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山林。
“你为什么来这里?”
“别问了。现在再说还有用吗,都来了已经。继续走吧,早点登顶,早点结束。”
“我就是想知道。”
“好吧,但我也早就讲过了,他们逼我的啊。”
“不是这样的。”
“不是?怎么不是了?”
“根本不是。你知道,根本不是强迫。那只是你敷衍我的借口,也是敷衍你自己的借口。”
“哦,那听起来你好像比我更清楚我怎么想的。那我怎么想的?”
“你来这里是因为……因为你想战斗,想流血,想厮杀。你想杀一些人,你也想……也想被人杀死……是这样的,你想自寻死路。”
“呵,我傻吗,为什么想那样?”
“因为你在逃避。”
“……听不懂,逃什么?”
“逃避你不想面对的事……以及不想面对的人。”
“……”
“对吗,我说的?”
“也许吧,呵,就算是吧。那又怎么样?”
“只是希望你知道,这样做是错的。”
“好,我知道错了。现在我当然知道这样做是错的啦,现在我觉得自己当时疯了才会答应那个半藏。但现在再说不还是没用吗?现在我们不还是被困在这山上吗?现在我们都得死在这了认识到错也没什么用了。”
“……你会活下去的。但如果以后,你还没意识到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还要继续像这样用战斗和求死的刺激来满足自己,那么……”
“那么?”
“我不知道我还能像这样跟随多久,我感觉很累。”
“那……我也没要求你跟着啊。”
“说什么?”
“你又为什么来这里?”
“……你该知道啊。”
“我知道,可我没要求你和我一起上山啊!你自己选的,我——我一点都不想你来,这地方根本就不是你该来的,我——我不是在低估你的武术我知道你比我更能打,但你没有杀人的觉悟,你没法狠下心去伤人哪怕对方是敌人,是不是?刚才我也都看出来了。我也不是说这是坏事我觉得这样在别的地方也很好,但在这里确实是不行的啊!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能通过藤林佳的考验,她是不是故意放你通过的?你根本就不适合这里,根本就不该来这里!我根本就不想你来这里,你真的会死在这啊!”
“……”
“我也不想你有事……”
“——所以你觉得你要分神来保护我?这让你负担加重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也没要你保护,就像你没要我跟随。我们就这样在朝同一个方向各自走各自的吧,谁也别当谁的负担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想怎么做也就怎么做。谁会发生什么事都是谁自己的选择,都是自寻死路,那也很好,你不正是希望那样吗?走吧。”
“不是,我道歉,我不知道自己刚才又发了什么疯,刚才说的——”
“继续走吧,早点登顶,早点结束。”
“……唉。”
说错话的时候人会想抽自己一巴掌。庄无生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一段并不愉快的对话之后两人依然在继续向山上行走,但现在是郑坤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看着前方漆黑的背影,肩挑长棍,背负行囊,一言不发,默默迈步,他感觉很别扭也很不安,因为说错话。但他觉得自己现在道歉也于事无补反而会让对方更闹心。所以只能什么也不说,乖乖地跟着,自己在内心反省过失想着怎么弥补。活该。
并且道歉又有什么用呢?如果问题还是那个问题。他不是听不懂郑坤的意思,也不是不明白郑坤的心意。但是明白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不打算做出改变。所以他该改变吗?改变目的地?改变目标?改变……改变对一段早已挽回不了的过去的仇恨……和别的情感?
也许……也不是不行吧。
……
庄无生开始回想起过去。人走路的时候会胡思乱想。人在尴尬和自责,不想面对面前人的时候也会胡思乱想。
他开始回想起过去和那个人同行的经历,彼此之间的闲聊交谈,回想起那张和善的总是轻轻微笑的脸。然后他想到,如果那个人现在自己身边,看到自己现在这样窘迫的处境会说什么。
应该会让自己为刚才的话道歉,应该会让自己改变想法,放弃朝错误的方向继续行走,停止沉溺在过去的记忆中。应该会让自己不要犹豫不决,不要错失机会,应该会让自己去试着接受现实和接受眼前人的跟随。应该会让自己停止犯更多的错误。
是啦,卓五通是个很好的人。
然后他想到,卓五通不在这里,这就是错误。
……
但话又说回来。
庄无生抬头看着郑坤的背影,心里想法又转变回内疚和不安。虽然或许于事无补或许火上浇油,但或许确实还是应当说些什么,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说些什么让对方知道自己也是在乎的……虽然无法像应该在乎的那样在乎,但还是有的——都不够还好意思说啊——唉就说吧别胡思乱想了。
“呃……”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背影,开口。呃?呃完了呢?
“嗯?”
背影放慢脚步,稍稍侧过脸,回应。
“呃……你饿不饿?”自己找棵树上吊去吧,说的什么玩意儿,“我这还有些干粮。”
虽然夜色昏暗但庄无生还是能感觉到面前人在翻白眼。然后他听见郑坤说了几句话,是他听不懂的日语,话也不是对他说的。
说完,两人头顶的茂密枝叶中就落下一个包袱,郑坤抬手接住,从中取出一块干粮饼啃起来。剩下的还系到腰间。
“……”
庄无生无奈地偏了一下眼睛,的确是越说越错,越说越让人涨气,还是别再开口了吧,“……呃,咱们已经走了多久了?从刚才打完到现在?”
“不知道。”
前面的背影回答,伴随着吧唧吧唧的声音,故意的。
“有点不对劲,是不是?”他朝上方望了一眼,上方,高耸的树木,茂密枝叶此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阴影可以隐蔽很多人影,响声可以隐蔽很多声音。现在在二人周围,草丛中,树林里,无时无刻不潜伏着危险,那些伊贺的忍者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开过他们身边。但也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开始战斗,“还没到时间吗?下一场的人呢?”
“不知道。”
前面的背影依然貌似无所谓地回答。但庄无生听出了对方声音中的警觉。
“喂!”
他开口高喊,抬头对着四周晃动的草木树林。
“庄先生有何吩咐?”
从身旁或许很近或许不近的地方传来回应,一个男人的嗓子,说汉语的腔调生硬,语气没有一点起伏。
“现在什么时辰?”
他问。
“将近丑时。”
他们在子时遭遇了那对假装游客夫妇的忍者,战斗持续时间并不长,郑坤和阿佳对话也没有用太久。这样计算,现在供休息的半个时辰早已经过了。
“半个时辰已经过了。”
“是的。”
传令忍者的回答依然简明生硬。
“那下一场的人呢?还不现身?不打了吗?”
他有些希望如此。
“战斗会有的。”
“那来打啊!”
他感觉烦躁了。对方倒的确按规则说的那样有问必答,但也只回答他问的问题,多余的话多余的信息一点也不泄露。只能让他一句一句地问。
“时间和地点我方决定。”那声音说,“现在请继续沿此路向山顶前行。”
路就是他们正在走的路,前方灯笼点明,连成断断续续的线。
“那对手是谁?”
他神色阴沉,再问。
“开战的时候您会知道。”
“哼……”
他不想再追问,知道对方不想让自己知道的答案,自己追问也得不到。
“还有何吩咐?”
