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兵伐谋,上策攻心。
山谷之中,风声不绝,竹影晃动,黑暗无边。
庄无生站在草丛中,周遭是茂密的竹林。稻山裕康,这个去而复返的他并不是很熟悉的同伴,此刻站在他的前方,握着刀,张望着探查四周。
女子的声音又从他们身边某处无法确定的位置响起。
“我还有几句话要对庄先生说。”
“……说呗。”
庄无生咬着牙回答,一只手捂住腰间,那是先前被铁刺戳中的地方,虽然只是斜斜地戳进去没有伤及脏器,可是血流如注,他现在没有机会包扎。
“你身边这位,现在名叫稻山裕康的人。他杀死了我们的同伴。虽然他不是今晚参与节目的人,但我也算你和亲云上先生胜一次。一刻之前,你昏迷期间,山上传来哨音,说明亲云上先生又取得了一次胜利——他的对手是六邑。但那是休息时间之内的获胜所以重复部分不算。总之,现在你还有三刻钟的空余。”
“挺好的……”
他笑了笑,看着身前人的背影,知道对方还要继续往下讲:但是——
“但是正如我所说,稻山裕康不是受邀请的客人,他是叛逃的忍者。他今天晚上回到这里,杀死了我们的同伴,他是我们的敌人。”
果然,“所以对他,我们不需要遵守任何规则。他没有休息时间,也没有权利要求服务。我们可以一直追杀,可以围攻,可以欺骗,可以布陷阱,用暗器,用毒……总之不择手段,至死方休,就像忍者会做的那样。这不再是游戏节目了,这是处决叛徒。”
“……”
庄无生没说话,看向面前的人。稻山裕康也没说话,也没对此做任何反应,依然在搜寻。
“你的状况不太好,是不是?需要治疗?需要补充体力?需要获取额外的武器和用品?”
声音问。
“……对。”
他承认。
腰间负伤,全身疼痛,左手行动受阻,并且他随身携带的那些兵器也早就在掉下来的时候不知道散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只剩下腰间一柄刀。庄无生现在的状态非常不适合战斗。
这般明知故问是什么意思?
“真遗憾,我们现在无法提供这项服务,因为你现在和叛忍在一起,内务优先。”
声音伴随着竹叶的沙沙作响,与寒冷的夜风一起在空中回荡,“我们——尤其我本人——很不希望伊贺的家事对你造成不便。现在的事和你无关,所以请你先行离开,不要干扰我们对稻山裕康的处决。只要这样做,你会得到你需要的任何帮助,会有时间休息行路,在你的对手——也是我本人——宣战,就像规则制定的那样。”
“玩……玩反间计?”
庄无生又笑了,瞥了一眼面前的人,稻山裕康没有回头,好像刚才的话都与之无关一样,“小瞧人了啊。裕康他刚才救了我的命,我现在走了算什么?”
“庄先生,你应该离开。”
面前,却是稻山裕康开口,语气镇定,口音奇怪,“藤林佳的话是对的,忍者的战斗我知道多残酷。你不应该留在我身边,你应该去找亲云上。”
“喂别拆台裕康,她很明显是想把我们逐个击破啊。”庄无生想这人懂不懂成语,“你一个人肯定独木难支,谁知道他们有多少穷凶极恶之徒?我们现在必须团结一致。”
“不,你在这里是杯水车薪。”
“……什么意思?”
“你也会死。”
“怎么会,她刚才说了,我还没到——”
“是的,你也会死,庄先生。”
藤林佳的声音打断他的话,“我已经告诉了你稻山裕康的身份和我们即将采取的行动。你现在知道了,如果还选择留在这里,那你就是叛忍的同伴,那么我们也会对你一视同仁。”
“那就来啊!”
庄无生喊叫到,感觉腹部又是一阵疼痛,令他背后渗出冷汗。他猛地伸手抽出腰间的刀,凭决心将疼痛与不适压制下去,“那我就更不能走了!大爷的,别拿我当贪生怕死之徒!你们的那些伎俩我又不是没见识过,有什么啊?别光靠嘴吓唬人,来啊!”
“——庄先生!”
“没话说了裕康,你现在碰上了我,我们就是同伴了,就得同生共死。谁也别想抛下谁!”
“……”
“你决定好了?”
藤林佳的声音,最后一次警告。
“对!”
“好的。”
侵掠如火,难知如阴。
话音刚落,林中便响起几道穿梭声。庄无生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稻山裕康拽向一边。几道闪光从眼前掠过,两人刚才站的位置,地上草丛中扎入几柄苦无匕首。
好快。
一点预警都没有,就这样从竹林掷出暗器。
——
又是梭声,这次从后而来。
庄无生正要扭头判别暗器来处,胳膊又被裕康扯住。同样的,两道铁器的反光落在他脚边,没入草丛中,还有一枝箭,半截箭杆树立草丛外,尾羽轻轻抖动。
太快了。
他甚至来不及去看,如果去看就已经迟了。
之前和百地连衡以及大江卅乘对战时,至少对方是站在他眼前的,投掷暗器是能看到动作的。但现在忍者藏身在竹林中,他根本无法防备。
这就是所谓的——
“走!”
稻山裕康的话打断他的内心思考。他立时反应,跟着前面的人跑动起来。身后又传来飞镖、苦无和箭矢的响动声,但庄无生已经不敢再看了,只能跟着跑动。
每跑一步,踩在没过膝盖的草丛中,他都感觉到腹部伤口传来一阵抽动的疼。手臂挥动也带来一种异样的不适感,他感觉跑步很费劲。但现在只能跑,必须跑,紧紧跟随面前人。
稻山裕康伸手挥刀,打落从上方击来的手里剑。不用抬头也不用去看去分辨,好像就凭直觉判断对方的攻击一样。
忍者,稻山裕康是忍者,现在围攻他们的也是一群忍者。现在是忍者之间的战斗。
庄无生感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只有跟随着跑。
倏——
一阵响动,随即一个人影落到两人面前。身着青黑色夜行衣,蒙面的忍者挥起手中的刀,攻向稻山裕康。
刀,所以不是阿佳——
铛——
裕康抬起刀格挡。同时庄无生又看到另一个人影从竹林中落下,引起竹叶纷纷。
另一名同样装束的忍者落在两人侧面,趁着稻山裕康格挡的时候刺出手中苦无匕首。
苦无,所以也不是——
想什么啊!
庄无生正愣神,就看见裕康架开对面攻击,挥动手中刀向侧面而来的另一名忍者。
“当心!”
他喊了一声,注意到第一名忍者想偷袭,急忙举起武器迎上去,但距离太远似乎赶不及。
稻山裕康似乎没听到这声喊,这声喊也似乎没有必要。因为男人已经做出反应,接着攻击第二人的劲力转动身体,飞脚踢向第一人。身手比他想象的要快,腿风划过庄无生,他如果再靠近一点都要被踢中了。
裕康踢开第一人。
然后继续进攻第二人。
第二名忍者向后弹跳退开,身形又隐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第一名忍者也不知什么时候遁走。
庄无生还想找两人的退路时,裕康突然改变方向,看向他,对他甩手掷出腰间的手里剑飞镖。
他惊诧地看着手里剑在他面前绕了个弯,朝他后方打去,回头就看见背后出现第三个忍者。
什么时候出现的?
就是不知道啊。
忍者脚步停下,避开飞镖。看到庄无生提刀上前,也并未格挡,而是向后退去。
不能也让这个跑掉——
“追いかけるな!”
日语,他听不懂但觉得是警告。庄无生立刻停下脚步,看着忍者纵身一跃跳上竹枝,消失。不知道自己如果刚才追上去的话会遭遇什么。
“庄先生,跟我走!”
身后响起命令声和脚步声。
庄无生立刻转身,跟着眼前人跑起来。腹部还在流血,但他现在管不了了。
继续跟随。
跑动着,在草丛和竹木间穿梭。
竹叶沙沙声和风的呼啸始终不停,中间还夹杂着鸟雀惊起的鸣叫,夹杂着脚步和低语。
跑动着,好像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这片竹海的迷宫中跑,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跑在前方的稻山裕康还如刚才一样不时抬手挡下迎面而来的暗器,不时回身替他挡下从后面来的暗器。
不时就又有几名忍者从各个方向出现,还是和刚才一样,稍有接触便立刻退下。庄无生现在也不敢再追了。
没有一个忍者用的武器是铁刺。
那就意味着藤林佳到现在还未亲自下场。
或者也可能是故意不用铁刺,混入众多同样打扮的忍者之中参与围攻。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让庄无生感觉恐慌。
因为他发现自己确实什么也做不了。
无法察觉躲避暗器,也无法及时应对突如其来的敌人。
全在靠稻山裕康。
忍者,稻山裕康是忍者,现在围攻他们的也是一群忍者。
现在是忍者之间的战斗。
他自己不是也和忍者打过吗?
