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红色。它来自乌黑的血、我套在我妈手上的灰扑扑的花发圈,还有姨父说话时张大的嘴里龇出的猩红的牙龈。
两周前我和我妈才去了老君洞,我们每年都要去,因为我爸是跑长途货车的,求道观里的尊神保佑我爸赚钱,也保佑一路平安。
道观里的神灵很多,其实我都不认识,但是一般拜最大那个准没错。
我妈去取香火的时候,让我在大殿里等她,我在里面站了一会儿嫌无聊,跑到旁边的山洞里去了。
这个道观在我们县城挺有名的,虽然坐落于乡下,还是偏僻的山里,也不乏有县城的人来拜访。
山洞里黑乎乎的,只有挂在顶上的小串的灯,洞壁是一尊一尊的小神像,我不认识,他们红面獠牙,漆也有些掉了。
我没敢再往里面走,装模作样地拜了拜,旁边却突然有人说话,还有点凶,“这里不用拜!”
我一哆嗦,睁开眼,看到旁边的道士瞪着眼盯着我,他手里拿着东西,像记事簿,然后继续往里走了,边走边跟我说,“记住了,不是所有神仙都要拜。快出去吧。”
我没出去,而是跟着他往里走,他也没理我,原来这不是山洞,只是打通的一条通往主殿的路。
我回去的时候我妈也刚买完蜡烛,我们拜完就回家了。
拜完的第二天我爸和我妈就一起出去跑车了,这次的货拉得远,东西也重,我妈心疼我爸一个人太累了,就跟他一起去。一般太远的时候他们就会一起出去。
至于我,我一个人在家。我们家在镇上买了房子,就在县际公路的旁边,白天黑夜都有大货车呼啸而过,关上窗也听得到。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怕,偶尔有货车飞驰的声音,他们灯光打在我的窗户上闪出片状亮影,这时候我会想我爸妈的车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镇上的中心小学读书,今年已经六年级了,学校里有食堂,卖煎饺和炒饭,我早上吃煎饺,中午吃炒饭。他们离开家的时候一般会托隔壁的王婆婆来看看我,把他们家做的晚饭给我留一份,每天给婆婆二十块钱。
他们离开了十多天,我本来以为他们会像从前一样,在偶然的哪一天里把货车停在家门口的院子里,我爸再大声地按喇叭,告诉我他们回来了。
可是这次我没有等到。
还是晚上的时候,我蜷缩在被子里,却突然有人敲门,我吓坏了,不知道是什么人,连床头柜的座机也不敢去摸。
那个人越走越近,一下子打开了我房间的灯,“小青啊!小青!快起来了,跟婆婆出去一下。”
王婆婆?
我掀开被子,有些不解,她面露悲怆,粗糙的手拉住我抱住我,给我穿好了衣服。
后面有段记忆我忘记了。
可能是坐车去了,也可能我睡着了。
然后身边突然出现了一群人,他们在说话,有人影走来走去,也有灯在闪烁,红的黄的,我借着那些灯看到了地上混着尘土的血,白色纱布下露出一只手,**的,是我和我妈一起用的碎花发圈,也是红色的。
可能是天快亮了,旁边的松柏树蒙了露水,我觉得腿冷得僵住了,动不了。
我看着姨父的嘴唇一张一合,唾沫飞溅,他身边围着一群人,他眼睛瞪大露出森然的眼白,好像那些青口獠牙的鬼怪,“他家全死啦,收尸不要钱吗!我们还得给他养孩子!”
那天去道观的时候我没有跟我妈说,其实我觉得那些神仙长得有点吓人。
然后我就跟他们一起回了我的家。姨父的手一直拉着我,手腕很痛,放开我的时候我脚步踉跄了一下,他的步子太快了,我跟不上。
手上被掐出来的红印子,我也不喜欢。
我从那天开始不喜欢红色,也在那天变成了孤儿。
那时是五月,我马上小学毕业了。我爸以前老说初中就送我去县城里读书,他要努力开车买县城中学的学区房。
我想去县城,我和我妈都很期待未来的新生活,可惜现在都没了。
我回到家的时候,姨妈也从乡下赶了过来,之前她就想和我姨夫一起来,当时没车坐,姨夫不让她来。
她见到我就一声不发地抱着我,摸我的头发,她的眼眶红红的,我抬头看见她和我妈五分相似的脸,终于放声大哭。
我们办完了爸妈的葬礼,又匆匆忙忙回到了乡下,本来只有一个月我就要毕业了,我的班主任想留着我读完最后一个月再走,却被姨夫当着全年级人的面破口大骂,“读什么读,你出钱啊?”
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女生,被他蛮不讲理的样子气得涨红了脸,又想替我说理,被闻声赶来的年纪主任劝开了,他尝试与我姨夫沟通。
一番勉强正常的沟通下来,他总算见识到了我姨夫的胡搅蛮缠,只能叹了一口气,怜悯地看着我,接受了我的转学申请。
我背着书包默默站在讲台的阴影里,姨妈在旁边拉着我的手,她也没有办法,我就这样转学回到了村小。
我爸妈去世后留下了二十多万,刚好够在我们县城里买套房,但我还没成年,又被姨妈一家收养,那笔钱就交给了他们,房子也给了他们。
我不喜欢姨夫,以前老听我妈和我爸聊天的时候说他爱赌博,游手好闲,说姨妈是个苦命人。但我没有别的去处,姨妈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只能依赖于她。
后来我读高中的时候学校里很流行台湾言情小说,女同学经常结伴去书店租书看,我舍不得租书,我朋友就借给我看。
有一次我做完作业后坐在楼梯口乘凉,有本书里有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身如浮萍,命不由己”,大概就是我现在的状态。
我看到这句话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坐在楼梯口抹眼睛,都没发现成宇什么时候到了我跟前,那时候是暑假,我和他都没有回乡下,因为要赚生活费,他在给别人送水,每天骑着摩托车满县城跑,再驮着桶装矿泉水爬楼梯,一天下来,累得浑身是汗,我在学校门口的婚庆公司打杂,一天50块,也算有活儿干,那天正好是我的休息日。
我感觉身前有阴影,抬起头来,才看到他站在我面前,完全遮住了我,他微弯着腰,隔着一节楼梯看着我,眼睛黑漆漆的,他走过来抽出了我手上的书,翻开书看,大抵也是好奇我在哭什么。他研究了一会儿我刚看的那页后,眉头微微皱起,一下子把书合上,伸手把我提了起来,我随着他的手站起来,然后他提腿上了台阶,“看些什么玩意儿,别信,都是假的。”
我不知道他是说那句话,还是说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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