“没,滚吧。”
“恕难从命,追踪二位是我们的任务——”
“那闭嘴吧,谢谢。”他朝声音来源没好气地甩了下手臂。
“——”
没有回应。
但是枝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和草丛中窸窣响动依然不断,远处的阴影也依然不停变换深浅。那当然是因为山风在不住吹拂,当然了。
“哼。”
庄无生又从喉咙中发出一声闷响。当然了,草丛不会回应这个。
“是阿佳。”一直在他前面走着,吃着那块干粮饼的郑坤开口,“她当时就说了,下一个出战的人就是她。”
“……什么时候?”当时就站在自己面前说的,说完还提醒他刀掉在草丛哪边,“哦对,颠婆老板娘……干,全忘了。刚才那孙子在装什么啊?明明都知道还要装一下神秘。坤,你也早点提醒嘛,搞得让人看笑话了。”
“……”
郑坤没说话。
“他祖宗,要不是藏头露尾地不好找,现在真想冲过去先杀了那个狗杂种。”庄无生继续说,继续走,时不时斜睨一眼身边的草丛。开口语气轻松,随随便便,随口说出无所谓的字词,假装在调侃,一如既往,但斜昵的双眸闪烁着光,说话的时候咬字重得像在咀嚼肉食,这是假装掩盖不住的,这也是本能地显现原型。说脏话的人经常意识不到自己在说脏话,或者意识到了也无所谓。情绪激动的时候,本能地就会说出口。
“……”
“不过要是女罗刹的话,我倒是明白了。她故意这样做的,应该是走到前面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埋伏,等着我们送上门去,利用地利,在我们放松警惕的时候现身偷袭,就像在客栈那样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一定如此,我都看出来了,这就是她的门路。”
庄无生微微点头,附和自己的想法,轻轻咬着牙齿,他已经在脑海中开始盘算设想到时会是怎样的场面。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佩刀,眼睛四处张望,保持警惕,做好准备。
胡思乱想也就是胡思乱想而已,该做正经事的时候可不能胡思乱想。
方才的胡思乱想,庄无生此时也已经全忘了。
他的注意力已经转回到了眼前现实。
“……”
“我可不怕她,我们走快一点。”他说着,加快脚步,“去看看她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这次我可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这次我可要和她面对面好好较量一番,让她知道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庄无生从郑坤身边越过,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继续朝前方走去,重新走到他的前方,大步流星地,抬头望着前面灯笼连成的线,一改先前跟在后面的低头缓步姿态。脸上浮现出期待面对挑战,兴奋的微笑。微笑很危险。
一如既往。
“……”
郑坤默默听着对方的呓语,不说,也不看,也不追。只是低着头,依然继续按原有的步调走着,默默咀嚼干粮饼,抿着嘴,其实他并不是个喜欢吃东西发出响动的人。他伸手揉了揉自己刚才被拍的胳膊,还是不说话。
“快跟上,坤,别吃啦,要战斗啦。”
他只是继续走着,踏着石板山路向上,重新跟随着重新回到眼前的人,仅此而已。
白日,水边。
“船到岸了,庄师傅。”
“坤,我说了叫我小庄就行啦,咱们这些天相处也算彼此熟悉,你要总是那么礼貌感觉倒有点生分。”
“哦好吧……小庄。那,船靠岸了,我们现在已经到日本难波了,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你要找的朋友在哪吗?”
“……说实话,不知道。我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你知道名字吗?也许我可以帮你问一问?”
“不……我,知道倒是知道,但……好吧我都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这个地,只知道他在日本,具体什么地方倒不清楚。”
“这样啊,那应该不好找吧。”
“我会找到的。”
“哦,我也希望你能找到。”
“是啊,是啊。”
“那么,坤,既然船已经靠岸了,我想我们也就在这分别吧。这些日子相处,咱们比试切磋,我是获益匪浅。并且一路上也没少受你关照,多谢。就此别过。”
“嗯?你不和我继续同行吗?”
“嗯,不了吧。我知道你是打算去日本的京城,沿途逢会武馆门派。我就不一起了,不好意思再继续给你添麻烦,并且我也有我自己的事要做。萍水相逢,日后有缘再见吧。”
“这样……”
“那么,告辞了。”
“呃,且慢……小庄。”
“还有什么事?”
“……嗯,我是觉得……不如我们一起同行?你看,你在这也没有什么认识的熟人,你也还不会说这里的语言,你要找的朋友你也不知在何处,并且你的伤也还未痊愈。你一个人走肯定是很不方便的。不如我们一起同行?我帮你打听那位朋友的消息?”
“那,不必了。我怎么好意思再……”
“——不不不,我不觉得麻烦,对我来说这也一点都不麻烦。你知道,我自己就是个爱四处游走的闲人,求学武艺也只是兴趣使然,正经事是一点没有的。再说,日本这么大,哪个地方都有流派武馆,我也不是非得到京城,和你同行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你别嫌我耽误你的事。”
“当然不会了,但——”
“不会就好,那就这样呗?”
“……”
“……”
“……这……这样也好吧。不过——”
“太好了。”
“……让我把话说完啊。”
“哦,抱歉。”
“这个嘛……坤,我,说实话吧,这些天和你相处,我感觉很好。但我这个人吧没你想得那么好,刚见面那会那样你也看见了,我脾气挺差人缘也挺差,过去结交的表面朋友都没有几个,能真心相待的……现在是一个也没有。我要找的人,我要做的事,不怎么好……我不想把你牵扯到我那堆麻烦里面——别说不麻烦,麻不麻烦我心中有数,确实是麻烦。我不想你被那些麻烦困扰。所以,就是说,我觉得我们现在分手是个更好的选择。你现在怎么想?”
“……我跟你走,就这样。”
“啧……好吧。”
“别担心,要真遇上麻烦了我就直接跑路,出门在外我当然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了。大难临头各自飞嘛。”
“呵,对,是这个道理……你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坤,你对我的好,我知道,我能感受到。有你和我同行,这或许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那么,决定了?”
“就这样吧。”
“那么,想好去哪里了吗?”
“……嗯,不如我先跟你走一段吧,就按你的出行计划,去京城?反正,啧,反正我的事一点眉目也没有。这一路上踢馆,或许我也能从中学到点什么呢。打架我也挺喜欢的。”
他们又继续行走了约一刻钟,发现前方的地形发生了变化。原本的上山道路虽说并不宽敞但也平稳,但现在眼前是一段狭窄的盘山路,环绕着山体向上。路的一边是高耸的陡坡,树林茂密,另一边则是近乎垂直的悬崖。悬崖下隐约可见山谷中的茂密竹林。风吹竹枝,涌动起一道道黑暗波纹。
险要位置。
所以理所应当的,路的前方,灯笼昏暗光线下,站立着一个身影。衣着还是白天掌柜身份时穿的那套,所以于黑夜中看起来很显眼。
庄无生停下脚步,伸手抽出腰间的刀。
就是在这里了。
敌对的杀手选好了战斗的场地,现在终于现身,等待他们主动上前挑战。
“我是藤林佳。”风中传来对面的声音,“不必再说更多。”
庄无生做出预备进攻的架势。
同时听见身后人的动作。
“坤,我先上。这段路太窄了,两个人施展不开。”他对身后人说。
“嗯。”
身后人简短回答。
然后他听见身后稍远一些的位置传来动静,穿过草丛的脚步声。
“南伊贺黑田庄的六邑。”
身后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先前曾听过的那个别扭的声音。
“……”
庄无生皱起眉头,看向站在对面的人影。不是说下一场来做对手吗?哦,原来还是二打二。
这样就是前后夹击了,在这个环境下对自己这边不利。
听着身后靠近的脚步声,庄无生没有回头去看,依然盯住眼前的敌人。
眼前的敌人则还站在原地,处于阴影之中,风吹动衣角飘拂。
这样布置理所应当的也是藤林佳的安排。选择在这个险要地形围攻,就是要让两人顾此失彼,不便协作。
“你全力防住后面的人,不要回头管我。”
他又对身后人指令。
比较两个敌人的武功,当然是藤林佳更强。自己这边必须全神贯注对付强敌,把后背完全交给郑坤。这样安排没问题,以郑坤的水平应当足以守备,保障自己安全。
只是,啧,这种二对二的局面还不如自己单独和眼前人专心打来得更轻松。如果他是一个人上山的话现在就没有这种后顾之忧的麻烦要考虑了。
……
自己在想什么?
“来啊,等什么呢?”庄无生握住手中的刀,向对面依然站着的人喊叫。
随即听见身后传来动静。
嗒嗒嗒——
快速跑动的脚步声。
簌——
挥动长棍的风声。
挲挲。
手臂运动,布料摩擦的轻微响。
噔。
长棍和对面兵器撞击的闷响。
噔——噔——噔噔——
连续的撞击。
“刹!”
郑坤的发力喊叫。
身后的战斗开始了。
庄无生听着耳边传来一阵阵声响,交织在一起。他知道身后人正在和对手交战。
战况激烈,但是郑坤时而发出的喊叫声,听来始终在自己后方近距离。也就是说他一直维持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并未追击对手和自己拉开距离,以防不能及时应接,保护自己免遭偷袭,稳妥且明智的做法。同时这也意味着身后的敌人,六邑,一直在进行持续进攻。
这种战略的目的也很明显。
为了扰乱自己的心神,诱使自己回身相助。
但那是绝对不行的!