这和之前的战斗根本天壤之别。
没有正面迎战,没有见招拆招,没有盘算应对,也没有殊死搏斗。
就只是,跑和追。
敌人是隐身在暗处的。
他们是逃跑的。
仅此而已。
这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战斗。
这就是单纯的,枯燥的追逐猎杀。
他现在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跑,只能跟随。他现在只是这场战斗中的另一个目标,稻山裕康身边的另一个累赘。他现在根本无力和敌人对战,也根本找不到机会对战。
……庄无生感觉心中烦躁。
不!
不能烦躁,现在不能!现在要是因为烦躁贸然行动就糟了!
现在只能逃命!
不——
“——弯腰!”
前面,稻山裕康突然喊叫一声,同时身形俯下去。庄无生回过神来,本能地跟随着弯腰。抬眼看见头顶上方,两株竹木之间系着的一道绳索。如果撞上去必定会被勒翻。
陷阱,对哦,陷阱也能用。
“跳!”
刚刚经过细绳,前面的人又是一声喊,同时跳起来。
庄无生这下反应慢了,还未直起腰,已经看见脚下草丛倏忽一动,一根挠钩扯动,勾住他的脚踝把他绊倒。
他跌落在草丛中,挣扎着爬起来,手上沾满潮湿的泥土。
绳索是要人布置的,挠钩是要人操作的,也就是说这些忍者已经跑到他们前面,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了。
还有什么?
前面,后面,左右,上下,这片竹林中还有什么等待自己的?
他惊恐地四处张望,随即立刻踉跄地朝前跑去。
裕康略停脚步在前方等着他,也在观察四周,神色凝重。庄无生不知道他是不是看见了什么自己看不见的,又或者同样什么都没看见。
身后响起一阵动静。他好像听到武器挥动的风声,他不敢回头。
裕康已经行动起来了,又迎向他跑过来。庄无生知道这是想回身支援自己,去迎击自己背后追击的敌人。
跑——
他突然感觉肩膀上被打了一下,随即整个上半身被向后扯,脚步来不及停下,庄无生又摔倒。是挠钩,操作挠钩的人追上他,再次把他拽翻。
裕康跑过他的身边,挥刀。
他听见身后一阵兵器撞击的响动。庄无生急忙爬起来。
回头,正看见稻山裕康一刀划过那名忍者身前,受击的敌人松开手中挠钩,因疼痛闷哼一声,倒在草丛中。
“走!”
裕康没有追击,而是招呼他继续逃跑。
庄无生看着不远处那团翻动的草丛,看见草丛中又冒出几个身影,朝刚才倒地的人那里而去。都是身着黑衣的忍者。刚才那里藏了多少人?还有多少人还在隐藏?
确实不能恋战,他也转身继续跑。
他继续奔跑,一瘸一拐地,强忍着腰腹疼痛,强撑着快要崩溃的身体和意志。
不敢回头看身后是否能有人追击。如果看见人呢?如果看不见呢?
跟随。
围师遗阙,穷寇勿迫。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多远。总之,还在竹林之中。
现在也已经不是在跑了。庄无生捂着腰,拖着使不上劲的左手,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稻山裕康还是和之前一样在前方开路,左右观察。
但现在已经没有飞镖暗器再袭来,也没有从哪一处冒出忍者,也没有陷阱。
也许只是看不见。
也许就在前方,就在左右……
他没办法思考了,眼前的人影变得模糊起来。庄无生朝前方伸手,无力地想抓一下,然后就倒在身边一株竹干上。
裕康回过头,看到他斜靠在那里,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低低喘息。
男人走到他的身边,又小心地四处查看一番,然后掀起他的护身藤甲,撩起衣服看到他手按着的地方,汩汩鲜血流淌。
“不是很严重。”裕康检查伤口,一边说一边从随身口袋里取出一卷绷带和针线创药,“现在处理伤口是及时的。”
蹩脚汉语听起来冷冰冰的。
“我感觉……血都快流干了。”
庄无生有气无力地说。
“是因为跑动消耗太多的体力。”裕康看了他一眼,“对不起,庄先生,我只能在安全的环境为你治疗。”
“他们……忍者……没追上来?”
“没有。”
男人朝来路方向望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不合常理。他们可以追踪我们。”
“也许是他们也要照顾伤员。”
庄无生感受到针线拉扯皮肉的异样痛感,咬了咬牙。
“这不是藤林佳的做法。”
“我觉得……还是别想太多了吧。”他说,“我们现在……在哪啊?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片林子啊?”
“我们在向上山的方向前进。还要大约一刻,对我。”裕康一边缝合着,一边回答,“两刻,对您。”
“那最好……快点,赶在休息时间结束之前……离开。”庄无生说,“我……我是没可能在这地方和那群忍者打,在这打我死定了。”
“庄先生。”
裕康看着他。
“啊?”
“我没有休息时间。”
“啊……对,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也没有。”裕康打断他的话,继续说,“如果你和我在一起。”
“……”
庄无生看着男人的眼睛。男人现在蹲在自己面前,手上处理着医药活,眼睛却盯着自己,似乎对这种活计手到擒来,做起来习以为常。男人穿着夜行衣,面罩围着喉咙,忍者的标准装束。男人的表情冷漠呆板,那双眼睛就像两个黑洞一样,一点反光都不见。
忍者的表情,忍者的眼睛。
他和忍者在一起。
他感觉有些没来由的恐慌,即便知道面前人是同伴。
“什么意思?”
他问,知道对方什么意思,“你……裕康……你还想说……”
“你应该离开我。”
稻山裕康再次打断他的话,“我们应该走不同的路。”
“不,说过了,不!”
或许是因为伤口缝针的疼痛,庄无生感觉焦躁,伸手摇晃,“我说过了,这是那婆娘……藤林佳的反间计,反间计懂吗?是要让我们分开然后把我们都杀了。你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么多忍者,我必须帮你!”
“你现在的状态无法帮助我,你只能拖慢我的速度,暴露我的行踪。”
直白但是正确的回答。
“那……那你帮我呗。就像现在这样,我……我现在需要你帮忙啊!算我求你,帮人帮到底,一开始是你找到我的,你要一直帮下去别把我甩开啊。”
无耻。
“我也无法帮助你,庄先生。除去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我现在做的事也是如果你不在我身边,伊贺忍者会做的事,如规则的说。”依旧直白但是正确的回答,“你离开,他们就会把你当成参加猎杀之夜的客人,他们就必须遵守他们制定的规则,给予你休息时间和帮助。你在这,你是他们的敌人,你会死。”
“……”
庄无生看着他,想了半天还是无言以对。因为稻山裕康的分析是正确的。
“那就一起死呗!”
但他可不是因为对方正确就停止辩论的人,必要的时候就得耍无赖,“我不会走的,裕康!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也不会。我已经遇到你了,我不会遇到你之后又把你丢开。我……我有义务陪在你身边,和你一起面对——”
“我不想死!”又一次打断。
“你也不要想死,庄先生。”男人说话的声音抬高了,不再是之前平直不变的低语,眼中也闪烁出光,在黑暗中,在呆板的脸上,光看起来是那么醒目。那带光的眼睛看着庄无生,“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我也不需要你的跟随!”
“……”
庄无生愣住。
目光相对,他能看出对面眼神中的情绪。
急切、无奈、怨恨、烦躁。
好像在哪见过?
说的话,也好像在哪听过?
“你今晚为什么参加猎杀之夜?”又问,“为什么让亲云上和你一起参加猎杀之夜?”
这问题,也是第二次听到。
“……”
庄无生没有应答,愣愣地看着他。
无法应答。
“今天晚上,我回到这个地方,不是为了找你,也不是为了找藤林佳,是找亲云上先生。”稻山裕康继续说,一边说还一边对缝好的伤口进行包扎,“我不在意你的想法和动机。我只想保护亲云上的安全。他是我的朋友,你不是。旅行的过程中,我和你没有多少了解。你没和我说过多少话。”
“……”
因为他一直在想别的事。
“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亲云上在你身边。”男人顿了顿,看着他,“你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庄先生,你对亲云上的影响也很不好。我知道他为何以身犯险,因为你。他时常心事重重,也是因为你。这些情绪你是否知道?知道之后是否在意?”
