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陵三十年的冬夜,寒星像淬了冰的碎玉,嵌在墨黑的天幕上。
风卷着雪粒子刮过皇城角楼,把远处村落的更鼓声揉得支离破碎,落进乾清宫时,只剩一缕若有若无的闷响。
殿内烛火通明,鎏金铜炉里燃着昂贵的龙涎香,却压不住空气里暗涌的气息。
简玉珩执黑棋落子,棋子撞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惊得烛火颤了颤。
裴成繁捏着白子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
少年帝王的眉眼尚带着几分青涩,却在抬眼时藏了丝不易察觉的锐利:“皇叔为何非要置国师大人于死地?”他语气漫不经心,目光却死死盯着棋盘上被黑棋围得只剩一角的白棋,像在问棋局,又像在问自己的处境。
简玉珩抬眼扫了他一眼,眼底没半分温度:“既然不想阻止我,就不要问那么多。”他俯身又落一子,黑棋稳稳钉在白棋的逃生路上,“殿下该懂,帝王家的知道,往往是祸根。适可而止,才能活得长久。”
裴成繁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却又裹着层冷意:“皇叔还是和以前一样,说话像冰碴子,半点不讨喜。”
“谬赞。”简玉珩淡淡应着,视线重新落回棋盘,仿佛眼前的帝王远不如一局棋重要。
“但皇叔别忘了。”裴成繁把白子放在棋盘边缘,指尖轻轻摩挲着棋子上的纹路,“有的棋子也不是那么容易掌控的。就像这枚白棋,看着弱,说不定藏着后招。对局时若贸然用它,一个不慎,便是万丈深渊。皇叔您以为呢?”
简玉珩抬眸,黑眸里闪过一丝讥诮:“赢了。”他伸手点了点棋盘中央,“这盘棋,赢它就跟杀人一样简单。棋子好坏,用了才知道。没试过就说会坠深渊,不过是杞人忧天。”
“殿下连宫墙之外的世界都没踏足过。”简玉珩站起身,玄色朝服扫过棋盘边缘,带起一阵微风,“这世间的奥妙,不是靠猜就能懂的。与其和本王探讨这些没用的,不如先看清自己的位置。”
裴成繁脸上的笑意淡了,他望着简玉珩转身离去的背影,那背影挺拔如松,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直到殿门“吱呀”合上,少年帝王才猛地抬手,袖子狠狠扫过棋盘。黑白棋子哗啦啦滚落在地,有的撞在金砖上弹起,有的滚进桌底,就像快要散架的江山。
他盯着满地狼藉,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冷哼,眼底翻涌着不甘与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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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边关军营,雪下得正紧。
西北的黄沙早被积雪埋了,只剩下枯黑的树干戳在雪地里,像一个个冻僵的哨兵。
仲微站在帅帐前,手里攥着一张揉皱的作战图,指尖几乎要把羊皮纸戳破。
她身上的玄色大氅沾了雪,却没功夫拍落。营外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像惊雷炸在寂静的营地里。
“大人!不好了!马厩里……马厩里有尸体!”
哨兵的声音带着哭腔,瞬间点燃了军营的恐慌。
士兵们从营帐里涌出来,有的攥着刀柄,有的脸色惨白地交头接耳。
“肯定是西启人干的!”一个年轻士兵的声音发颤,“他们难道不用睡觉吗?竟然摸到咱们马厩里来了!”“太狠了……这是要断咱们的马源啊!”
“住口!”辛沅厉声呵斥,佩刀出鞘半寸,寒光逼得议论声戛然而止。
她转身看向从帐中走出的仲微,双膝“咚”地跪在雪地里,雪水瞬间浸湿了她的甲胄,“请大人恕罪!是属下没有管好士兵,让流言乱了军心!”
仲微抬手,指尖拂过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从容得仿佛没听见方才的混乱:“起来吧。流言止不住,不如查清楚真相。”她目光扫过围拢的士兵,声音不高,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谁发现的尸体?”