庄无生定在原地,目光始终盯住对面站在远处的人,没有前进也没有回头,也不能进或者退。因为他知道,若前进,对面就会发飞镖偷袭郑坤,若回头就暴露自己的后背。所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站在原地,全神贯注,观察对面人的一举一动。
简直像下棋一样,一边是从角落驶出,在楚河对面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冲撞过来给予致命打击的车,另一边是不断跳跃近身纠缠的马,自己就只能靠一将一士在田字格里周旋。
这局势可不好。
自己下棋也很烂,面对现在的处境想不到更好的招数了。现在想破局只有三种方法。一是等待郑坤战胜对手,让藤林佳不战自退。二是自己突然回身相助,在对面有所反应之前杀死身后敌人,然后同理。
但是郑坤的行动受限顾及自己安全不能追击,很难给予对方制胜一击。自己也没有绝对把握能在反应速度上胜过藤林佳,对面人有多快多猛,自己可已经见识过了。
第三种方法就是让对面人上前近身,于混战中再看情况随机应变。
这也不算个办法——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你倒是来个好点子啊我洗耳恭听。
啧。
庄无生咬着牙,看对面隔岸观火,内心又开始烦躁。果然二对二还不如自己一个人一对一呢,现在藤林佳什么都没做就已经把自己逼到困境里了。果然郑坤就不该来。
……是自己主动送上门吧。
“够了!”
忍无可忍地开口,庄无生向对面高声喊叫到,“来啊,你站在那干什么!想打就来打啊!”
眼睛死死地盯住对面,目光如火燃烧般,闪烁凶光。
对面,人还站在那。
黑暗夜色下的阴影中静静站立。
风吹动衣角,黑夜中显眼的素布衣衫。
一动不动的人影,手都不曾抬起过,腿也不曾移动过,整个身形连晃一晃都没有。就是,静静地稳稳地站着。
对他说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
回想起,从最开始伴随风声听到对面的简短介绍之后,就再不曾听过一句开口。
这不寻常。
未免有些太不寻常了。
庄无生皱起眉头,盯住对面,全神贯注地看。
……虽然现在天色是很黑,但也不至于连相貌都看不清楚吧。那袖子捋起的胳膊皮肤看起来也有些太惨白了,手是握拳姿势所以分不出手指?另外,作为活生生的人,即便再如何试图保持静立也总还是偶尔会有控制不住的运动,他从刚才看到现在都看不到对面姿势变化过分毫。
山风迎面吹来,夜间的山风听起来很响,站在上风口说话,声音会被风带动地听不真切,判别不出精确来源。
风声和因风而起的草木作响,也是作为在其间行走穿梭很好的掩护。
……
大晚上的山里面有点冷,是不是?
“小庄,当心右边!”
身后的高声喊叫令庄无生瞬间回过神来,向右边瞥去一眼,听见不同于风声和草木作响的声音,看见茂密树林中显现而出的黑影。
跃出。
全身一袭青黑衣,脸和头发也被裹在面罩和头巾下。
甩手。
“快退!”
庄无生刚要举刀迎击,就听见身后人又一声喊,就看见一个很小很小的东西被黑影掷出来,丢到自己脚边。
“嘭——”
然后一股刺鼻的气味涌出来,一阵白色的烟雾遮蔽他的视线。庄无生本能地转头用手臂护住自己的口鼻,想到白天在博物馆听过服部半藏介绍烟雾弹。
半睁着眼,他的余光瞥见郑坤的身影从烟雾中跳出。他也连忙沿着路向旁侧退开。
但此时就在烟中,方才的黑影出现。
顾不得许多,他迅速反应,挥刀。
黑影陡然变动方向,他的刀劈空了。
身着青黑夜行衣,遮掩容貌的人围绕着他迂回接近,他运动脚步想要躲避,却隐约看到黑影又是一甩手。
然后腰间传来一阵剧烈地如雷击般的疼痛。
“——唔!”
他闷哼一声,眼睛本被烟熏得睁不开,但此时又因痛感恢复几分清明。
低头,看见腰上,黑布包裹的一只手握着一枚细长的铁刺,刺避开藤甲的防护,从侧面空隙处扎入自己身体。看见黑布包裹的人脸,只有一双眼睛带着红红的血丝,圆睁着,盯着自己。
“木偶。”
熟悉的声音,简短的解释。庄无生感觉到体内传来异样的又一阵痛感,拼命地伸手抓住对方握刺的右手腕,阻止那根刺继续搅动。但黑影已经像当时在客栈一样贴到他身上了,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随即双脚蹬地,凭全身重量将他向后推去。
两个人一起冲出烟雾,庄无生眼前世界又变成漆黑的夜空,鼻子里又灌进凉凉的山风。
然后他感觉按住肩膀的手再度施力,将他推开,推得更远。
踉跄着。
他急忙一只脚朝后踏地,试图定住。
但那只脚踩上的不是青石地,而是软软的草丛,地面的高度也不一致,低了,急忙调整姿势。
瞬间一瞥,只见身边就是断崖,崖下竹海翻涌。
他记得自己一开始是想朝道路的方向后退的,为什么——是了,袭来的敌人迂回绕了半圈,自己视线被烟雾遮蔽,所以一时也意识不到自身站位方向改变。
理所应当的,藤林佳就是有本事能规划到这个地步,利用天时地利,加上一点人的谋略,让自己在有所反应之前就落败。
又一次。
不!
庄无生稳住身形后就立刻朝前迎进,远离悬崖,对上迎面身着青黑衣,以忍者标准着装形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藤林佳,手中刀朝前挥去。
不,这次他没有败。虽然腹部受伤,但刺扎得并不深,应当只伤及皮肉,他还有力气再战。虽然藤林佳凭借营造氛围,队友协助,地理优势,木偶伪装,突然袭击,烟雾掩护,算计诱导,让他落了下风,但到底还是没能将他推下悬崖。他还是在最后一刻及时反应,成功脱险。那么现在就轮到他反击了!
现在。
庄无生以凶狠的目光,盯着现在终于近在眼前的敌人,挥刀。现在,陷阱巧计都用完了,那就来好好地正面较量一决胜负!
来打啊!
对面,黑衣的对手,在他的刀挥过来的时候突然身形一矮蹲伏下去,避开锋刃。屈膝,看样子是准备再度近身故技重施。
前两次是未来得及防备,但现在他不可能再给对方机会。庄无生前进一步,刀顺势绕回身前,撩向对面。
铛——
藤林佳立刻站定,手臂伸到身前,拇指按住柄端,手腕扭动,将铁刺抵上手臂,以此抵住刀。但单薄的铁刺格挡自然难与刀的冲劲抗衡,她因而朝后退。
庄无生另一只手按上刀身,做成杠杆,双手一推一拉,刀刃朝对面人的腰腹部划去。他要借此进一步逼退藤林佳,只要不近身,凭武器长度他就可占据优势。这一次他要赢。
但藤林佳没有后跳躲开。
而是运动手臂,伴随铁器摩擦,火星四射,她将铁刺划到刀上他右手施力的位置,改变支点消去他的攻势。
庄无生抽刀分开兵器接触。然后一手握刀一手按住刀身,突刺。
藤林佳又一次低身躲过,然后进步上前,手持铁刺穿过庄无生双手的空隙向上。这一击虽然巧妙但动作也很明显,庄无生偏转脖子,躲开刺击。
现在她的手臂抵在他的身前,贴在藤甲上。藤林佳此时弓步稳固身形,俯身低头,头顶抵在那只手臂上,未握刺的另一只手伸向前去,手指勾住臂甲内侧那里安置的拉环。
扯动,贴在庄无生胸前的手臂突然爆炸。
啊?
药石也能用?那还玩个屁,端把鸟铳一枪把我崩了算了。
他本身站位就距离悬崖很近,他也没来得及防备,劲力直接将他冲出崖边。
庄无生愣愣地看着眼前景象迅速变远,看见郑坤循声扭头望来的动作,但看不清表情。听见郑坤叫喊,但听不清,应该是在喊他的名字吧,理所应当的。
落下。
他伸手想攀住崖壁上的草,但什么也没抓住,距离太远了。
落下。
现在眼前能看到的只有漆黑的天空,空中数点星辰,还有天空下的黑暗之山。听见的只有簌簌风声。
落下。
很快,眼前所见被竹枝竹叶遮蔽,耳中所听是枝丫断裂的脆响。他感觉竹条打在背上很疼。他回想起小时候他那死爹就是这么抽他的。
落下。
他没想法了。
今晚,在此。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对你不够严格,没有给你足够的打击,没有让你看清现实。
我认为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我也认为你知道。但事实上,我们都对现实一无所知。
认为你可以改变一个人?
认为你的存在对其来说足够重要,你的跟随足够有意义,能够令其重新审视内心,重新成为更好的人,选择更好的未来?
认为其现在的选择是错误的,而你希望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很自私。
认为你可以只靠存在,跟随和陪伴就足以令其改变?认为自己什么都不做就能达成目的?