“……”
“我应该去找亲云上,但是现在我被忍者跟踪,无法脱身。”裕康继续说,朝他伸出一只手,指向他,“所以,你应该去帮助他,去到他身边。那是你应该走的路,必须走的路。”
“……但……”
“我们现在必须分开,否则都会被杀死。”
“……可是……”
“去找亲云上。”
他的手直直地指着庄无生的眼睛,说话的语气又变得冷淡平直,“这是我的嘱托。庄先生,如果你认为我们是朋友,如果你认为你是……他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他是你不希望失去的人,就请答应。”
“……”
庄无生看着那重新消失光的眼睛,沉默了不知多久,然后开口,“……好。”
终于答应。
稻山裕康慢慢地站起身。
抬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血迹,然后把面罩重新戴上,遮住下半张脸。
“你的伤已经无碍,朝前方一直走就可以离开竹林。”男人的手现在指向两人刚才前进的方向。现在庄无生看到的又是另一个忍者了,“休息片刻就开始行动,你没有多少时间。我会往另一个方向逃跑,希望能吸引藤林佳和其他忍者的注意,延迟你的下一场战斗。上山,去找亲云上。别再想死亡或者不死亡,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活着完成。”
“……好的。”
再次应承。
“我们或许不会再见面,庄先生。我为刚才的失礼道歉,我依旧很希望成为你的朋友。”稻山裕康转身离开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祝你好运。”
“……”
庄无生轻轻点头。看着黑衣的忍者跃起,消失于黑暗中。
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
晚风依旧吹动着竹枝竹叶,阵阵作响。
以逸待劳,避锐击惰。
“我不喜欢一个人走路。”
庄无生行走在竹林中,顺着方才稻山裕康指引的方向前行,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腰间的伤口经过处理至少血止住了,但还在疼。他现在精神稍微振作了一点,但还很虚弱,“现在真黑,还四周不知道有什么妖魔鬼怪。从小我就知道不要一个人走夜路,不知道会撞上什么鬼。”
说话是平平常常的音量,他没有压低声音的想法,也没有被追踪者听到察觉的顾忌,也不在乎被人听见被人感觉奇怪的尴尬。事实上他还很希望有人能听见,说话就是为了被人听的。
但四周始终没有回应。
只有风声。
“说起来,我好像很久没这样一个人走路,好像从来没有。”庄无生继续说,“跑货是大家一起走的,一起住客栈一起行路……还有他。离开了庄子后也是还有他,我们一块去投军,在队伍里也是一块行动……是的啊……总是在一起,然后就出了那档子事。”
“哦,想起来了,那件事之后,有段时间倒是也像这样,就我一个人走啊走,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走要去哪,浑浑噩噩的,每天都在喝酒,晚上喝酒睡到天亮然后天亮了醉着继续上路,我当时是要去哪来着,对去海边,要搭船来这……是的啊,晚上喝酒,白天醉着走路,走到晚上酒还没醒又继续喝,就这样就这样……啧怎么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当时都在走什么了。看来当时是真喝多了……就这么一个人走到个港口,上了艘黑船……就这样,也不知道是要去哪,也不知道那崽子搁那呢就上船了……当时真喝多了什么也不管了。”
“也就那段日子是一个人了,之后……之后就和郑坤在一块。”
“然后和他一起走到这,然后,现在就这样了。”他目光扫视四周,四周还是只有竹影,“又是就我一个人了,真……真讨人厌。不过确实是活该。”
“一个人走夜路总是会不停讲话,是不是就和我现在一样?想给自己壮壮胆气?因为要是就自己一个人还不声不响的话就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害怕。所以就要搞点动静。”
“嗯,或许也是为了跟路上的豺狼野兽说一声有人来了,免得遇上,也是为了跟孤魂野鬼说一声吧。不过难道不担心野兽野鬼听了反而找过来吗?哎,这就是老祖宗的智慧了。”
“大爷的,不就是在骗自己嘛。”
“骗就骗吧,咱们天天都在骗自己。说什么为国家为大义,什么于公于私,什么此仇不报枉费做人,什么不共戴天。真那么严重?现在想想,好像她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嘛,人也不是她杀的,她现在在这也不是真的投敌卖国了……我不是反悔了啊,我只是觉得……恁祖宗,我好像没必要把这事看得太重,为这事搞得自己生不如死的。……我在这干什么啊?现在就我一个人,我还在干嘛呢?”
“就,走路,走路,自说自话,就这样。就我一个人在这走。”
“骗吧,就。骗到最后一无所有,身边一个人也不剩了。别人想靠近,想帮忙,想对你好,就也骗自己也骗别人,说不需要靠近不需要帮忙也不需要对我好,我又没让你这样做,我一个人也很好。现在终于把人撵走了啦,现在清楚啦,一个人走路可一点都不好。”
“……不知道郑坤在上面怎么样。”
“我现在走的对吗?我不是鬼打墙绕了一圈走回来了吧?”
庄无生看着四周杂乱生长的竹子,感觉眼前景象很熟悉。但是看向四周,又觉得四周景象都很熟悉。始终是竹林,还指望有什么不同吗?
如果稻山裕康在,那么就可告诉他答案。如果郑坤在,那么……好吧虽然没法给他答案但可以和他一起想办法。
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此行走。
庄无生心中陡生一阵不安。
他只是在和自己说话,没人会回——
“第一个问题:据传令忍者汇报,亲云上先生情况良好,正在接近山顶终点。”回答,“第二个问题:是的,你走偏了,庄先生,但继续走下去也能找到上山的路。所以不必担心,继续走,你也在接近竹林的边缘。”
他已经忘不掉的声音,现在又从身边响起。庄无生抬起头看向四周。四周一如既往的是竹海,一如既往的黑暗。
一如既往,声音来源辨识不清。
风还在呼啸。
“你发现我了?”
真是废话。
“当然,你很容易被发现。”藤林佳的声音,用轻松的语气说,“那正是稻山裕康要和你分开的原因之一,不是吗?”
“你听见了?”
庄无生的手慢慢伸向刀柄。他现在只有腰间一柄刀作为武器了……以及别在背后的铁尺。
“我听见了,也看见了。”
回答,“我一直在你身边。不过别觉得尴尬,我不关心你刚才的自言自语,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不喜欢打探别人的**。”
他现在已经没心情尴尬。
“你当时就在那?”
庄无生故作镇定,但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妙,“你们当时并没有被甩开,而是一直在那里?故意让我和裕康以为逃脱了包围?”
“是的,但不全对,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太多了就会被发现。”
“为什么?”
又是废话。
“因为即便无法默契配合,两个人总还是能互相照应,这会对进攻造成难以预测的干扰。我不希望在抓住机会给予你们其中一人致命一击的时候,因为另一个人的灵机一动而功败垂成,所以最稳妥的做法还是将你们分开,逐个击破,确保一击制胜。”解释计谋的动机是自我炫耀,“同样的,因为刚刚互相接触,互不了解,无法默契配合,你们的合作关系很脆弱。用话语给你们留下一个念头的种子,给予你们充足的时间休整和思考让种子生根发芽,脆弱的合作很快就会因为利益关系瓦解。”
“不许说这种小人之心的话。”庄无生厌恶地回应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裕康要分开行动,不是为了自保,是为了我的安全。”
“小人之心的可不是我,庄先生。”语带得意的讥讽,“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他这样做的动机。利益关系,他在为你的利益考虑,这比为自己考虑更有说服力,更能说服他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
“……”
他没有回应。他现在感觉心中一阵又一阵的不安,现在有人和他说话,有人一直在他身边听他说话,现在他不是一个人,藤林佳潜伏在四周,“……裕康现在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
藤林佳继续回答,“他和你分开之后,沿原路返回。我想他是去找我的同伴,让他们发现他,将他们带到远离你的另一个方向。”
“他成功了,对吧?因为现在在我身边的只有你。”庄无生握住刀柄,目光扫视左右。对吧?现在在他身边的只有藤林佳?
“是的,因为我也这样命令我的同伴。”
笑。
“为什么?”
不安,恐慌。敌人不见踪影。
“因为即将和你战斗的只有也只能有一个人,如规则制定。只能一个人,那个人当然就要是团队中最出色的精英,我。”解释,炫耀,“而稻山裕康曾经是一名出色的忍者。为了稳妥,我选择把除我之外所有的人都分配到他那边,靠最大数量取得最大成功可能。现在还没有向我汇报成果的哨音,所以他还没有死亡。他现在可能在战斗,也可能在继续逃跑。我不知道,因为我一直在这里,跟随着你,单独行动。”
“那为什么你自己不去呢?一起去围攻裕康?”反问,“为什么你非要跟着我?”
“我不想因为家事怠慢客人,我也不想因为另一个猎物放过原来的猎物。”回答,“我把你震下悬崖但你还活着,我们的战斗就还没结束,我想让你死。”
“那好吧。”他握住刀柄,将刀抽出,环顾四周,“都这样说了,那就来战!现身吧!别再躲藏了,藤林佳,出来!”
现在必须战斗了,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别那么着急,庄先生。”
声音还是不急不慢地回答,忽而在左,忽而在右,方位不定。竹林中时不时沙沙作响,那也许是风吹,也许是人在穿梭,“还没到我该出现的时候。”
“……我还剩多久?”
“你的时间已经到了,三刻钟已经过去了。因为方向偏差,你多走了一段路。”
“那为什么你还不现身,出来站我面前和我打啊!”
烦躁。
为什么总是说个不停?这叫什么狗屁“不必再说更多”?
别光靠嘴吓唬人,来啊!
