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仲微踏出皇宫朱漆大门时,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拂过衣襟。
她仰头望去,天幕上繁星密布,像撒了一把碎钻,可这璀璨却压不住心头的沉郁——方才裴成繁那转瞬即逝的冷冽眼神,仍在她脑海里盘旋。
脚步不自觉地顿了顿,仲微顺着街衢望过去,不远处的靖远侯府轮廓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她终是调转方向,沿着青石板路缓步走去。
越靠近侯府,那片刺目的白便越发显眼。门楣上悬着素白的丧幡,屋檐下挂着层层叠叠的孝布,连门前的石狮子都裹了白绫,风一吹,孝布簌簌作响,像无声的呜咽。
仲微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微微发凉。
靖远侯裴行俭……那个一辈子戍守北疆、连咳血都要拄着剑站在城楼上的老将,终究还是去了。
她想起年轻时在军营见过的景象:裴行俭身披玄甲,手持长枪,在演武场上指点将士,声如洪钟,说“疆土寸步不能让”。
可如今,这位老将护了一辈子的江山,府里却挂满了孝布,而朝堂之上……
仲微轻轻叹了口气,若是他泉下有知,见着如今这暗流涌动的局面,怕是要提着长枪闯进宫去,当庭怒斥那些搅弄风云的人。
她正站在街角出神,准备转身离去,忽听得侯府门内传来一声轻咳。
只见柳长亭扶着门框走了出来,此刻一身素衣,眼眶红肿,显然是刚哭过,正借着晚风平复心绪。
抬眼瞥见街角的仲微,他先是一怔,随即快步迎了上来,声音带着哽咽:“国师,您怎么来了?快请进,义父他……还在灵堂等着故人呢。”
仲微看着他泛红的眼角,没有推脱,只是点了点头:“我刚从宫里出来,路过此处,想来看看裴将军。”
柳长亭引着她穿过前厅,灵堂设在正屋,迎面便是裴行俭的灵位,上书“靖远侯裴公讳行俭之灵”。
灵前燃着白烛,烛火摇曳,映得供桌上的瓜果祭品泛着冷光。
仲微走到灵前,从侍立的仆妇手中接过三炷香,在烛火上引燃,双手持香躬身行礼,深深叩了三次头。
香火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檀香味。
仲微望着灵位上那熟悉的名字,喉间有些发紧:“裴将军,您护了一辈子的疆土,安心去吧。”
风从灵堂的窗缝钻进来,吹动了灵前的孝幔,也吹动了她鬓边的发丝,那些未说出口的忧虑与惋惜,都随着青烟散在了寂静的夜色里。
“国师大人,请随我来。”柳长亭招呼着仲微走向茶室。
灵堂后的回廊挂着素白灯笼,风一吹,灯影在青石板上晃出细碎的光斑。
柳长亭走在前面,素色衣袍的下摆扫过地面,留下轻微的摩擦声。他侧过头,眼角的红痕还未褪去,声音比在灵堂时平稳了些,却仍带着一丝沙哑:“国师,您是不是一直想问,为何我见了军中那些老将军,都唤一声父亲?”
仲微跟在他身后,目光落在回廊两侧悬挂的孝布上。那是裴行俭旧部送来的,每一块布角都绣着小小的“戍”字,暗含老将军一生疆场的寓意。
听柳长亭这么问,她才收回视线,轻轻点头:“的确有过疑惑,只是前几日朝堂事忙,又赶上将军的丧事,一直没来得及问。”
柳长亭脚步顿了顿,停在回廊的石桌旁,伸手拂去桌上的薄尘,像是在回忆遥远的往事:“二十年前,我才十岁,家乡遭了叛军劫掠,爹娘都没了。我一路逃到洛亭战场,被敌兵追得掉进山沟,是将军带兵巡营时发现了我,把我从死人堆里拉了出来。”
他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眼里却泛起水光,“那时我无家可归,将军便认我做了义子,带在军营里养着。营里的几位老将,都是跟着老侯爷出生入死的兄弟,见我孤苦,也常照拂我。教我读书写字的张将军,给我缝过冬衣的姜校尉,都待我如亲父。久而久之,我便习惯了唤他们父亲,将军也说,军营里的兄弟情,本就和骨肉差不多。”
“原来如此。”仲微恍然,看向柳长亭的目光多了几分温和。
她想起那些年在军营见到的景象,裴行俭带着柳长亭巡营,老将军们围着这孩子问寒问暖,那般热络,原是有这样的渊源。
柳长亭重新迈开脚步,引着仲微往偏厅走,快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转过身看着仲微,语气里带着几分认真:“说起来,我还想问国师一句——您为何要辞官?您在朝堂百余年,看着先皇长大,后又陪着平定内乱,如今又辅佐新帝登基,守了这么久的江山,真舍得离开?”