或者说,还是认为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这很软弱。
自私的态度,软弱的意志,两者并存,所以才会摇摆不定,犹豫不决吧。
所以才会犯错。
我犯了一个错误,并且你也犯了一个错误。
人是很难改变的,人也不应当改变。
如果真的喜欢,爱,就不要去想着改变一个人。如果意识不到这一点,那么只会一错再错。
最后这件事只会以可悲的结局收场。
我想你现在知道了。
那个人也知道了。
而我,我也知道了。
不必再说更多。
阿佳因为爆炸的反冲力向后倒在地上,此时正用左手扯下面罩喘息着,冲击让她的几缕头发从黑色头巾中散落下来。她方才握在手中的铁刺现在则掉在脚边,右手垂落,手臂上还有缕缕青烟缭绕。原本包裹小臂的黑色衣袖现在已经被炸成了碎片,显出底下一层包裹住手臂的护腕。
燃药预先裹在手臂背侧,护腕的外面,然后在外再盖上一块完整的铁片护甲。因为空间限制和自身安全,燃药不能放很多,所以方才她确保铁片护甲紧紧贴住庄无生身着的藤甲,将爆炸的劲力充分传递出去。
她现在穿着夜行的制服。白日穿的,先前穿给庄无生和郑坤看的那套很显眼的客栈工作衣服,她换到了木偶的身上,木偶是临时制作的,并不复杂,木架扎起来再缠上包裹,白天或许一眼就能看出但在这个昏暗的夜晚足以蒙骗人的眼睛。她选择这个险要的地段,把木偶放置在对面,自己藏在草丛中,让六邑藏在来路上阻断。至此准备工作完成。
说完开场白让对方确认本人确实站在那里之后,趁着六邑进攻让两人分心时,她便潜行至目标身边,然后,一切按部就班进行。
缜密计算,耐心布局,果断出手,凭此才能成功。
她爬起身,左手拾起铁刺收回腰间,朝悬崖走近两步,没有走到崖边,只是站在那俯视。崖下依然是深邃的竹海,随风而起漆黑的波浪,一如既往,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从这个高度摔落,应该是无法存活了。应该吧……
但付出的代价也很大。虽然有护腕防住,冲击和高温也依然令这只手受伤,她能感觉到火辣辣的尖锐疼痛一阵阵沿着胳膊传来,皮肉烧焦的气味钻入鼻腔。
现在右手完全无法抓握,虽然不是永久创伤,但未来一段时间内都会影响运动。
她恍恍惚惚,心中在想很多念头,精神难以集中,爆炸令她的头脑震荡,令她耳中充斥尖锐的鸣音。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双眼周遭红红的,眼中也带着红红的血丝,被泪水充盈。这是刚才在烟雾中强撑着睁眼造成的伤害。
打成这样已经可以了,她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满意。
但是现在战斗还没有结束。
“啊啊啊!”
啪——
她听见身边传来呐喊,同时听见木棍打在人身上折断发出的清脆响声。她回头,同时看见六邑抱着头倒向一边,郑坤手中握着剩下的半截长棍对她怒视。
这眼神很漂亮,她很喜欢。
“嗒!”
郑坤朝她掷出那截断棍。阿佳摇晃着身体,移动脚步躲过这明显的一击,但是没有躲过随即而来迎面而至的拳头。
“咤——”
郑坤抛出断棍的时候迎面上前,喊叫着以正拳打向阿佳的面门。她没能及时反应,她眼睛现在看不清脑子也想不清,只能结结实实地感受到脸颊上传来闷闷的重击。
这一拳也很漂亮。
“啊啊!”
又来一拳击中腰侧,令她弯腰。
“喝——”
推掌抵住下巴,重新抬起她的身体,也让她的脑震荡更加严重。
“啊!”
转身踢。
阿佳踉跄着向后退去,感觉喘不过气。眼角余光注意着身边悬崖,她急忙跨步定住自己的身形,险些失足坠崖。如果那样倒也是很有意味的结局。
“吔啊啊啊!”
她看着郑坤追击上前,透过朦胧泪水能看见吼叫的表情,能看见那双眼睛中多种情绪交杂,熊熊燃烧着。震惊,痛苦,愤怒,悔恨,悲伤,绝望。她曾在许多人的眼中看到过同样的色彩,但在这个人这里却是第一次。
所以真的很漂亮,她真的很喜欢。
只可惜,自己现在已经没力气还手了,辜负了这一份心意,真是不好。
阿佳眼睁睁地看着郑坤抬起手,五指并拢指尖朝前,中指微曲形成标指,刺向自己的眼睛。
她用力抬起眼皮,看,毕竟这次错过了就没机会再看。
——
阿佳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指尖停在自己眼前三寸的位置,定住,但是不稳,不停地在颤抖。
这并非点到为止的技艺。
而是中途留手了,突然改变主意了。
手指定在眼前,她一只眼睛看见的是指尖,另一只眼睛看见的是站在面前的郑坤,两幅画面重叠在一起,看起来略显模糊。
但表情看得很真切。
郑坤的目光不时游移偏转但偏转后立刻转回来,看着她又好像不在看着她一样。嘴唇抿起,好像想要开口说什么又一句话也说不出一样。
终究还是如此吗?
事情都做成这样了,还无法动手吗?
纠结的眼神,想做又不敢做,不想做又不得不做的矛盾表情,犹豫不决啊犹豫不决,怎么到了最后还是这副模样呢?
就这?
我费尽心机谋划,拼尽全力战斗,结果就给我看这个?
“窸窣……”
她费劲地蠕动嘴唇,发出声音,虽然细微,虽然只是嘶嘶的嘟囔声,但学过日语的朋友应该能听出来这是句很脏很脏的脏话。
郑坤似乎是听明白了。但手还停在原处,没有再向前进,也没有放下。
“……为什么……不动手?”
她开口,声音断断续续,沙哑虚弱。
“……”
郑坤茫然地望着她,愣着,然后说,“……因为——”
还没说完,她就伸出完好的左手钳住伸到面前的手腕,猛地扯动,令郑坤向前跌去。藤林佳随即抬起右手,对着郑坤的脸狠狠地打上一拳。
是的,右手。
仍然飘着烟,散发着恶臭糊味的右手。手指还不能弯曲,手腕还不能用力,松松垮垮地悬吊,稍有动作便会引起扎心疼痛,再贸然运动便会有彻底残疾的风险。
但藤林佳会在乎吗?
一拳,然后接着一拳,然后再接着一拳。
每一击都在靠腰背胳膊施力,把手甩到对方脸上。郑坤硬生生地挨了三拳,踉跄着朝后退去。
藤林佳赶上一步,伸手揪住他的衣领,然后继续如法炮制。
她嘴唇翻开,两排利齿紧紧扣在一起,伴随着喉咙中阵阵低吼,唾液从齿缝迸出。她圆睁双眼,目光凶狠地瞪着眼前不住后退的人。郑坤退一步,她就进一步,打上一拳,再退一步就再进一步再打上一拳。始终在用右手。
这可怖的如野兽般的表情,撕心裂肺的吼叫,或许是为了震慑,或许只是剧烈疼痛的表现。
郑坤不住地踉跄后退,没能躲开任何一记进攻,即便那只是普通的挥拳,也没能做出任何反击举动,即便现在反击轻而易举。
不还击,或许是被对方震慑住,或许只是无心再做抵抗的表现。
“啊啊!”
“呀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藤林佳张开口,大声吼叫着,连续打了十数记猛拳,最后一脚将他踹开。郑坤倒在地上滚了几圈,头晕眼花,正欲挣扎起身,突然感到背后传来一阵疼痛。
然后他被揪住衣领按倒在地。
如今从刚才临头一棍中恢复过来的六邑,现在骑到他的身上,一手揪住他的身前衣裳,一手握着苦无匕首抵住他的脖子,低头看着他,从发间流淌而出的血滴落到他的脸上。
利刃冰冷。
他愣愣地,没有反抗的举动。
六邑没有划动匕首,先抬起头看向站在那的阿佳。
郑坤的目光也看向阿佳。
阿佳站在那里,弓着背,双手垂在身边。左臂焦灼,手指扭曲,黑色头巾下几缕散发凌乱,颊边一记黑紫淤血,双眼周围被硝烟熏得漆黑。喘息着,没说话,眼睛冒着火。
其实并不在乎为什么不动手使出致命一击,因为已经没有再想知道答案的兴趣了。因为问问题纯粹只是为了让人分心。因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无聊,可悲,意志薄弱,优柔寡断的废物。
所以不必再说更多。
连解释的话也不必再说。
阿佳举起左手,竖起食指在空中挥了一下。
郑坤随即感觉脖子上传来刺痛,冰凉的触感扩大。六邑的匕首划动,即将抹过他的脖颈,割开他的喉咙。
就这样了。
阿佳移开目光,对那个失败的即将死去的弱者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双眼只是望向悬崖下的竹林,看林中风浪翻滚。
从这个高度摔落,应该是无法存活了。应该吧……
啪——
阿佳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不该有的声音,回头,看见郑坤伸手攥住六邑的手臂,阻住苦无运动。虽然他比六邑更强壮,但此时身处低位不便发力,此时还未从刚才的殴打中缓过气,此时还因横遭变故心神不宁,所以根本无法摆脱苦无威胁。
六邑弯下腰,双手握在苦无上,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阿佳将一切看在眼中。
是求生本能吗?