“当我和你说话时,我们战斗就已经开始。你发现了吗?身经百战的忍者藤林阿佳就是这样战斗的。我会一直隐藏,一直观察,一直盘算,一直用言语、诱饵和其他手段干扰。等待最佳……最好的机会,确定无误可以得胜的机会。然后……”
庄无生压抑着内心烦躁,紧张不安地观察四周。
“然后出现在你面前的,就是那个你熟悉的颠婆老板娘,打起架跟疯了一样的女罗刹。”
笑,讽刺,调侃,干扰。
“……抱歉,我知道我经常嘴不干净,老习惯。”
他说。
响动声——也许只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引起头顶竹叶竹枝晃动摩擦。
但庄无生抬头的时候,就看见一道人影从上方落下。
通体身着青黑色夜行衣,蒙面,黑色的头巾缠住头发。忍者的标准装扮,没有任何区别特征。
右手握住左腕,左手攥着铁刺。
落下。
他立刻向后退开。
黑衣的忍者落到眼前,双膝弯曲缓冲坠力,腰腹蜷缩,双手收在身前。然后两腿用力蹬地,全身挺直弹跳而起,双手握刺,手臂朝前伸出刺向他。
怎么突然冒出来了?
话还没说完呢。我都已经道歉了还要怎样?最起码你该说句无妨吧?
错愕。庄无生没有防备,看着铁刺指向自己。
“无妨。”
藤林佳手上动作不停,开口。
现在才说还有什么意义?
无妨或许是指不妨碍咱俩打到死为止。
他急忙继续后退,同时向一边躲闪,将将避过迎面而来的攻击。
藤林佳没有停下脚步,从他身边掠过之后立刻转身踢,精准地踢中他的手臂。
握刀的右手。
庄无生感觉手臂传来酸麻,手指松脱,刀被震飞了。
确实,动作连贯,迅猛,攻势不停,不给他反应机会。确实,经过长时间的隐藏,经过话术干扰,观察算计之后,出现在眼前的就是已和他两次对战,两次取胜的可怖强敌。
藤林佳又一个转身踢,踹中他的腹部,将他踢出去。
庄无生踉跄着后退,看见对面人抬起左手。
知道下一个动作就是掷出铁刺。
——
手臂挥动。
将将稳住身形之后,庄无生连忙侧身弯腰,抬起手臂护住头部。就算躲不过飞来的暗器,也至少要用手臂腰背挡下,保住要害。
但他没感觉到预想的疼痛,也没听到预想的破空声,眼角余光也没看见有什么从身边经过。
——假动作。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藤林佳已经手握铁刺冲上前来。
手无寸铁。
难再躲闪。
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次又是落败。
或许就是最后一次。
——
眼看着藤林佳靠近身前,铁刺即将扎入自己心脏的时候。庄无生眼角余光看见,身边草丛中跃出的另一道身影。
迅速,无声。就像面前的敌人一样。
一样的黑衣和面罩装束。
也是一直都在吗?
此时出现的人,伸手从背后抽刀而出,伴随寒光一闪,擎刀向藤林佳冲撞过去。
不必再疑惑是谁了。
“やっと!”
稻山裕康呐喊,吼声如惊雷在山风中炸响,“あなたを見た!”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啪——
另一个声音,就像另一道更强更猛的惊雷,几乎就在稻山裕康出现的同时响起。在声响之前,庄无生已经看到了头顶上方交错竹枝中的一道闪光。
在声响之后,稻山裕康突然身体向旁侧歪斜。虽然脚步还未停下,冲劲还未停止,但这一受击已令他难再续力。
此消彼长,藤林佳调转脚步面向他,轻松地躲开已无威胁的刀锋,然后将铁刺戳入来者腹中,扭转手腕。
男人呜咽一声。
她接着抬脚踩上稻山裕康的肩膀,将其蹬出去,将刺抽出。
一道血线落下。
稻山裕康后退数步,然后摔倒在草丛中,他挣扎着想爬起。
但是空中,从刚才光亮和巨响来源位置,又有另一个人影落下,手持一柄长杆武器。这个同样黑衣装束的人落在稻山裕康身边,借着下坠的冲劲,手中的武器,一端缭绕青烟,另一端重重砸在他的脊背上,令稻山裕康再次趴下。
新出现的又一个忍者。
手中的武器抵住倒伏在地的伤者的后背,令其无力再起。
庄无生很清楚那是什么,清楚响声和闪光的缘由,清楚烟从何而来,清楚稻山裕康是被什么击伤。
真用鸟铳啊?
他本能地朝那边迈步而去。脑子里空空荡荡,没有攻击的意图,也没有防守的戒心,甚至连跑动都不跑。就是木讷地一步步朝那边走。
裕康趴在地上,还在不停地发出痛苦的低吼。
一旁的忍者一言不发,依旧以火绳枪的枪柄抵着他。
庄无生继续走。
“停。”
藤林佳同样不急不慢地走到他身边,伸出沾血的铁刺指向他。一边用冷漠的话语威胁,一边用还带着烧伤痕迹的右手扯下面罩,显出冷漠的平静脸庞,“用心看,用心听,用心学。”
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无法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服从对方指令。
“现在,稻山裕康。”
她朝倒伏在地的对手望去,用汉语说,“你看见我了,的确如此。我也看见你了。”
男人没有回答,因为受伤的痛苦和落败的不甘,沉重地呼吸,后背起伏,双手前伸,紧紧抓着身前的一簇簇草茎。
“当你决定分开行动的时候,你就已经想到了我会派遣其余忍者去追你,而我自己则会跟踪庄先生,因为你对我很熟悉,知道我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知道只要我想隐匿行踪就绝不可能被你发现,知道我会遵守规则不用暗器而是和他单独近身交战。所以你决定以同伴为诱饵,在假意离开后又去而复返,潜伏在其身边,等待我主动现身,预备在我即将取得胜利,最为松懈的时候发动袭击。这是一个很聪明的计谋。”
“……”
稻山裕康依旧没有回应,看守他的忍者则始终一言不发。庄无生站在藤林佳的身边,看着她脸上不由自主浮现的得意微笑。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作为在场的胜者,在进行炫耀的解释说明。
“但是,你知道的我也同样知道。你想看见我,我也想看见你。所以我按你的计谋行动,我把你的计谋直接抄过来了:以我自己为诱饵,等待你主动现身,预备在你即将取得胜利,最为松懈的时候发动袭击。”
她继续说,抬起下巴朝站在那的忍者点一点,“我请了这位潜伏本领比我更高明的后辈同伴做援助。我只能带这一个人,再多就会被你察觉。我们两个藏身在同一处,一人离开后另一人留在原位,随时准备回击。你在观察四周环境的时候忽略了那里吧?”
“……”
庄无生注意到裕康的胳膊撑着地面,努力地想抬起身,但始终无法如愿,或许是因为忍者的压制,或许是因为受伤过重无力再起。头颅低垂着,然后,终于开口,“……見ました……”
声音颤颤巍巍,几乎隐没在风声中。
“看见?”
女子挑起眉毛,微笑,“看见了吗?那么,看见了我的致命攻击,发现了我的破绽》所以认为即便有人在场也不得不出手了?即便暴露自己的行踪,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和我同归于尽?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保护你作为诱饵的同伴吗?”
“……”
男人没有再回答。
“应该是这样的。但事实是,这舍命攻击也未能得逞,真遗憾,因为我早已有所准备。”藤林佳说着,放下一直握着铁刺,指向庄无生的那只完好左手,“最后再告诉你一个细节:点火用的不是火绳而是火折,先前一直盖着盖子,直到扣扳机时将其靠近药池口点引药,这是为了避免你注意到火星的亮光,意识到我们布置的暗器是可以对你造成重创阻止你行动的火铳。”
无关紧要的细节很值得说吗?
不,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个细节,考虑到了所有细节,周密准备,精心布局。隐藏,观察,盘算,干扰,才能创造出最后这个确定无误可以得胜的机会。才能让她无所顾忌地出现在你的面前,炫耀着向你长篇大论地解释。
庄无生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这些话语,咀嚼着,思考着。当藤林佳迈步,从他身边走开,向倒地的裕康而去的时候,他站在原地,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
如果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那是否也在算计之中?
那是否也有应对之策?
恐惧和震撼笼罩他,令他无法行动。
“我说完了,不必再说更多。”藤林佳走到男人前方,没有再继续靠近,“今天晚上能再见到你,我确实感到很高兴,现在名为稻山裕康的人。因为恨而离去,又因为爱而返回。生于斯,见识万千世界之后,最终回归故国的土壤。旅途之中一定有许多故事值得传说。稻山裕康,你始终是一名出色的忍者,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从未改变。你一直都是一个正直勇敢的人。”
“……”
稻山裕康沉默地伏在草丛中,已经不再试图挣扎。
“さようなら。”她说,右手握着铁刺,抬起,做出预备投掷的动作,目标是伏在地上的人的后颈,“またすぐに会えるかもしれません。”
瞄准。
预备。
知己知彼,动而不迷。
“……且慢。”庄无生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带着犹豫,惧怕和敬畏,“先别动手。”
他站立在远处,望着藤林佳的背影。
“什么事呢?”