仲微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低头笑了笑。
她抬手理了理袖口的褶皱,指尖划过布料上细密的针脚,声音轻却清晰:“舍得不舍得,由不得我。如今的朝堂,已不是当年能容得下直言的地方了。”
她抬眼望向偏厅窗外的夜空,繁星依旧,却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就算我不走,总有人看着我碍眼,迟早会想办法让我走。倒不如自己主动提出,还能保得一身清净,免了日后的是非纠缠。”
柳长亭沉默了。他虽身在侯府,却也听闻了朝堂上的风声。
新帝登基后,不少老臣或被调职,或被闲置,仲微的辞官,怕是早有预兆。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轻叹,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抬手推开偏厅的门:“里面备了热茶,国师先歇口气吧,老侯爷的灵前,还有劳您多陪片刻。”
靖远侯府的茶室设在西跨院,窗下种着几竿修竹,晚风穿叶而过,送来细碎的沙沙声。
柳长亭亲手为仲微斟上第二盏雨前龙井,茶汤清澈,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愁绪。
“将军走后,云阳的几位副将递了折子,想请朝廷派新的将领镇边,可至今没有回音。”柳长亭摩挲着茶盏边缘,声音压得很低,“我总觉得,陛下这是有意要收回北疆的兵权。”
仲微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指尖触到微凉的瓷壁:“裴将军在云阳经营三十年,将士们只认靖远侯的令牌,陛下怎会放心?只是这般急着削权,怕是要寒了边关将士的心。”
她想起方才在皇宫见到的景象,裴成繁案头堆着的全是各地驻军的名册,那眼神里的算计,绝非只是安抚旧部那么简单。
案上煮着的雨前龙井冒着袅袅热气,茶香冲淡了灵堂的肃穆,柳长亭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刚才云阳旧部托人来信,说是这些日子里军中不知怎的出现了一些闹事的人,不服管教。新任职的镇边将军也处处掣肘,连军粮都敢克扣——这要是换做将军在,早把人绑去辕门问斩了。”
仲微端着茶盏,指尖感受着瓷壁的温热,目光落在窗外的孝布上:“新帝登基,总要安插自己的人手,只是委屈了那些守了一辈子边疆的老兵。”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前日我的人告诉我,陛下这几日话里话外都在打听将军旧部的动向,怕是……”
“怕是要对我们这些人动手。”柳长亭接过话头,苦笑一声,“将军临终前还嘱咐我,莫要掺和朝堂纷争,可这江山是他护了一辈子的,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它乱下去?”
仲微轻轻摇头:“你护不住的。如今的朝堂,早已不是靠忠心就能立足的地方。我辞官离去,也是想避开这趟浑水。”
两盏茶从滚烫凉至微温,话题从裴家的家事,聊到云阳的军情,再到朝堂的暗流,字字句句都浸着无奈。
终于,仲微放下茶盏,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府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就动身。”
柳长亭送至府门,望着她的背影融入夜色,终是忍不住道:“国师此去,多加保重。”
仲微回到国师府时,已是亥时三刻。
府内早已收拾妥当,仆从们捧着包裹鱼贯而出,将行装搬上马车。她召来管家,细细叮嘱:“我走后,府中一应事务按旧例处置,若有朝中之人来查问,便说我辞官后去山中隐居,不问世事。”
夜色渐深,国师府的大门缓缓关闭。三辆马车趁着月色驶出京城,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只留下轻微的轱辘声。
仲微掀开车帘,望着京城的轮廓渐渐模糊,心中五味杂陈。
她在这座城里待了三百四十年,从青涩的谋士到一朝国师,如今却要这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杜衡递来一盏烛台,烛光在车厢里跳动:“大人,过了前面的黑松林,就出京畿地界了。”仲微点头,将烛台放在案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上的佩剑。
黑松林是出京的必经之路,林子里密不透风,月光被枝叶切割成碎影,洒在地上斑驳陆离。马车行至林中央时,拉车的马突然焦躁地刨着蹄子,发出一声嘶鸣。
“怎么了?”仲微警觉地按住佩剑,杜衡已掀开车帘跃了下去,手持短刀警惕地环顾四周:“大人,不对劲,周围太静了。”