或许。
但也无所谓了。
虽然她总是很敬佩人临死前不顾一切挣扎的意志。但她知道,这个人活下来之后还会回到从前的老样子,自私又软弱。人是不会改变的,她也不奢求人能有什么改变。
就这样了。
她再次望向竹海,目光微微放松,比起人,还是自然景致更好看。
——
一声哨音陡然响起。
来自谷底竹海。
阿佳的目光凝固。
回头。
看见六邑还低着头和郑坤僵持,苦无还抵在颈边,青石板上现在已经有汩汩鲜血汇聚。女人试图克制激动的情绪,但后背起伏还是暴露她急促的呼吸和不安的心神。
“……六邑。”
阿佳对着二人方向,开口,声音虚弱沙哑,但足能够被对方听见。
女人还维持原状。
“六邑。”
这次语气加重。她脸色变得阴沉,左手伸向腰后。
女人咬着牙,忿忿地盯着被压在地上的郑坤,双手继续使劲,但郑坤死死按着苦无。她的喘息越来越剧烈,直到阿佳在背后第三次呼喊时。她终于甩开手站起来。动作中还透着不满情绪。
“佳大人!”
她朝向阿佳,用日语高声说话,几乎像在质问,那张脸被从头发间流到下巴的血迹分成两半,看起来很诡异,“那不可能!”
阿佳看着她,没说话,左手还握着铁刺。等她继续解释,把自己内心也存在的疑问说出来。
“这个人现在就在我眼前。另一个已经掉下悬崖了,怎么可能杀死我们的人?这一定有什么问题,佳大人!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我没有理由放过这个人!”
“你说的对……”
她说,声音依然沙哑,说话依然断断续续,但比刚才好些,“但是哨音就是……哨音,规则就是规则。所以我刚才命令你停手……在查明消息是否属实……如果属实又是何缘故之前……不得擅作主张……按规则办事。”
说话时,目光始终盯着六邑,来自上位的威压让女人不得不低头。
“哼!”
六邑猛地踢了倒在地上捂着脖子的郑坤一下,让郑坤痛苦地咳嗽起来。
“适可而止……”
阿佳抬起左手,拇指平按住铁刺,朝六邑伸出手掌示意,“现在……联络谷底的人……问他们具体情况。”
女人不情不愿地迈步离开郑坤,走到悬崖边取出随身带的哨笛吹起来。
谷底传来回应。
就这样互相交流了一会。
郑坤捂着脖子,跪在地上,不知道这些哨音的意思,但是眼前两人的对话他能听懂,对话让他有了一个想法。郑坤也抬眼看向远处山谷,眼神中带着光。
“你想的……我也在想……亲云上。”
阿佳站在原地,看着他,对他说,语气平直冷淡,“但……现在就抱有希望,也许会迎来更大的失望。”
郑坤回看她,不说话,也没法说话。虽然免遭放血,但他的喉咙还是已经受伤了,他只能从喉间发出咯咳咯咳的闷响。
“六邑,回复……小队原地待命,我会去调查。”
她说。
“是。”
又响起几声哨音来回,然后停止了。
“嗯……那么……我们的人……在谷底发现了同伴的尸体。”
阿佳想了想,看着郑坤对他说,“他们不是传令忍……是巡山队……这应该和庄先生无关,因为即便没有摔死,他也不可能有时间和力气去战斗……看来你们不是今天晚上唯一的客人。这山里还有别人,不受欢迎的人,计划之外的人。”
郑坤等着她继续说。
“现在我知道的就这些……所以我现在要去往山谷,查明是谁杀了我们的同伴。我也会找到庄先生,无论他是死……还是活。”她说话渐渐变得流畅,“至于你。如我刚才所说,规则就是规则,我方有忍者死亡……所以我决定给予你半个时辰的休息机会……”
“佳大人!”
阿佳抬手止住对方的话,继续对着郑坤。
“你的伤不致命……只是未来几个月说不了话……简单包扎,就用之前的药和绷带。如果你要找传令寻求帮助……抬手,他们懂的。”她转身看向山谷,“现在你有什么想问的?”
“咳咳咳——咳咳——”
他当然有很多想问的。
“如果没有,我就先告辞了。”
忽略,阿佳望向对面的树林,先伸出两根手指,接着又指向背后悬崖。林中的随即跳出两名早已在那的忍者,手中握着绳索和铆钉,来到悬崖边,布置起两根吊绳。
他们正要分别顺着绳降下悬崖,阿佳做了个手势,其中一人走到另一人的绳前在另一人之后攀绳降下去。整个过程动作很快。
“呃——呃唔……呃!”
郑坤看着他们出现又离开,然后看着阿佳朝崖边绳索,那段没人使用的绳索走去。他急切地发出含糊的声响,试图站起身。
“你想跟随吗?想都不要想。那是最愚蠢的做法。因为如果他死了,那你是浪费自己的时间。如果他没死,那你就是浪费你们两个的时间。”她转身,对身后人说,咬着牙,表情严肃,目光凌厉,“今晚,在此,我已经犯了一个错误……我不会再犯了,不会再让你做愚蠢的选择了。现在去山顶!给我滚去敲鼓让这一切结束!走你自己该走的路!”
嘶吼,好像把肺中最后一点空气都要挤出来的声嘶力竭的吼叫。
他的挣扎动作停下。
“……六邑,你留在这看着他……要是他跟着我们下来,就把绳挑断让我们一起摔死。”
阿佳将铁刺收回腰后,弯腰将脚边绳勾起在手臂上缠绕一圈,对身边的女人命令,“要是他继续朝山上走……跟着他,半个时辰后由你处置,遵守规则。”
六邑沉默地点头。
“咳——阿……阿佳……”
郑坤费劲地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跪在原地,看着她。目光中情绪复杂。有憎恶也有伤感。还在游移不定。
“今晚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也许未来都不会再见了。走你自己该走的路吧……即便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也要走到终点。现在如此,未来也如此。”她回望,原本冷漠的脸上,现在出现一抹微笑,“再见,亲云上,祝你‘一帆风顺’。”
不必再说更多。
藤林佳攀着绳索,跃下悬崖。
……
然后我也离开了。
听从了她最后的建议,在包扎完伤口之后,继续沿着通往山顶的道路向上攀爬。
即便现在只有我自己一个人……
不,还有那个忍者,黑田庄的六邑,两度和我交手的对手,她跟在我后面。不再隐匿行踪,不再隐藏埋伏,演都不演了,就直接跟在我后面,等待半个时辰过去。像条狼跟着垂死的猎物。
我不在乎了。
我现在只能想到庄无生的事。
他现在是确实已经死了,还是说还有存活可能?
我不知道。
也许我刚才应该不顾一切地去攀着绳索下到谷底,忽略阿佳的警告,只为了确认他的情况,回到他的身边,和他共同进退,共面生死。但那是最愚蠢的选择,因为六邑会很高兴地遵从命令把绳索挑断。我会毫无意义地死去,得不到任何我想要得到的。
但我确实很希望那样做。
因为我想要跟随,想要陪伴,因为想要爱。
所以我希望刚才自己选择攀下山崖,寻找他的踪迹。
我希望在方才和六邑的战斗中更早下定决心,打倒敌人,帮助他脱离阿佳的陷阱。
希望先前不曾争吵。
希望成功劝阻他上山,劝阻他参与这无聊的游戏,劝阻他接受服部半藏的诱惑。
希望从没来到这伊贺之里。
希望更早了解他的动机和缘由,更早了解他的那份爱和恨。
希望没来京城。
希望没来日本。
没和他交手。
没踏上那艘船。
没想过出行访武。
没见过他。
没爱过。
如果那样的话,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现在的一切错误都不会存在了。
……我不该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对不对?