藤林佳手中动作停下,没有回头,问,“你还在这里吗?你觉得自己还能说什么呢,庄先生?”
语气冰冷。
“你说过……你想和我战斗……你不会放过我这个猎物。我现在还活着……我们之间的事还没完……”
“还没完吗?”她反问,“刚才的话我的确说过。但别放在心上,那只是为了让裕康落入陷阱的谎言。”
“你不能说谎……不是吗?”他鼓起勇气,对她说,“根据规则,你不能对我说谎。你必须对我提供真实的答案,知无不言,这是你说的。”
“不对,是正成说的。”
“一回事嘛。”庄无生凄惨地苦笑起来,摇摇头,“别……别这么玩啊,说话就要算话。”
“哦。”她依旧冷漠,“但当时稻山裕康在你身边吧?”
“我又不知道,我又没——我又没要他跟随。”
“好吧,好吧……我也不喜欢玩强词夺理的文字游戏。”藤林佳抬起右手朝背后晃了晃,“所以直说了吧,我觉得我们之间的事已经结束了。我已经三次和你交战,三次取胜。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我对你没兴趣了。你可以走了。”
“……可……可我还没死。”他感觉喉咙发紧,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继续说下去的,“……我觉得还不足够。”
“输钱的赌徒都这样想,所以结果越输越多。到最后甚至已经不在乎输赢了,只是麻木地浪费自己的生命。”她背对着庄无生,用冷漠不屑的语气回答,“如果你抱着这种想法战斗,那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不……我不是那样想的。”
“哦?”她稍稍转过头,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那又是为什么呢?你是想拖延时间,给裕康制造反攻的机会吗?那我告诉你:他现在后背中弹,内脏被搅得乱七八糟,必死无疑,已经无法医治。即便真有时间恢复到能反击的程度也活不了,你想利用他到最后吗?”
“……我也不是那样想的。”
“那么,是出于友谊吗?因为他是你的同伴,你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来表达自己对同伴的关心和在意?觉得自己至少尝试过了所以即便死了也心安理得?觉得你为同伴奉献生命是一个伟大无私的举动?”
“……不!”
庄无生受不了这冷言冷语了,情绪一时激动,不管不顾,“我……你老是在那阴阳怪气个什么劲啊?我在想什么……你又不知道!别……别胡乱猜测!”
他感觉自己这样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草丛中的男人突然又挣扎起来,引起庄无生的恐慌,害怕藤林佳出手。
但藤林佳没有出手。
只是慢慢转过身,侧对着他,左手还维持预备投掷铁刺的姿势。
“我其实并不关心你在想什么,你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那张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现在眉头皱起,“因为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愚蠢的选择。这个晚上,愚蠢的选择你已经做得够多的了。你就没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吗?你记不记得分手前稻山裕康托付给你的重任?”
“……记得。”
庄无生回答。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我不能……”
“不能?哦,对,你已经过了休息时间。原来如此,那么,这样吧。你认识的稻山裕康,即便曾经从此处叛逃,始终也还是伊贺的忍者。我会把他的死亡算给你的,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用来赶路。”她看向庄无生,眼神中满是嫌恶,“这样是不是就能了呢?现在请你离开,上山去找亲云上,像他一直保护着你那样去保护他。趁还有机会,别再辜负他的跟随了,去做你应该做的事,走你该走的路。就这样吧,我今天晚上不想再看到你们任何一个。这,对你,对亲云上,对稻山裕康,对所有人来说才是正确的,聪明的选择。”
“不……”
很有道理的说辞,但庄无生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内心犹豫,但,“……他能照顾好自己。我相信他,即便……或许正因我不在他身边。你呢,你不也这样相信吗?”
“……”她没说话。
“我应该不负所托,对,但我现在……我现在就站在这,我的同伴也在这。所以我不能走。”庄无生说着,后退,这次准确地退到他寻找的位置,弯腰拾起落在草丛中的刀,看着对面的藤林佳,目光带着畏惧,但也因为畏惧始终不敢移开,“我不能离开……我不能让别人死在我之前,再也不能了……死生与共。即便很愚蠢,我也确实要这样做。你先杀了我吧,然后……然后的事情也和我无关了。”
稻山裕康的手紧紧攥住草丛,奋力在地上锤动,喉咙中低低地嘶吼。
庄无生调整呼吸,专注眼前人,刀防在身前。他感觉全身发冷,腹侧隐隐作痛,左手也不停地颤抖,但他维持着防御姿态。
藤林佳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他。
“这是原因?”又问。
“对。”
他脱口而出,好像生怕去细想自己的回答,他开始感到烦躁,“你到底打不打?为什么总是要问我问题?不是和你没关系吗?”
“和我没关系,但和你自己有关系。”
藤林佳直视他的双眼,冷漠的眼神将他内心刺穿,“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何而战,那么战斗就是自寻死路。如果一心求死就是你的目的,那么我拒绝满足你的愿望。我在这个夜晚踏足这片山林,用尽智谋,拼尽全力,展示我全部的技艺和本领,不是为了杀死你。我不想对死人浪费感情。”
“……听起来好像你知道答案。当然了,不然你为什么在这说了半天,却还迟迟不动手?”庄无生反问,心中的烦躁、恐惧、愤怒、迷茫交织积聚着,眼见又要在错误的时机爆发,“那你来说啊,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真的想听到答案吗?
“因为你不喜欢一个人走路。”
她语气平静地回答。
晚风不断地从竹林中拂过,竹枝竹叶沙沙作响。
“……”
庄无生看着她,目光中的怯弱恐慌与烦躁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的确,我不想再一个人走路了。”
“你不会的。”藤林佳的脸上浮现微笑,冷冷的,满足的微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她身后俯卧在地上的人又挣扎出许多动静,但被风声淹没。
“今はリラックスして。”她抬手,没有再回头,对身后的稻山裕康用日语轻声说,“辛い思いをさせてごめんね。”
那名持火绳枪的忍者用枪托压制住男人,看向藤林佳,想说什么但在开口之前已被对方用手势示意噤声。
“我不应该这么做……至少不应该按这个顺序。”藤林佳微笑着,一边迈步朝他靠近,一边左手扯下围在脖子上的面罩,“但我也是一个愚蠢软弱的人,太容易被另一个人的真心感动。”
庄无生向后退一步。
她用面罩布将手中铁刺绑缚上因为震击灼伤以及受伤后剧烈运动,现在难以完全握紧的右手。然后左手又从身后取出另一柄铁刺。
“来吧。”
她双手持双刺,在草丛中前进。
庄无生再次后退。
“过来。”
她继续前进。
藤林佳突然一步跃起,来到庄无生的面前。庄无生立即反应,挥动手中刀攻击,她以铁刺交叉挡下,双手运动将刀势引至身体侧边,右手将刀推出的时候左手转动铁刺反持,划向对面肋骨。
庄无生向后退,避开这一击。
藤林佳进步,右手刺牢牢地绑在手掌上,紧接着刺向面部。
庄无生注意到她右手刺出的时候身体转动,顺势右脚踢向小腹,上下合攻。他立刻向旁侧躲开,手中刀撩向对面。
藤林佳踢击虽然落空,但她借此迈步前进,赶在对面刀撩过来之前进到庄无生旁侧。随即向后转身,右手从他侧后方再施一击。
庄无生察觉到攻击,俯身,回首一刀攻向伸直的右臂。
但是他和藤林佳的距离现在贴得太近了,太近无法发挥刀的距离优势。藤林佳以左臂杠住他握刀的右臂,将刀的攻势挡下,随即右手从对方身前空隙进入,向上贯去刺咽喉,动作很像之前在悬崖上方施展的那一招。
只是这次右手没有再埋藏燃药。
庄无生这次没有偏头躲闪,而是身体后仰,抬腿向对面踢去。他感觉到铁刺从藤甲上划过的尖锐摩擦,若不是着甲这一击必会划破胸前皮肉。
他踢中藤林佳的腹部,借势后退,藤林佳也后退,二人之间又拉开距离。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成功反击。
虽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击,但始终是成功。