话音刚落,“咻”的一声锐响划破夜空!杜衡反应极快,挥刀格挡,一支带倒钩的黑羽箭应声而断,箭头嵌入旁边的树干,箭尾还在嗡嗡作响。
“有刺客!”杜衡大喝一声,同时将仲微护在身后。
只见林子里突然窜出十几个黑衣蒙面人,个个手持短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寒芒,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
他们步伐轻盈,落地无声,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为首的刺客打了个手势,三人一组,分别扑向马车和车夫。车夫吓得跌在地上,刚要呼救,就被一名刺客捂住嘴,短刀一抹,当场没了声息。
“保护大人!”杜衡挥刀迎上冲来的刺客,长刀与对方的兵器相撞,发出“当”的脆响。
仲微抽出长剑,剑身出鞘时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见一名刺客绕到杜衡身后,举刀便砍,她足尖点地,身形如燕,一剑挑开刺客的短刀,同时手腕翻转,剑刃擦着刺客的脖颈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刺客吃痛,怒吼一声,转身又扑了上来。
仲微目光锐利,注意到这些刺客的招式很特别——出刀时手腕会向内翻转,这是简玉珩麾下凌川铁骑的独门招式!
就在这时,又一支黑羽箭从树顶射来,直取仲微后心!
杜衡见状,不顾身前刺客的刀刃,猛地扑向仲微,将她推开。箭尖擦着仲微的肩头掠过,射中了旁边的马车车厢,箭尾深深嵌入木板。
“杜衡!”仲微惊呼,见杜衡的手臂被刺客划开一道长口,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她怒喝一声,剑法愈发凌厉,断雨剑如一道银蛇,穿梭在刺客之间,每一剑都精准地刺向对方的要害。
黑松林边缘的空地上,七八具黑衣刺客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鲜血浸透了身下的落叶,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红。
杜衡用布条草草包扎好小臂的刀伤,布条很快被渗出的血染红,他皱着眉看向站在尸体旁的仲微,声音因失血而有些沙哑:“大人,这些刺客……”
仲微蹲下身,手指拂过其中一具尸体的领口,那里绣着一枚极淡的银狼纹。
那是裴成繁潜邸暗卫的标记。她冷笑一声,站起身时眼底已没了半分温度:“装模作样。真当我辞官离京,就成了任人宰割的软柿子?”
杜衡攥紧了腰间的短刀,低声道:“要不要彻查背后主使?”
“不必。”仲微抬手打断他,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语气冷得像淬了冰,“把这些人的头割下来,用黑布包好,连夜送去皇宫,就放在裴成繁的寝殿门口。”
杜衡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是要给裴成繁一个警告。他重重点头:“属下明白。”
“告诉他,”仲微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隐忍的怒意,“别以为我离开了朝堂,就管不了他的事。竟敢在半路截杀,他真是越发大胆了。”说罢,她挥了挥袖子,转身就朝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衣袍下摆扫过地上的血迹,没有半分迟疑。
杜衡望着她上车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不再犹豫。
他从马车上取来一柄短斧,咬着牙忍着手臂的剧痛,俯身开始处理尸体。
月光洒在他紧绷的侧脸和沾血的指节上,映出几分狠厉。
跟着仲微这么多年,他比谁都清楚,大人性格温和,可一旦被触怒,手段从来不会手软。
马车的轱辘声再次响起,渐渐远离黑松林,朝着魔族的方向驶去。
车厢里,仲微闭着眼靠在软垫上,指尖仍残留着剑上的血腥味。
她知道,这几颗头颅送出去,京城必定会掀起新的波澜,但她不在乎——裴成繁既然敢先动手,就该承受她的反击。
而留在原地的杜衡,将包好的头颅装上备用的快马,交给随行的亲信:“务必亲手送到皇宫寝殿门口,不留姓名,只把东西放下就走。”亲信领命离去后,他才处理掉地上的尸体残骸,翻身上马,朝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追去。
夜色更深了,黑松林里的血腥味渐渐被晚风冲淡,只留下一地狼藉,无声诉说着这场刚结束的厮杀与警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