些突兀。但对于历经艰险、疲惫不堪的两人来说,无疑是沙漠中的甘泉。
“过去看看。”凌雪辞的目光在那小店周围扫视了一圈,语气带着惯有的警惕,“小心些。”
两人互相搀扶着,走下斜坡,来到小店门前。
店面十分低矮破旧,土墙被风雨侵蚀得斑驳不堪,木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光线和隐约的谈话声。
凌雪辞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劣质茶水、汗味和烟油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店内空间狭小,只摆着三四张粗糙的木桌,其中两张已经坐了人。一桌是三个穿着羊皮袄、面貌粗豪的脚夫模样的汉子,正大声划拳喝酒。另一桌则是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青衣人,独自低着头喝茶,身边放着一个长条形的包袱。
柜台后,一个身材干瘦、眼神精明的小老头正打着算盘,看到有客进来,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尤其是在看到凌雪辞那即使狼狈也难掩的非凡气度和重伤虚弱的模样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老头放下算盘,慢悠悠地问道,声音沙哑。
“两碗热茶,些吃食。再要一间房。”凌雪辞的声音刻意放缓,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沙哑,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像个普通的、病弱的行路人。
“好嘞。”老头应了一声,对着后面吆喝了一句,又状似无意地问道,“看两位风尘仆仆,这是打哪儿来啊?这天驼岭近来可不太平。”
凌雪辞垂下眼眸,咳嗽了两声,才低声道:“南边来的,投亲不成,折返回乡,路上染了风寒。”
回答得滴水不漏,却又合情合理。
老头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是目光又在那三个脚夫和青衣人身上扫过。
谢微尘扶着凌雪辞在一张空桌旁坐下,紧张地留意着店内的其他人。那三个脚夫似乎喝得正酣,并未过多注意他们。唯独那个戴斗笠的青衣人,自他们进门后,便一直低着头,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但谢微尘却莫名觉得,有一道无形的视线似乎落在他们身上。
热茶和简单的饼子、肉干很快送了上来。两人默默吃着,热茶下肚,总算驱散了一些寒意和疲惫。
凌雪辞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但谢微尘能感觉到,他对外界的感知从未放松。
那三个脚夫吃完喝完,骂骂咧咧地结账走了。店内只剩下他们和那个神秘的青衣人,以及柜台后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的老头。
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和安静。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低着头的青衣人,忽然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碗底与木桌接触,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却异常清晰的轻响。
凌雪辞闭合的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青衣人缓缓抬起头。斗笠下的脸庞并不出奇,约莫三十许岁,面色蜡黄,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得如同鹰隼,此刻正毫无遮掩地、直直地看向凌雪辞!
那目光中,没有敌意,没有杀气,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公事公办的审视和确认。
谢微尘的心脏猛地一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桌子下的拳头。
凌雪辞也缓缓睁开了眼睛,冰蓝色的眸子平静无波地迎上那道目光。
四目相对。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闪过。
片刻的死寂。
那青衣人忽然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然后,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长条包袱,放下一块碎银,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小店,很快便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个字。
店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算盘珠子的噼啪声。
谢微尘的后背却惊出了一层冷汗。那个人……他绝对认识凌雪辞!那个点头是什么意思?
凌雪辞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慢慢啜饮着,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柜台后的老头停下了算盘,抬起眼皮,昏黄的目光在凌雪辞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咧嘴笑了笑,露出几颗黄牙:“客官这病……看着不轻啊。小店后头还有间空房,虽然简陋,但还算干净避风,价钱也便宜。”
凌雪辞放下茶碗,淡淡道:“有劳带路。”
老头拿起一盏油灯,引着两人穿过一道窄门,来到后院。后院更加破败,只有一间低矮的土屋。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果然极其简陋,只有一张土炕,一张破桌,一盏油灯。但至少还算干净,能遮风挡雨。
“二位歇着,有事招呼。”老头将油灯放在桌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凌雪辞一眼,便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两人。
谢微尘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刚才那个人……”
“不必多问。”凌雪辞打断他,声音低沉而疲惫,“今夜好生休息,明日一早,必须进城。”
他走到土炕边,几乎是脱力般地坐下,脸色在油灯下苍白得吓人,呼吸也变得更加沉重紊乱。显然,强撑到现在,他已经到了极限。
谢微尘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他看着凌雪辞那副随时会倒下的模样,心中的担忧终究压过了疑惑。他连忙上前:“你的伤……再换次药吧?”
凌雪辞这次没有拒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谢微尘小心地帮他解开染血的布条,露出那狰狞的伤口。情况依旧不容乐观,甚至因为昨夜的折腾和今天的跋涉,有些地方又开始渗血。
他仔细地清洗、上药、重新包扎。整个过程,凌雪辞始终闭着眼,眉头因疼痛而紧蹙,却一声未吭。
包扎完毕,凌雪辞忽然极其缓慢地睁开眼,目光落在谢微尘忙碌后略显苍白的脸上,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
“方才……多谢。”
谢微尘的动作猛地一僵,愕然抬头。
凌雪辞却已经移开了目光,仿佛刚才那两个字只是他的错觉。他重新闭上眼,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淡:“守夜,轮流。”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似乎陷入了沉睡或者说深度的调息。
谢微尘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染血的布条,心中却因为那极轻的两个字,掀起了惊涛骇浪。
谢谢?
他居然……会说谢谢?
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凌雪辞苍白安静的睡颜映照得半明半暗。
谢微尘默默地在桌边坐下,看着那跳动的火焰,又看看炕上的人,心中那片冰冷的、充满恐惧和恨意的冻土,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火种。
虽然微弱,却真实地带来了一丝暖意和……迷茫。
夜,深沉。
远处官道上,隐约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悠长而空洞,预示着他们已经无比接近那座象征着权力、**和无数未知风暴中心的宏伟帝都。
京城,就在眼前了。
而他们,两个伤痕累累、前途未卜的人,终于在这京畿之外的寒夜野店里,叩响了命运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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