庄无生感觉心中某种情绪弥漫开来。这情绪从未有过,不同于一直萦绕自己的烦躁恼怒,也不同于自己一直表现出的得意自负。
像是一种赞赏和鼓舞。
做得好,再接再厉。
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感到很高兴,但也很清醒。一次无伤害的反击并不能说明什么。
对面,藤林佳的脸上依然是平静面容。
借助距离优势,庄无生主动前进,手中刀挥向对面。
藤林佳避让开刀锋,意图像刚才一样贴近。但庄无生迅速反应,后退一步不让她有机可乘,同时加以回击。
藤林佳前进又退回去,身处刀锋之外。
现在是庄无生主攻。
他挥刀在前,不断前进,抡刀之后,左手贴上右腕,双手施力将刀朝前送出,突刺。
藤林佳俯身躲过,借机前进。
不能给她近身机会。庄无生想着,没有后退反而朝前更进一步,双方错身之时双手按刀转动于身体左侧,逼迫藤林佳放弃攻击回防。
叮——
铁刺与刀身相撞,擦出火花,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一击即可。
庄无生没有恋战,以攻为守阻止对方近身后,便立刻继续跑动至藤林佳身后,转身又是一刀刺向对方后背。
藤林佳立刻转身躲避。
——
但他感觉到了,刀锋从对方肋边擦过,切开皮肉的触感。
藤林佳快步跳开,回身面向他。面容依然平静。
但左手不由自主地护在受伤位置。
这也只是轻微的一击,并不能影响到对方的动作,不能确实给对方造成伤害。但始终,就像先前一样,还是一击。
做得好。
但他清醒地知道,现在他们是正面较量,他凭兵器长度略占优势。而前三次,自己都是因为受到对方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无法及时反应而败。藤林佳擅长的奇袭还未显现。直到现在,都还只是寻常战斗。
不能让她有机会藏身,也不能让她有机会猛攻。
庄无生这样思考。
藤林佳后退。
他立时跟进上,甩动手中刀,封住对方行动。
藤林佳接连后退。
庄无生知道,这是想伺机跳出战圈,藏身四周竹林。他不能给她这个机会,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和那种战术抗衡,完全没有,连尝试都不要去想。试了必死,他不想死。
死去之后的世界他不知道,或许是像十八层地府那样的。
那是一段很孤独的路。
他想活着。
活着,身边总会有人陪伴。
庄无生想着,紧跟藤林佳的脚步向前,舞动刀阻住对方动作。然而此时藤林佳突然不退反进,脚步后移又弹起,朝他攻过来。
他早已对这种突然反攻有所防备,一刀击去。
叮——
刀撞上藤林佳左手的铁刺,将其挑起脱手。铁刺划着圈飞上空中,然后落到草丛里。
做得好,现在不要给她机会去从背后再取新的刺。
庄无生又是一刀迎头砍下,用尽全力的一击,他知道以一柄铁刺是挡不住的。
对面唯有躲闪。
果然,藤林佳闪到一边。他的刀从其身旁掠过,砸入草丛中。接下来就是顺势撩拨然后继续进行攻击,必须如此,必须压制住对手,不能令其有机会藏身。
若能如此,或许这一战自己可以获胜——不,现在不能有这种心态。不能因为现在的顺境而大意,必须时刻谨慎,任何一个忽视的细节都会影响最后的胜负结果。
庄无生心中对接下来的战斗有了一个计划。
现在顾好眼前,按部就班行动。
想法只是一瞬间的事。
投亡后存,陷死后生。
但一瞬间对眼前人来说就足够了。
他正转动手腕预备撩击,就看见藤林佳在闪避之后没有停步,双脚交错,灵活地进到他的侧前方,距离他很近很近。
左手弹出。
嘭。
他的鼻子猛地泛出酸味,眼前一阵闪光,天旋地转。
藤林佳的手背击中他的面庞,让他想起郑坤,很相似的拳法。也是,这些忍者既然会用琉球武器,自然也会使琉球武术。
在那一瞬间,庄无生明白了,自己又一次被欺骗。
还说什么一直在身边。
还以为自己真的做得好,在正面对决中真的可以取得些微优势。
原来始终在隐藏,始终没有让自己看见。
身虽现眼前。
心却是远在天边。
始终不曾变。
……日本人管这种三句话的诗叫什么来着?
藤林佳一直在战斗中保持克制,以寻常姿态同他周旋,恰到好处地示弱让他错估局面。耐心地等待,直到合适机会出现时,才将本身杀招显出,一击扭转局面。
庄无生急忙后退,凭晕眩中仅存的一丝清醒本能,试图拉开距离,挥刀阻挡对面人继续追击。
但藤林佳抢先一步抬脚蹬中他的手腕,将他的刀止住。
然后右手握刺掼向躯干。
他听见一声轻微但是清脆的响声,什么东西破裂了,是身着的藤甲。
然后他感觉体内传来刺痛。
扎入,感觉温暖。
抽出,感觉寒冷。
藤林佳伸出左手按住他的肩头,将他扯近。然后继续捅他,每一击都是直截了当的动作,没有迂回也没有取巧,完全是凭借铁刺的锐利尖端,靠蛮力贯穿藤甲。
第二下。
第三下。
第四下。
没有继续攻击不是因为庄无生伸手阻拦,也不是因为他挣扎脱身。他当时已经无力再应付。
当然更不可能是因为藤林佳发慈悲。
只是因为连续掼劲撞击,右手裹布难以再维持,扎缚松脱,铁刺掉落。
但藤林佳还是打出了最后一下。
握不紧的拳头击上藤甲。骨骼脱臼的同时,庄无生的身体向后退去。
疼痛。
寒冷。
血流不止。
他连忙举刀划动,防御身前。但现在已经是下意识地胡乱挥刀。那样也行,因为对面人现在手无寸铁,他可凭借武器尝试反击——还想什么呢,现在还有力气吗?
他已经没力气了。
藤林佳轻松躲过刀路,来到他面前。
接下来不可避免的又是一顿暴揍。
拳击额角。
标指插眼。
掌推下巴。
手刀封喉。
肘顶心窝。
脚蹬肋骨。
膝撞小腹。
足尖撩阴。
拳脚交加之后,庄无生整个人瘫软无力,踉跄着向后退去,手中刀拄上地面才勉强站稳。
他不停地喘息着,感觉全身都在痛。头晕眼花,一只眼睛被指甲点到现在睁不开,喉咙肿胀,全身虚脱,躯干上四处孔洞汩汩流淌鲜血,左手疼痛更不必再提了。
他喘着气,勉强地看见对面人这次终于没有再追上来。
即便是藤林佳,也不可能精力无限,猛攻不可能无穷无尽,总还是需要回息调整。
藤林佳站在对面的草丛中,竹荫边,沉稳地呼吸。右手垂落身边,左手伸向背后……
不……
……不行……不能让她……
有区别吗……有没有兵器她都能把你揍得亲妈都认不出……
不不不……不行……
我不想死。
庄无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中徒劳地握着一点用场都派不上的刀,朝后退去。深一脚浅一脚,在茂密过膝的草丛中,无力地后退。
躲不过的。
他知道。
逃不掉的。她总会看见你,总会跟随你。她会一直在你身边。
不……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不能放弃……不能转身逃跑……
转身,就意味着,要面对背后空无一人的黑暗竹林。
不……
我不能……我再也不能忍受这空虚了……我不要一个人走上死路……如果现在只有死这一路可走……我也……也要……
庄无生望向对面,心中的恐惧想法渐渐转变。不要恐惧,不要退缩,不要远离眼前的人,你已经看见她了,不要再让她离开你的视野……
他定下了某种决心。
藤林佳站在对面,看着他摆正姿态,一言不发。
手持铁刺,深呼吸,然后跑动着,踏足草丛,朝他冲过来。
目光坚定,冷漠,阴沉。很漂亮。
“啊啊啊——!”
庄无生大喊着,不再后退,而是起身迎上。
——
藤林佳轻而易举地避开毫无章法的刀锋,近身,出手。
铁刺再一次贯穿藤甲,扎入庄无生的肋间。这一次扎得比前面都要深,因为持握刺的是完好的左手。
抽出——
“吔啊!”
庄无生突然发力,一手抓住她握刺的手腕,不是往外推,而是向内拽。另一手紧紧按住她的肩膀,牢牢攥住肩膀的衣料,将她往身前扯。
藤林佳动作一滞。
随即明白这是在阻止自己抽身,阻碍自己行动。
当然也意识到庄无生将手中刀掷了出去,掷向自己身后。而自己身后,便是站立的同伴,以及倒地的敌人。
事情会如此发展吗?
她听见,风声中传来的异样响动,来自身后。听见草丛中有什么人一跃而起,又有什么人在其中倒下。
知道,稻山裕康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在看守被丢来的刀分神的一瞬间行动,突然袭击,拾起掉落面前的武器或者抽出背上的武器反攻。
接下来的发展不必再说更多。
“别……”
面前,将她牵制原地的庄无生虚弱地开口,“别再……”
她抬脚勾住对面人的腿,将其跘倒。左手铁刺抽出,但庄无生还死死抓着她的衣服,挂在她的身上。
藤林佳转身,已见黑影来到自己面前,看见带满血污的疯狂的脸,手中利刃泛着寒光。刚刚还垂死的人,现在经过时间休息缓冲,已经再次恢复战力。这可能是突然振奋精神,也可能是早已恢复体力蛰伏至此刻。最后的回光返照全力一击。
慢了。
她挥手掷出铁刺,正中对面一只眼睛。刺深深地扎了进去,血液随即喷溅。
随即她感受到腰腹侧传来的冰冷疼痛。
慢了,自己的动作受阻,无法躲闪,铁刺攻击也挡不住对面人舍命冲劲。迎面而来的刀捅入她的腰间,她感觉到尖端破体而出,也感觉到另一阵阻力传来,感觉到攥着自己肩膀衣料的手突然颤抖。那大概是因为刀冲得太猛,刺穿她之后又扎入庄无生的身体。
决战之时,胜负形式真的是千变万化,上一刻还是胜券在握,下一刻就能一败涂地。决定结果的可能是任何一个或大或小的细节。不过这个可不算小,这可真是个严重的失误。她刚才的确应该按正确的顺序来,先处决柘植,再和庄无生打斗。
所以为什么没那样做呢?