……
他自己做了选择,他自己造成了现状,他自己承担后果。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跟随而已,只是陪伴着他去做他想做的事,走他想走的路,仅此而已。他现在怎么样关我什么事?
不!
我没错,别说我有错,别说只是跟随陪伴也有错,别说什么都没做也有错,我拒绝这种欲加之罪的说法!
我没有犯任何错误!
对他,没有!我对他问心无愧!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因为他自己的过去,他自己的爱和恨。
不关我的事!
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这样了,我不要再跟随陪同,不要再把他的责任视为我的责任了!
我受够了!
我受够跟随了!
别再跟着我了,你没有自己的路要走吗?去走你自己的路啊,走你自己该走的路去!
六邑注意到走在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
她也停下脚步。
观望。
前面的人,那个两度与之交手的人,转身看向她。
她看不清对面的表情。
对面一言不发。
当然了,因为喉咙被自己划伤了,说不了话。若不是当时藤林佳阻止,自己就已经杀了他,结束战斗了。
第一次也同样,若不是当时藤林佳阻止。
藤林佳……藤林佳……山里的活一向是我们这些南伊贺的人做的,你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在今晚插手,屡次帮这个外来的陌生人解围?他根本就对死战,对以命相搏一无所知。根本就是个对武术有点兴趣的纨绔子弟。他这样的人早该死了。就因为你作梗,我的战斗到现在还没结束。
现在你可不在这。
现在,他是要做什么?现在半个时辰还没结束,但他要是主动想打的话,我还手可就不算违反规则。
无聊的规则。
就像百地师傅常说,这无聊的游戏节目根本就是个笑话,服部半藏从传统抄袭改编而来,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以前原来那样的才叫真正的忍术战斗。以前他们面对的才叫真正的敌人。现在不伦不类的算什么呢?
六邑看着对面的男人从背后包裹中取出武器,微笑。她能感觉到从自己颅顶流下的血的温热,她懒得擦拭。她需要一点血来让自己亢奋,如果是对手的更好。
武器,这次又是什么武器呢?
又是什么打不死人的花招?
她看到男人取出的是条铁链一样的东西。那武器像绳子一样垂落,泛着金属光泽,长约六尺,由一节一节的短柱相连而成。
是九节鞭。
看吧,即便经历了同伴死亡,即便自身受伤,险些在她手下丧命,这个人还是没有勇气去用带锋刃的可杀人的兵器,还是选择这种以自卫为主的东西。还是没有死战的觉悟。
六邑心中这样想,脸上表情维持平静,伸手取出自己的苦无匕首。
对面的人双手握住九节鞭的两段,横在身前。
待会的战斗一定又会是那样吧,又会是防守接着防守。他防守的动作倒确实做得不错,但回击平平无奇,他能再守多久呢?
六邑握住苦无,双臂交叉在身前,摆出战斗架势。
血从她的头顶流到下巴,滴落消散在黑色的衣衫上,只留下黑夜中看不清的湿渍。
他能再守多久呢?
藤林佳,现在你可不在他的身边救他的性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他这么袒护,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在第一次战斗之后要我那样小心提防,把他说得神乎其神。在我看来,他一点也不危险,没有杀人的心,也没有杀人的手段。你是为什么要保护这样的一个人呢?你当客栈老板太久,已经忘了做忍者的本职了吗?
这次我会杀了他,结束我的战斗。
六邑的心中所想就到此为止了。她深吸一口气,摈除杂念,进入战斗状态。
然后朝向对面跑动。
靠近。
对面甩动九节鞭,平平无奇的一招,她轻松低身躲过,然后挥动苦无刺向——
嘭。
她感觉自己面门受了一击。
她刚才没有看清,男人用双手握着九节鞭,左手在前握住中段,右手在后握住末端。左手抬起引动鞭甩出去之后就停留在身前位置。在她举起苦无准备攻击的时候,男人已经上前一步近身,左手弹出以手背打中她的脸部。
她一时晕眩,所以也没有意识到男人右手紧接着向前伸,垫到她还伸出的手臂下方,左手则回压在上方。上下交互发力的时候,她听见手肘传来关节脱臼的清脆声音,感觉自己的手指条件反射地张开,松脱了手中苦无。
接着男人的右手擦过她的脸颊,手中还握着的九节鞭掠过皮肤。对方此时已经至她身旁,左手从她腋下穿过绕到背后抓住鞭节,捋动至另一端,然后左手快速在她头部四周绕动一圈。金属鞭节相互摩擦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
扯动。
男人此时身处她的背后,右腿伸出抵住她的脚后跟,将她绊倒。她因为重力下坠,带动缠在脖子上的九节鞭收紧。六邑的双眼睁大,清楚地看见了头顶昏暗的夜空。
她已经脱臼的右手被锢在男人手臂和肩膀之间,已经动不了了,只剩左手自由。
男人抬起一只腿跨过她的左肩,然后左腿勾住上臂向后,将她的左手同样卡住。接着,腰背用力挺直,双手紧握鞭两端,向上提。
她现在上半身被提离地面悬空,九节鞭提着她的脖子,压住咽喉,勒住血管。
一瞬间,六邑感觉一阵血涌向大脑,但阻滞在脑中无法流走。
她张开口,却无法呼吸,也无法发声。
双臂运动,却无法摆脱钳制,双手空抓,却什么也抓不住。
双腿蹬地,但每次就要踏实地面借力而起的时候,背后男人就向后挪步让她重新滑落下去,让脖子上的压力更重。
挣扎。
但无法摆脱。
挣扎。
始终无法摆脱。
六邑开始恐慌了。
她眼中现在看见的只有黑色的天空,天空变得越来越昏暗。
她耳中响起尖锐鸣声。
不——
怎会——
不——
怎么会这样——
这个男人——怎么——
——不是只是个——是个软弱的——无能——愚蠢——天真——
怎么会施展出如此——如此——
——这样可怕——
——致命的——
放手——
放手——他一定会放手——他没那个意志——没那个决心——他不会杀人的——看到我已无力反抗,他一定会——
六邑没有感觉到提吊的力度减轻。
放手——
认输——
规则——
放手——
死——
规则——休息时间——半个时辰——规则——
死——
她还是无法呼吸,她的脸还是涨成紫红,她还是无法发声,无法喊叫,无法求饶,无法认输。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一句话也无法在脑中构想成型。
规则——
——点到为止——
琉球人——明国人——
卅乘——百地师傅——千贺地——服部——我是伊贺忍者——黑田庄的——
藤林佳——你在哪里——藤林佳——
——
她没想法了。
白日,水边。
“船到岸了。”
“是啊,你们该上船了。祝你一帆风顺,记得常来信。”
“我会的。”
“可惜,没法和你们一起,都怪条子,下手没轻没重的。我这胳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青鸾。”
“啊对对……叫什么不都还是那个人嘛。总之你好好的吧,算上我那份,多杀点倭寇。”
“……我们是去打仗的。”
“是啊,所以多杀点。”
“……”
“嘿,咋啦?别这么伤感,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这话说得不吉利。别担心,你会没事的,一些杂种搞事情而已,凭你的功夫对付他们还不是轻而易举。我就在这等你回来。”
“……我心里想的不是这个。”
“那干嘛这个样子?”
“……”
“嘿,你在想什么啊说来听听?”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没和你一起,感觉很奇怪。”
“去怪一条喽。”
“……唉,我已经说过了,她不是故意的。”
“我也没纠结,不是吗?”
“……那算了,没事。我走了,你看着家,照顾好自己吧,打退了倭寇,我们很快就能回来。”
“不,别……你有话想说就说出来,别老是藏在心里,犹犹豫豫的很不痛快。”
“……”
“说呗。”
“……我不知道,这样离开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不过不管是不是都得走,不是吗?只是……我不知道,我感觉很奇怪,没有你在身边。”
“呃……知道。但我也是没办法啊。如果手臂没事,我也想——”
“——不不,那不是我想的。我也不觉得……不觉得你应该……去战场……不管手臂有没有受伤。”
“怎么,担心我的安全?我很感动,但这是小瞧人了啊。”
“小庄。”
“啊?”
“……你为什么会受伤?”
“一条打的喽。”
“……她为什么会打你?”
“比试切磋,总有误伤的时候嘛。我说了我没纠结。我也知道这我自找的。”
“是你找她的。”
“……对,我知道,怎么?”
