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村小，村里其实只有一所学校，包括了小学和初中，没有幼儿园也没有高中，总共也没一百个人。
我浑浑噩噩地参加完小升初考试，然后就躲在房间里。
一开始，我每天食不知味，也不说话，只抱着腿坐在床上，一想到我爸我妈就流泪，总觉得有一天门口还会有货车的喇叭声，然后他们就出现在我面前，笑着说他们回来了。
但这样躲起来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倒不是因为我真的振作起来了，而是姨夫开始想要打发我走了。
用他的话说，就是我是个拖油瓶、无用的累赘。
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农村家庭里，我的出现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收益，反而意味着饭桌上多出来的碗筷、耗费得更多更快的日用品水电费、还有——我即将到来的初中学费课本费。
姨夫家里三口人，有个儿子，比我大两岁，正在村里读初中，长得跟他爹一样壮硕得像根树墩子，和他爹如出一辙的流里流气，不学无术，每天叼着两块一包的烟，骑着摩托车和他伙伴穿梭于家里和镇上的台球厅。
我从前没见过他，我爹妈跟姨夫的关系并不好，我没参加过任何我妈亲戚的聚会。
他也并不喜欢我，我到他们家的第一天，他刚准备出门，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左眼下撇、右眼上翻，嘴角挤出一堆肥肉，眉毛使劲皱在一起，露出个刻薄恶毒的表情，然后嗤笑一声，就骑着摩托出门了。
大概他也是在嫌弃家里突然出现的拖油瓶。
至于姨夫，刚拿到我爹妈赔偿款那阵，他是和颜悦色的——天降二十多万，怎么会不开心呢。他天天出去赌博，也是早出晚归，很是豪赌了一阵。
所以暑假刚开始那一周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才寻觅到的依靠只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塑料棚，承受不住任何风吹雨打。
它暂时没倒，只是运气好。运气随着时间消失，该来的风雨还是来了。
也就一周的时间。
在一个平常的凌晨一点，姨夫打完牌，喝了酒回到了家，疯狂的敲门，怒吼，像条得了狂犬病的野狗，我听见姨妈匆匆忙忙跑来开门的声音，然后就是椅子拖拽的兹拉响，还有电筒摔到地上的碎裂声，有骨头碰到水泥地的闷响。
我听见姨妈在尖叫，慌忙地赤脚跑到了门口，打开门的时候，看见了那条疯狗拖着姨妈的头发往墙上撞，还骂她带个拖油瓶回来，一点儿用没有。
我像看恐怖片一样，浑身发抖地看着面前的一切，扑上去想要推开他，却被他一脚踹开，我肚子像炸开一样痛，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
姨妈想要护住我，她在两人纠缠的间隙趁机锁上了他们的房门。
我从地上坐起来，转头却看到他们的儿子正坐在一旁摆弄自己的车钥匙，原来刚刚他一直在冷眼旁观。
我红着眼眶，嗓子里抖出几句话：“姨妈……姨妈她……”
他仿佛早已司空见惯，就像没看到一样，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早晨，我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却发现他们三个人都若无其事地坐在桌边吃早饭，只有姨妈脸上的淤青证明了昨晚那场恐怖的家暴不是我的幻觉。后来这样恐怖的家暴出现过很多次。
等到姨妈在厨房洗碗的时候，我跑进去，有些愧疚不安地问她，“是因为我在这里，他才打你的吗？”
她无奈地说不是，让我以后看见她被打就躲远点，她不想我也受到伤害。
后来我才知道，那条疯狗只要赌博输钱了，喝了酒就会回来家暴。
我心里除了害怕还有一股无言的愤怒，忍着哭腔问她难道她儿子都不帮她吗。
她听到这句话，却冷冷地呵斥我，说，“段强年纪小，他懂什么？”
段强是她儿子。
我终于还是闭上了嘴。
直到这一刻，我才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再没有空为父母流泪，因为只有小心翼翼，才能在这里生存。
我不想被赶走，学会了在家里装空气。
但我还是差点没初中上。
那天早上，姨妈把段强初一的数学课本拿给我看，疯狗吃完早饭准备出去打牌，看见了坐在院子里的我，他走过来，一脚踹开了桌子上的书。
我抬起头，手里紧紧握着铅笔，哪怕心里痛恨得想要拿铅笔捅进他的眼珠子，表面上也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等着这条疯狗发完疯走人。
姨妈顾不得正在洗的碗，赶忙跑了过来，把我搂在了怀里。
她嗫嚅着，“孩子还是要上学的呀……”
“上学？上什么学！哪里有钱给她上学？十多岁了，赶紧出去打工！”
“我姐、我姐留、留了……”
疯狗又一脚踹翻了凳子，开始发飙。
旁边的鸡叽叽喳喳不停叫，段强正坐在他的摩托车上咔嚓咔嚓点摩托发动机，房子后的竹叶被风吹得沙沙地响，疯狗还在不停地聒噪。
我盯着手里的铅笔，默默在心里想，如果开学的时候他真的不给我学费，我就真的用铅笔戳烂他的眼珠子。
我从小脾气就犟，我妈老说我脾气又犟又硬，简直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在寄居在这烂塑料棚的日子里，在面对这条疯狗和同样被他传染了狂犬病的儿子时，我不止一次思想刹不住车，不止一次想要拖拽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不知道如果我妈知道了我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在天堂里看着我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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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这样类似的想法在我心里酝酿了千百次，我差点酿成葬送自己一生的大祸，却意外遇到了那个叫成宇的少年。在我即将伸手拉住魔鬼一起坠入深渊的时候，他硬是把我扯了上来，不太温柔与熟练地打捞起我。
在那些与他一同度过的日子里，我真的相信了我们可以从落日虞渊走到属于我们的东升汤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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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乱糟糟的早晨，我紧紧握着铅笔。躲在姨妈的怀里，疯狗踹翻了凳子后就想把我从姨妈的怀里拽出来，姨妈死死护住我，但她的力气逐渐抵不过这疯狗的。就在我像根面条一样，软绵绵从姨妈怀里跌出来扑到地上的时候，门口传来了一个男人焦急震惊的声音，“哎呀呀！这是怎么了呀！”
疯狗见门口出现陌生人，也是一愣，马上快踢到我的脚不声不响地收了回去。
我暂时逃过一劫，还晕头转向的，就被男人扶了起来，他说跑进院子的，步子急，气喘吁吁的，我抬头一看，是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些呆楞的中年男人，他就是张成学。
我最终还是读上了初中，在那天张成学的奋力游说下。
一来是这条疯狗暂时还丢不掉我——那二十万块被他拿走，村里人可都知道，他不让我上初中说不过去；二来我运气好，赶上了义务教育免学杂费，中午还管学生一顿饭。
至于张成学，他是和安县中学来的支教老师，他的妻子是和安县中学的校长。两年前他为了响应回村支教的号召，也为了支持他妻子的工作，来到了这个村，开始了他快十年的支教生涯。
我对这个破烂村子没有任何留恋和感情，除了张成学。
我和成宇就像羽翼未丰毛发稀疏的小鸟，在我们还没有长大、像野人一样跌跌撞撞、磕绊前行、缺乏成年人管教监护的日子里，是他给我们衔环筑巢，指明飞行方向。
我对他的感谢无法用语言表达，我想成宇也是。
但我对不起他，上大学以后的很多年里，我都没来得及回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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