……因为也是一个愚蠢软弱的人,会被对手的话语和动作迷惑,会突然唤醒自己沉睡心中已久的道德感,决定关心对手的心情,尊重对手的信念,满足对手的愿望。
你可真是藤林氏的精英,身经百战的忍者。
阿佳目光朝远处望了一眼,原先站在那手持火铳负责看守的忍者,现在正扶着一根竹干,另一只手捂住胸口,看样子受了严重的伤,无法行动,不过还活着。
还好,没把同伴害死。
侥幸而已,始终犯了一个错误,又一个。不能再这样了,如果始终知错不改,以后还会再犯更多更多的错误。
还好,也没什么以后了。
现在,说回正事。
她看着眼前人,神情疯狂的忍者,对面剩下的那只眼睛盯着她,如同负伤垂死的野兽,恶狠狠地咬着牙,手腕运动将刀在她体内扭转,扩大创口,誓要将心中最后一口气宣泄出来。面对仇敌的愤怒和反击成功的喜悦交织,构成了一张丑恶的面孔。
不过自己应该没资格骂人。
“啊啊啊啊!”
自己脸上,现在应该也是同样的表情。
她呐喊着,左手按住戳在腰间的刀,抬起左脚,踢中对面的肩膀,将其踢出去。对面人滚了两圈,倒在草丛中,眼睛上的铁刺松脱,他试图站起但是无力。
“哼……”
藤林佳按着刀身,抽动扎在体内的刀,伴随疼痛,喉咙中发出持续不断的威胁低吼,血已经将衣衫下摆和裤腿染湿。她紧紧咬着牙咬得牙龈发疼,奋力一甩,将刀抽了出来,丢到一旁。
疼痛。
落败。
重伤。
死亡。
她还很清醒。
方才自己扭身回击,所以柘植的刀从体侧刺过,从后腰穿出。很好,没有触碰到身体正面,如果血染湿了或许就无法使用。
“哼!”
又是一声低吼,如同野兽攻击前最后的警告。
别以为她没有准备。
别以为她束手无策。
别以为在偷袭她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别以为自己可以胜过她。
她是藤林佳,她永远都会将一切情况可能盘算到极致,永远从容不迫,考虑所有的情况,准备所有的应对策略,失败和死亡也在其中!
她会战斗到最后!
不必再说更多!
面朝倒在地上做最后挣扎的人,藤林佳抬起右手伸入身前的衣襟内侧,迈动脚步,扑过去。
“不……”
肩膀受扯动阻碍。
“滚!”
她回头对挂在自己身上,始终不肯放松的庄无生大喊,同时飞脚后踹,将其踹开。
迈步,跑动。
她跑不快。
“不……别走……”
身后,又有一只手抓住她揣在怀中的手臂,眼看要将手臂扯落,她只得暂停脚步,左手从后背取出一柄铁刺,回身将刺扎入庄无生腰间。
但这样只能让阻碍的手抓得更紧。
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她的肩膀。
“くたばれ!”
她咒骂着,又捅了一下。
“不……我……我听不懂……但是……”庄无生整个人都无力站立,全身重量都挂在藤林佳的手臂上。他艰难地抬起头,口齿中带着血,“不……我不会走的,我……我看见你了。”
藤林佳再次捅了他。
“我看见你了……所以……所以你也不要走,别走……不准走,不准躲……不准……”
藤林佳又捅了一下,这次没再抽回,停在原处。
“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他喘息着,无法再说更多,“……我不想再一个人走了……”
“……”
没回应。
耳鸣。
视线模糊。
冷。
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在这里,在这个人身边,就像一直以来那样。
然后庄无生感觉全身被一阵温暖紧紧地包围。
阿佳伸出左手,将他拥入怀中。
他很久没有……不,他还从未被人拥抱过。这种感觉很好,两个人贴在一起,可以听见微弱的呼吸,可以嗅到血的腥味,可以感受到逐渐慢下来的心跳,感受到手臂紧得让人窒息的压力,感受到致命的爱。
庄无生察觉到阿佳揣在身前的手动了一下,觉得自己身前一阵炽热,引信燃烧发出滋滋声,刺鼻的烟味掩盖血腥味。又是燃药,他已经想到了。安置在胸腹前方,比起上一次,安置空间更大,用量也更大,威力也自然更大。这是用作同归于尽的最后手段。
但是庄无生没有挣扎。他不想离开这温暖的拥抱,不想再一个人踏上黑暗的道路了。
“好的。”
阿佳轻声在他耳边说。
庄无生目光空洞地越过阿佳的肩头看去,前方,始终是茂密的草丛和竹林,风始终呼啸,夜色始终阴暗。在草丛中,一个身着黑衣的忍者站起身,踉跄着快步朝他跑过来。稻山裕康,单眼失明,身负重伤,命不久矣,然而还在跌跌撞撞地向着这里前行。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是什么支撑着一个孤独的人走下去?
他想着,闭上眼,不愿再看。
接着是爆炸。
正合奇胜,无穷乾坤。
以下对话皆为日语。
“百地师傅。”
“汇报。”
现在是寅时初刻,距离他们看到爆炸光亮,听到巨响后过了两刻钟,他们来到此处。晚风依旧不停吹拂,但即便如此也无法将空气中混杂着硫烟的臭味和浓厚的血腥味驱散。
现在,一名身着青黑衣裳的忍者站在一丛竹荫下,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看着面前景象。另一名忍者走到他的身边,对他汇报现场情况。
“我们的同伴没事,只是受了伤,并无大碍,现在正在接受治疗。”
“好。”
百地连衡点点头,问,“看到全部经过了吗?”
“是的。”另一人回答,“其和佳大人一起跟踪明国人至此,知道柘植的叛忍会跟随,佳大人便令其在此埋伏,柘植的叛忍落入陷阱。但那个明国人要求对战,趁与佳大人战斗的时候偷袭看守,令俘虏逃脱,将佳大人重创。”
“于是藤林佳选择同归于尽,用了她的最后杀招。”
“是的。她本来已经困住了明国人,但柘植在燃药引爆前的最后时刻将两人分开了。他从背后用手攀住佳大人,然后将明国人踢开。爆炸的气浪将佳大人和他掀飞,就是——从那个位置,一直飞到这里,撞上了竹木。”
忍者伸手指向不远处的草丛,草丛此时还冒着青烟,略带焦糊。四周隐约可见血迹。另外两名忍者蹲伏在那里,观察着倒在地上的人。然后他又伸手指向百地连衡前方。
一丛高大的竹木下,草丛中,有两个人上下交叠着躺在那里。藤林佳躺在上面,闭着眼睛,头歪向一边,面容平静,仿佛正在安睡。
但是她的胸腹位置,在一片青烟的包裹中,可清晰见到血肉模糊的惨状,整个身体只剩下空腔,肋骨如两排尖牙狰狞突出,脏腑早已被炸成碎片四散,落于草丛中竹木上。她已经死了,毋庸置疑。
“下面的就是柘植的叛忍?”从来到这里之后,百地连衡就一直站在此处,静默地看着这交叠的两个人,“所以,这里有两具尸体?”
“是的,他站在佳大人后方,所以两人一起被冲击掀飞撞上竹木。”
忍者瞥了一眼,出于对上级的尊重以及对这血腥场面的恐惧,不忍细看,别转目光,“连衡师傅。我们……我们现在是否可以移动佳大人……还是说……”
“稍等片刻。”
百地连衡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子,对身边下属吩咐,“你先去那边。”
他指的是在爆炸中心的草丛,围聚在一起的忍者那边。
“是。”
那名忍者离开。
百地连衡抬起手,摘下脸上的面罩。面罩下,那张脸上还是木讷表情。
沉默。
山风呼啸。
竹海起伏。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开口,看着女子的尸体,“你知道我一向不爱说话。即便现在,我知道自己应该说些赞美的悼词,但我依然觉得没什么可说的。我不像你也不像正成,如果现在是我死在这里,你们一定会说许多关于我的事,许多对我的褒奖。但那都毫无必要,不是吗?曾经活过现在死去,死于战斗厮杀,志能备都是如此,你也是如此,所以我确实不知道还能对你说些什么。”
“我从来都不理解正成打造的这种游戏。我不喜欢表演,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优伶,我永远都不懂得该如何讨好那些无聊的游客。这你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我始终觉得这脱胎自传统的演出毫无必要,为之受伤死亡也毫无必要。不过那也只是我的想法而已,看起来你一直乐在其中。始终付出奉献,始终竭尽全力,就像你对待所有你喜欢的事情那样,太过认真。所以即便死亡,你也应该会觉得很满足吧。”
“当然了,你应该会更希望活着……我们都这样。作为志能备,我们总是在一边投身死地,一边寻求生路。你这样,我也这样。你现在死在此处,我又会在什么时候殒命于什么地方?或早或晚的事情罢了。无需多言,剩下的场面话还是留给正成说吧,他说的比我好听。”
百地连衡微微点头,向着女子,“总之,作为你的同伴和对手,我向你致敬。再见,藤林佳。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次见面。”
“现在请原谅我的不敬举动。”
他突然伸手,从背后抽出刀,俯身弓步,双手持握,迅速地捅向倒在对面的尸体。
几乎同一时间,从倒伏的尸体下方,一只手猛地抬起,掷出一直掩在手腕内侧的铁刺。
百地连衡扭头躲过暗器。
刀捅穿藤林佳的残骸。
那只手垂落下去,再也不动。
“百地师傅!怎么了?”