“你总是在找人打架,这次是青鸾,以前也是其他人。”
“怎么,大家都是练武的。”
“你很想去打仗,是不是?很想去看看战争是什么样子的,很想去和敌人战斗?”
“当然了,怎么,我不该这样想?那边可是倭寇在杀人放火,难道我不该想去打吗?我当然想去好好地把他们打一顿了,是个人都该这样想啊。”
“是的。”
“呵,那我不知道你在纠结什么了。你是觉得我太爱打架了?觉得我就是心里憋着火想拿拳头打人发泄?觉得我该管管自己脾气?”
“是的……我是这样想的。”
“这又有什么不对的?我这人就这样,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拜你的青鸾所赐,我现在一个人都打不了。你不用担心我,我不需要你担心。”
“……我感觉很累。”
“……”
“也许是想着今天要走,昨晚没睡好吧。”
“……是啊,也许吧……我说,咱们这话越说越不对劲了……还是像你说的那样别说了。走吧,到船上好好休息。我会很好的,你也会很好的。好?”
“……好。”
“哈哈,就是嘛。到底担心个什么劲呢。走吧,上船了。等你回来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咱们还能和以前一样,一起训练习武,一起聊聊天讲讲话,一切照旧。那是再好不过了。”
“是啊……是吧,就像以前那样,以后也是这样……我还是会回到你身边,始终如此。”
“嗯哼,我也一样。嘿,伸手。”
“……”
“就像这样,嗯,握一握手,这不是很好吗?再见,卓五通,我在这等你回来。”
——庄无生猛然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黑暗。但是自己面前的黑暗中,有一片更黑的阴影,一个人影蹲伏在自己面前,后背背着两柄刀,全身上下都是青黑色的衣着,面容也被黑布遮盖,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着光,注视自己。
他不假思索,伸手撑地,翻身——
左臂传来剧痛,他一个趔趄又摔倒了。
左臂、脊梁、腿脚……全身都在痛。他现在醒了,疼痛也醒了,疼痛以迅雷的速度冲过全身。
“呃——”
虽然如此,他还没有放弃战斗。庄无生跪在地上,双腿用力将自己身体顶起来,右手向前伸向眼前忍者打扮的敌人。
不速之客见他的动作,迅速地向后弹跳而起,躲过他这根本称不上攻击的行动。
又是你!
庄无生行动比讲话要快,在出口问话之前,已经用右手撑着泥土地面爬起身,斜靠上身旁一根歪斜的老竹,肩膀碰到竹干又是一阵疼痛。他强忍着,咬着牙用目光威胁眼前人。他已经无力再做攻击了。
对面人手臂一抬,朝他伸出手掌,掌心朝前,示意停止。
“庄先生——且慢。”
汉语,轻轻的声音,腔调古怪地耳熟。有点像郑坤的口音。
慢你大爷,又要说什么花言巧语?
……他停在原地,实在没力气再动了,再动就要活活疼死。他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四周全是茂密生长的竹子,遮天蔽日,随风摇曳。他现在身处谷底的竹林中。藤林佳把他炸下了悬崖,他得亏运气好才没摔死或者被竹干捅个对穿。虽然如此全身还是在痛,左臂尤其地痛,又脱臼了,又是左臂。
庄无生吸着凉气,看着眼前人,等着听又一番长篇大论的解说。
“是我。”
对面的忍者伸手摘下面罩,现出一张似乎熟悉的脸庞。
……你谁啊?
不是他以为的人,不是服部半藏那张欠揍的笑脸。这人是……
“我。”
这个人伸手指指脸,用古怪腔调的汉语说,“我,稻山裕康。”
……哦。
哦对,郑坤雇的那个日本向导,今天——不是,昨天早上还给他作践行酒的。现在想想,昨天早上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裕康?”
庄无生笑了一下,内心瞬间感到轻松,哦,不是敌人,太好了,“裕康,你怎么在这……你不是早上才和我们告辞……回家探亲?”
他感觉自己说话有气无力,每说一个字,肺都会抽痛一下。
他自己说完这句话,自己又感到一阵冷颤传遍身体。
“我说谎了。”稻山裕康对他说,“我一直在对亲云上先生隐瞒身份,我不是在伊贺周边的生活的农家人,我就是来自伊贺的忍者。”
太好了。
庄无生的笑容更灿烂了。
“呃,行吧……那我猜……接下来我要和你打了,裕康。”他无奈地苦笑,“不是……半藏,他有必要算得那么提前吗?就为了……这个游戏,把你派到琉球去当卧底……图啥呀?”
“……不,我不是怀有心机接近亲云上先生和您的。”稻山裕康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我早已脱离了伊贺。遇见亲云上,完全是巧合。亲云上决定来这里旅行,也完全是巧合。”
……这似乎比刚才的推断要更可信一点。
“我曾经是柘植一族的忍者,过去的名字也不是稻山裕康。六年前,我因厌倦杀戮,离开氏族。但是请辞在忍者中没有这种说法,我为了躲避追杀逃往琉球,靠卖力维持生活,直到遇见亲云上先生。”他对庄无生说,“庄先生,请您务必信任我。”
“我有的选吗?”
庄无生靠着竹干缓缓坐下来休息,放松。的确,反正现在也没得选,“那裕康……还是叫你裕康……你怎么在这?”
“我借口回乡是想避免和伊贺忍者接触。”男人低垂目光,“但是我不放心亲云上……和您。所以我想潜入千贺地城探查。我在山中,方才离着不远处和巡山队相遇,我杀了他们,换上忍者的制服,想继续潜行。然后就遇见您。”
“你是见到我倒在地上……还是见到我摔下来的过程?”
“我从不远处看见有人从上方坠落。于是过来这里想查看情况,发现是您倒在地上,万幸有竹枝缓冲,所以您未受重伤,只是刚才昏迷了一段时间。”
生活中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天上掉人下来。
“庄先生,出什么事了?”稻山裕康接着问,神色关切,“你刚才提到游戏?是猎杀之夜吗?您也被迫参与其中吗?”
“……对。”
请诚实回答所有问题,“……但是主动报名。”
“主动……”眼神不解,不过随即忽略,裕康更关注另一件事,“……那么亲云上现在何处?他也参与了吗?他是否安全?”
“上面。”
庄无生伸手指了指山谷上方,“我掉下来之前……和他在一起……我不知道他现在怎样。”
“你们……主动参与猎杀之夜?”
男人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惊讶,“为什么?庄先生……你们被骗了……这不是游戏,是对忍者杀人和自卫能力的训练。以前就是这样。”
“以前,由千贺地一族主持,每年的一天,伊贺各族会派出他们的忍者精英,聚集在这座山中相互猎杀。胜者可以休息半个时辰,直到天明存活,就可以获得赏赐,可以成为氏族的荣耀,这就是以前的猎杀之夜。这不是游戏,参与者要真正面对死亡威胁。”
“鼓呢?”
“……什么鼓?”
“哦……没什么。看来半藏改了些规则……”庄无生又伸手指了指山谷上方,黑漆漆的山顶,“……裕康,你说的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今晚我们参加的就是这个……服部……就是以前的千贺地……现在管事的叫服部半藏,他管这叫游戏节目……就像……给游客看邀请游客来玩的节目,他跟我讲了规则,和你说的差不多,只是加了一个……山顶上有面鼓……敲响鼓就可以直接结束游戏。”
“这不是游戏,庄先生,这是厮杀——”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庄无生摆摆手,打断对方的话语。何必纠结这个,在伤口上撒盐呢?我已经知道了,既往不咎,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吧。
“庄先生,你为什么要参与猎杀之夜?这是自寻死路。”
男人直视他,神情恍惚,目光沉重。一板一眼地问他,对他说。
“……因为我是个愚蠢的游客。”
庄无生靠着竹干,右手按着脱臼的左臂,想接骨,但始终没法忍受那种剧痛。他咬着牙,额头渗出汗水后背也被汗水浸湿,被浸湿又是火辣辣的痛,“我不光自寻死路,还把你的亲云上先生也拖了进来。让他和我一起战斗,让他被人追杀。因为我是个愚蠢的,做事不过脑子,看到什么稀奇东西都要凑上去摸一下,结果被碰瓷碰得一穷二白的游客,这样讲你满意了?”