“回大人,是小人!”一个瘦弱的身影从人群里挤出来,膝盖微弯,却没敢跪。
他身上的甲胄不合身,肩膀处磨出了毛边,脸上沾着雪和泥土,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仲微盯着他看了片刻,眉头紧蹙:“你……”总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见过。
“小人李世,是李山的大哥”男子垂首,声音带着几分涩意,“三天前曾和西山大人切磋过刀法,当时大人您也在一旁看着。”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几具尸体……小人发现时已经断气了,死状很惨,是被人砍断四肢、拔了舌头,甚至全身的血都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干了!”
“你为何会去马厩?”仲微追问,指尖无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墨玉佩。那是多年前杜衡送她的,说是能安神。
李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哽咽:“小人在找我的兄弟,李山。他已经失踪两三天了,我担心他出事,就四处找……”
“原来是他……”仲微念出这个名字时,李世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讶,随即又被浓重的悲伤淹没。
他知道李山最尊敬国师,总说国师大人是咱们的定心丸,可现在,这份“记住”却成了最残忍的安慰,李山再也听不见了。
李世的声音发颤,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掉,却突然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可能傻人有傻福吧……他没受罪,是在睡梦中死的,脸上还带着笑呢……”他越说越乱,最后几乎是语无伦次,眼神也开始涣散,大有疯癫之态。
辛沅想上前制止,却被仲微抬手拦住。
仲微望着马厩方向飘来的血腥味,又看了看营中挂起的白色布幔,再过几日便是春节,往年这时该挂满红灯笼,如今却只剩一片刺眼的白。
她深吸一口气,雪的寒气钻进肺里,让她清醒了几分:“把尸体抬去验尸房,仔细查伤口。李世,你先下去休息,有需要再找你。”
大年三十的清晨,更夫刚敲过六更天,军营里已经响起了甲胄碰撞的声音。
将士们顶着风雪走出营帐,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风里。
仲微站在帐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指尖的温度让雪花瞬间融化,只留下一点冰凉的水渍。
她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雪天,九婴也是这样站在雪地里,手里拿着两个烤红薯,笑着说“阿姐,暖一暖手”。
“西山。”她收回手,声音被风吹得有些轻。
“属下在!”西山快步上前,甲胄上的雪簌簌掉落。
“派一名使者出使苍梧,就说那件事我可以考虑一下。”仲微顿了顿,补充道,“同时加强周边防御,尤其是马厩和粮库,加派三倍人手巡逻。”
“是!”西山拱手领命,转身离去时,脚步又快又稳。
仲微又看向另一处营帐,那里是槐江的住处:“槐江。”
风卷着雪花掠过营帐,帘幕微动了一下,却没人回应。仲微没再喊,只是望着漫天飞雪,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她知道槐江的性子,若不是有要紧事,绝不会无故不应。或许,他已经悄悄去做她安排的事了。
“你带一队人悄悄潜入西启军营。”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营帐,轻声说道,像是在跟槐江对话,也像是在确认自己的计划。
“让士兵们先休息一天,养足精神。然后在漠北的峡谷处布置口袋阵,等着约旦初自投罗网。”
雪花落在她的发间,很快就积了一层白。她站了许久,直到指尖冻得发麻,才转身回了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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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时,裴行简率领的高陵大军抵达漠北。雪下得更大了,马蹄踩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前方探子快马回报,声音带着急促:“将军!西启人在前面的峡谷口扎营了,看那样子,是早就等着咱们了!”