围聚在那边的忍者听到动静,朝这里看过来。那名刚才离开的忍者现在又跑回百地连衡身边,“这是……他……他还活着吗……”
“现在这里才有两具尸体。”
百地连衡的话语声依然平直不带起伏,“你刚才的观察还不够细致,眼力还需磨练。记住,在战斗结束打扫战场时,类似的事情时有发生,不可掉以轻心。”
“……是……是,我没想到……柘植的叛忍……他……”
“不要解释过错。”
“是。”
“现在收敛尸体。”百地连衡重新站起身,擦拭刀上的血迹,将刀重新收起。
“是。”忍者回答到,然后走近他身边,手指向刚才的来处,说,“百地师傅,那个明国人也还活着,只是因为受伤以及受到冲击而昏迷。”
“我知道,但他还能再继续吗?”
“……可以。”
忍者下属想了想,回答,“他身上只有一处刀伤比较棘手,但我们已经做好了处理。除此之外没有致命伤,佳大人的攻击避开了要害,他醒来后应该还可以活动,但彻底痊愈需要时间。”
“……”
男人一时没有回应,又看向面前死去的人。
“我们该如何处置明国人?”
“带他回去。”
“回城?”
“是的,回城。”
百地连衡继续望着藤林佳的尸体,眼神貌似木讷,其实将诸多情绪隐藏,他开口,对着尸体低声自语,语气平淡,也将诸多情绪隐藏,“这是你的意愿吗?也许不是,又也许是。也许你还真的可以盘算到这种程度。如果你希望如此……好吧,看来今天晚上我也得进行表演了。我尽力而为,但那应该还会是一个无聊的节目。”
好嘛,下一章庄无生还要打
我在想打戏的时候,经常会想着想着就觉得离谱,觉得xx角色也太能打了吧或者也太能抗伤了吧,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会惊呼一声“战神!”
庄无生被捅了有七八下吧,还都是在躯干,这似乎不是简单一句“避开要害”就能让读者信服蒙混过关的,不死就是奇迹了怎么还能打,还能怎么打(战神!)
说起来他掉下悬崖除了断只手半点事没有也够离谱(战神!)
就算现在能打,后续不用考虑感染问题吗(战……医神!)
这样是不是显得阿佳很没用?打了半天拼了老命结果下一场人家还能和百地连衡继续打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唉
作为百合小说,描述女性感情的小说,现在连女性也没了……
不过阿佳是一定要死的,死了更帅了。如果继续活着我也想不到还能再给她什么重要戏份,伊贺忍者本来就是支线,和主剧情无关,忍者也和抗击倭寇的主剧情不搭嘎,加塞会很突兀,就在支线结束吧
阿佳的性格也比较适合就在这写死。热烈地活着,迅速地死去,没有什么拖沓,火烧完了然后熄灭了,就是这样。太长太久,反而画蛇添足,过犹不及
包括我觉得现在在这谈她都不想谈太多,谈太多好像也过犹不及了
打起架来不管不顾,逮到往死里打,疯狂战斗,拼命打人。同时还很聪明很有计谋很懂得出人意料。说话很拽也很有趣,总能说点道理出来深刻一下本文思想,对待别人赤诚真心,尊重礼貌。内心既有强硬的一面也有软弱的一面,总是去用强硬掩盖软弱,但软弱显现出来也很动人,软弱也不减杀伤力。真的是太帅气了
从第二章出场开始,第四章开打,一直到现在,起承转合中她就是负责承这一部分的,参与剧情的发展过程,以她的一场场打斗来充实剧情,一步步烘托气氛,最后在到达顶点之前完成任务退场。这样看来的话,在藤林百地服部这三场重点打戏中,她是属于重要的配角地位,嗯,配角,对,我喜欢配角,有时候(很多时候)喜欢配角多过主角,为她这样设置我觉得很好
真的不必再说更多了,反正我好喜欢阿佳
这章真用火铳,是因为上一章庄无生吐槽所以这一章才想到用的,不是铺垫。嗯,写文时很多剧情是临时起意(别别别举例了以前举过了)
虽然如此,还是觉得阿佳的落败有点强行剧情杀,我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因为你把她写得太战神啦)
标题的格式不一样了,是“x之xx”,藤林百地服部,接下来和伊贺三大家族相关的另外两章也都是这个格式,特殊对待
这儿出场的几个忍者都不起名了,我想不到适合用来做日本名字的和张仪相关的典故了(也没必要非得和张仪相关吧?不过前面六邑和卅乘如此的话还是整齐点吧)
又是押韵,又是押韵,啊啊啊啊
本来只是想放些和每段剧情相关,体现阿佳所用战术的成语在这的,但写着写着:
诶!有两行是押韵的耶!
诶!我们来试试每两行押一个韵吧!
诶!前面用的几个成语都是《孙子兵法》里面的耶!
诶!其他成语也用点别的古代军事相关的典故吧!
诶!孙子兵法之后是楚汉相争耶!
诶!我们按朝代顺序来写吧!
诶!前面一半都是孙子兵法耶!
诶!那就全都用孙子兵法里面的四字词吧,别忘了要押韵哦!
以上思路转变前后一共用了三天时间……至少我还没疯到尝试都押一个韵
上兵伐谋,上策攻心。
侵掠如火,难知如阴。
围师遗阙,穷寇勿迫。
以逸待劳,避锐击惰。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知己知彼,动而不迷。
投亡后存,陷死后生。
正合奇胜,无穷乾坤。
诶!第六第八行的前后两句也是押韵的耶!
诶——no!no!no!
所以确实都是出自《孙子兵法》的四字词,不全是已知的成语,也不全是原文,比如“上策攻心”原文是“攻心为上”,“侵掠如火”和“难知如阴”中间还有一句“不动如山”,“知己知彼”和“动而不迷”是分开的(连在后面的应该是百战不殆),“投亡后存”是“投之亡地而后存”,“陷死后生”同理,“正合”“奇胜”是两句“以正合,以奇胜”,“无穷乾坤”原是“无穷如天地”。改动多半是为了拼字数和押韵
话说回来,所谓成语不也就是这么从前文中改来改去改出来的嘛(所以叫成语啦)
我是知道为什么写诗会有推敲了,因为一共能写的就那么点字,还得考虑平仄押韵,必须找到最好的答案
本来最后一句想了一个很好的(在决定都用《孙子兵法》里的词之前)(之后也想过要不把这句单独留在最后做个例外,因为实在太好了):
潜山隐市,莫问前程。
前半句契合标题,契合阿佳的战术,契合阿佳作为忍者和客栈掌柜的两个身份
后半句契合她的精神状态,契合她的死亡,并且有很超然的升华感觉
作为战死之后的总结语真的是非常合适
之所以换掉一是向《孙子兵法》妥协(庸俗!),二是和上一句的内容不搭配(无能!),三是这并非出自战术(死板!)
既然提到了就要说:在孙武的事迹中,因练兵之事杀妃嫔,我觉得这样做不对(如果我在那个处境会怎么做?嗯,可能最开始就先和吴王说明清楚要按军法处置)(他可能也这么说了但吴王那老登没当回事)(吴王让他用非战斗人员来练兵就很不对吧,明摆着是耍他)(是我的话就不答应了……不过我也是现在知道结果了才这样讲,如果当时已经到了三令五申的地步呢?)(找个由头从轻发落打三十大板之类的吧,至少别搞出人命)
孔子杀俳优,鹿触李敢,嘉靖壬寅宫变(的起因),埋下伏兵以xx为饵诱敌深入,二十四孝,殉葬,连坐,浸猪笼……太多不拿人当人的事
发文后又改了好几次,虽然是些小细节,但缺了感觉就是不对劲(正确的,阿佳说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到位)(就不能考虑好了再发文吗?)越重要的剧情写完越让人感觉不满意啊……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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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第二百一十七章,隐之藤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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