“……”
稻山裕康没有回答。
走上前,低身,伸手。
庄无生会意,抬起左臂,小臂松松垮垮地摇晃。
“别出声。”
裕康说完,双手抓住手臂的两段,然后突然用力。
“——”
庄无生死死咬着牙,举头望天,等待疼痛过去。
过了一会,缓过来了。
他舒了一口气。
“谢谢。”
他试着活动左臂,还是疼,和身上所有部位一样疼,但至少现在可以活动了,虽然动起来还是感觉不便。
“我们不能久留在这里。”
稻山裕康站起来,张望四周,“我在附近杀了巡山忍者,他们的同伴已经发现了尸体,我听到哨音也听到崖顶传来回应。哨音的代号一定已经改动了,我不知道具体内容,但很快就会有人来追我们。”
“……”
庄无生没有评价,眼前人看起来比自己要懂。
“庄先生,请跟我走。”
裕康说着,朝一个方向行去,“我们沿近道上山,躲开追兵,去找亲云上先生。”
“好。”
庄无生跟着他走,脚还一跛一跛的,走不快。他走在稻山裕康后面,“……裕康,你对这里比我熟悉……你以前是忍者……你也经历过这个吧?”
“……是的。”
眼前人沉默了一会之后,语气低沉地回答,“正是因为经历过,才选择逃亡。”
“哦,这样。”
“庄先生,你知道刚才在上方对战的敌人身份吗?”裕康反问,“如果知道请告诉我,如果是我熟悉的忍者,遇到时,我可提前做好准备。”
“好……她……她是一名女性,叫藤林佳。她在城里开一家客栈,平时让别人叫她阿佳,她用的武器是一对铁刺,不对,不止一对——”
“我认识她。”
打断。
“那太好了。”
“……不,庄先生,那不太好。”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伸手握住背后的刀柄,再次抬头看向四周,四周,谷底的山风吹动竹林作响,竹叶摇曳遮蔽夜空,“如果是藤林佳,我们已经被她发现。”
“的确如此,柘植——不,稻山裕康,我也就用你现在的名字称呼你,这名字很好听。”
话音刚落,四周不停的风声中,就有一个声音响起。是清脆宏亮,咬字清晰,标致的汉语,是庄无生这辈子都也不会再忘记的声音,“我很高兴,没想到你就是我要找的不速之客,没想到我能在这个晚上再次和你见面。这简直就像是命中注定。”
“藤林佳!”
稻山裕康嘶吼着回应,向四周充斥无际黑暗的竹林张望,“私はここに!”
他的语气激动,神态急切。
庄无生不知为何。
或许也是一段爱与恨的故事。
“我知道你在这,发现你比发现庄先生容易,因为你在移动。”
藤林佳的声音继续在竹林中回荡,难分来源何处,“你在这里,是巧合吗?是也不是吧。人是很难改变的。你离开过,现在你又回来了,或许这也是命中注定,你总会回来。看看你现在的装束,啊,和我记忆中的那个年轻忍者一模一样。过去真令人怀念。”
“出て来て!”
“不,那可不行,还没到该出现的时候。不妨再聊几句,我有话想对你说。”声音仿佛鬼魅的嘲弄,“我从未有机会为过去的事道歉,我犯的错误。对不起,我当时对他不够严格,我没想到他会那样软弱,那样轻易地葬身在这座山中。看来只有爱还不够,或者正是因为爱才会如此。”
“出て来て!”
裕康抽出背后的忍刀,握在手中,另一只手护在庄无生前面。目光警惕地搜寻四面八方,但看见的只是一重重黑影,“これで全てを終わらせましょう。”
“说汉语啊,为在场的外国朋友着想。你明明会说……”
笑声如招魂的铃铛,“我倒是很想再多和你叙旧,但怠慢客人可不是应有的礼节。所以好的,听你的,就让过去和现在的一切都在此时此地结束吧。”
又是一段隔了很长时间(一个月)的更新,嗯,因为我尝试了《黑暗之魂二》,现在三部都体验了
魂二成功地让我戒掉了魂瘾,以后就在星露谷老老实实种菜吧
倒不是说一无所获,学到的还是很多的,只是感觉已经够了,受的苦也够了
玩这个游戏真的巨耗时间,太容易钻进去,跑跑路打打怪,诶今天就这样吧该干活了然后一看钟过了六个小时
(不过写文好像也是这样一段打戏写完一看钟也是过了六个小时……也许我就是个容易沉浸到一件事里面的人)
(作话都能写上两个小时)
更新隔的时间长的时候,一章的字数也会多,为什么呢?是因为字多所以才会时间长吗?还是因为时间长所以想得细所以字多?
这一章有三场打戏,五次转场,我自己是感觉太多了。如果把庄无生坠崖那一场移到前一章的结尾(cliff no hanger?)(……作者我求你不要解释)是不是更平衡呢?啊啊啊我最初的想法就是那样啊
当然作为连载的文是不能那样干了(虽然也干过)。各位读者应该不会有兴趣翻回前面的章节去看新增的内容吧
想过把郑坤和六邑的那场放到下一章,算了吧别越搞越乱
说到郑坤和六邑的打戏,胜负分的很快。部分原因是三场打戏我已经不想多写了再写就太多了,部分原因是体现一下郑坤是有实力的,只是心智不成熟没有杀人的决心
三场打戏确实太多了
下一章是阿佳全程打满……嗯,我的智斗已经快见底了,她下一章要怎么打我还没想好,结尾想好了但过程没想好
说过稻山裕康这个人还有戏份,不过我开始是没想过把他设置成另一个忍者的,就真是住在伊贺附近的普通人(会点武术的普通人)(能干掉一小队忍者的普通人)(能和阿佳打得有来有回的普通人)。想到是在写阿佳之前犯过错那时(不就上一章吗?),想到可以把这两段合起来:
稻山裕康以前作为忍者参加过猎杀游戏,然后也有个喜欢他的人要跟他一起去,阿佳把那个人放了结果那个人在山上死掉(我怎么在这解释剧情了?)这段历史和现在庄无生还有郑坤的关系相呼应
开头那段看起来像庄无生和郑坤在吵架,实际是过去稻山裕康和跟随他的那个人的对话。阿佳的独白也是过去的独白(当然这两个也都可以看成是现在的,嗯,文字游戏就是这么有趣)(……啥啊?)
庄无生和卓五通的对话也不是第二部出征前的对话,啊不剧透
我很喜欢写藤林佳的打戏,智斗很精彩(虽然作者的智斗水平也就是打个冷枪埋个地雷送个鸡毛信),打起来又很拼。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事,只要是考虑好了就能说干就干,一点都不犹豫,太帅了
不过阿佳话也很多,这个我感觉处理得不太好,很多时候她说不再说了结果又再说(有的时候是话术,有的时候就是话多)(她很明显在给郑坤放水),我总觉得,她应该会觉得自己也是她口中那种软弱的人吧(这更帅了)
手臂上安炸,应该没法造成那种程度的冲击,这个问题不是第一次有了(第一次是几颗手榴能把墙炸塌)炸完后胳膊也基本废了,还会有烧伤和感染的风险,阿佳这样用确实是不明智的。剧情需要,就这样吧,过关(阿佳放人过关,作者你放自己过关?)
之前有没有提到过,我想安排一场博物馆的打戏,就让阿佳来打,充分利用里面的道具。这个设想没实现因为和上山冲突了,蛮可惜的,博物馆本来很适合作为展示忍者战术的地方,复杂环境也和阿佳的隐蔽灵活战术很契合
我看了一部美剧《战士》,李小龙手稿改编讲唐人街帮派的。以前看短视频看过一些片段后来某天想起来了就去看完了(我现在很多接触的契机都是短视频嘛),蛮好看的,打戏很好看,人物也很有特点,历史背景很值得探究(我真的很喜欢基于现实历史背景的作品)(《青雪》自己也是),现在才三季没完结(被砍了),希望能完结
为什么喜欢基于现实历史背景的作品呢
嗯,首先因为里面有很多现实历史的知识嘛。如果是先看了作品的话感兴趣去查阅更多资料就会了解到更多知识,了解了更多知识反过来再看作品又能明白更多细节。而如果是先了解知识后看作品的话,就能看到自己知道的知识以一种别的视角和手段呈现出来,感觉又熟悉又特别,体验会更丰富
其次因为不是完全照搬现实还有些演绎,即便照搬现实也会加入创作者的想法和观点。把虚构的故事放在现实的环境中,让故事也更真实了,也让现实更有惊喜了
有的时候看不同的作品在同一个历史背景下,对那段历史也有了更多角度的了解,有时候还会看到完全不同的几种立场和观点,很能丰富人的思想,对我们的世界能有更多认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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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第二百一十六章,患难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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