裴行简勒住马缰,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峡谷两边陡峭的山崖,中间只有一条窄路,确实是设伏的好地方。
他冷笑一声:“约旦初倒是会选地方。”随即翻身下马,对身后的副将道,“按国师的方案,原地扎营。让士兵们挖雪筑垒,把弩箭架在高处,再派两队人去峡谷两侧侦查,看看他们的伏兵藏在哪。”
“是!”副将领命而去,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铁锹铲雪的声音、甲胄碰撞的声音,在雪地里汇成一片忙碌的声响。
而在漠北的一处驿站里,仲微正与南荣牧相对而坐。
驿站的门窗关得严实,炭盆里的火燃得正旺,却驱不散两人之间的微妙张力。
南荣牧摩挲着腰间的玉扳指,眼神里满是自信:“国师大人,我苍梧的士兵已经在漠北周边布好了防线,粮库里的粮食足够支撑三个月。就算不打,拖也能把西启人拖死。”
仲微端起茶杯,指尖拂过杯沿的茶渍,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国主倒是准备充分,连后路都想好了。就不怕我高陵趁虚而入,顺带把苍梧也吞了?”
南荣牧抬眸,与仲微的目光相撞,却没丝毫慌乱:“你不会。”他顿了顿,语气笃定,“高陵现在既要应对西启,又要稳住内部,根本没精力吞掉苍梧。再说,咱们现在是盟友,不是吗?”
仲微轻笑一声,放下茶杯:“国主倒是精明。”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看着外面的飞雪,“申时之前,咱们得赶到主战场。约旦初的性子,不会等太久。”
南荣牧也跟着起身,眼底闪过一丝算计:“一切听国师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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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启的城池里,约旦初正对着满殿文武大发雷霆。
茶杯摔在地上,碎片溅了一地,滚烫的茶水在青砖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高陵和苍梧的人都快打到城下了,绰罗斯还没来支援!”他指着窗外,语气里满是狠厉,“来人!”
“陛下!”一个侍卫快步上前,单膝跪地。
“给绰罗斯送信,”约旦初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三日内他若不来支援,就把他的妻儿拖到城楼上,当着高陵人的面处死!让他知道,敢违逆本王,是什么下场!”
“是!”侍卫领命而去,脚步匆匆。
约旦初又看向一旁的将领:“把城中能动用的兵力都集中起来,不管是老兵还是新兵,都给我带上战场!”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残忍,“老弱妇孺扔进地窖,派人看守。青壮男人,听话的收编入伍,不听话的……”他冷笑一声,“捆起来扔进马厩,必要时就拖出来当先锋。本王的城池,绝不能丢!”
将领们面面相觑,却没人敢反驳,只能拱手领命:“是!”
而在高陵的军营里,柳长亭正挠着头,一脸疑惑地看着裴行简:“父亲,截信鸽我会,可装瓦剌首领……我连瓦剌首领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啊!再说,约旦初那么多疑,他能信吗?”
裴行简看着义子这副莽撞的样子,又气又笑,抬手用马鞭柄轻轻敲了敲他的头:“亭小子,你以为约旦初现在还有心思辨真假?”他指着沙盘上的西启城池:“他被咱们和苍梧逼得走投无路,绰罗斯又迟迟不来支援,现在只要有援军愿意帮他,他就算心里存疑,也会先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柳长亭摸了摸被敲的头,还是有点不放心:“可我万一露馅了怎么办?”
“你只要记住三点,”裴行简的语气沉了下来,眼神里满是信任,“第一,瓦剌首领性子暴躁,说话不用太客气。第二,若是提到易容伪装几个字,一定要表现得异常气愤。第三,看到杜衡的信号,就动手刺杀约旦初,剩下的事交给杜衡。”
柳长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行吧,我去就是了。”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道,“父亲,你多保重。”
裴行简挥挥手:“放心吧,你也要多加小心。”
仲微看向一旁的杜衡,语气严肃:“你带一队精锐,悄悄潜入西启营地。等柳长亭刺杀约旦初时,你立刻出手制止,记住,只需要保住约旦初的命,别伤了他。咱们还得用他引绰罗斯来呢。”
杜衡拱手,声音沉稳:“属下明白。”他转身离去时,脚步轻得像一片雪花,很快就消失在风雪里。
裴行简站在沙盘前,望着漠北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坚定。
雪还在下,可他知道,这场仗,他们必须赢。为了那些死在马厩里的士兵,为了那些再也回不了家的人,也为了高陵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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