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山归来的第二天，习桐微感觉自己像被拆散又勉强拼凑起来的旧玩偶。浑身上下的肌肉，尤其是大腿和小腿，酸胀疼痛得每动一下都龇牙咧嘴，下楼梯的姿势更是僵硬怪异，引得母亲连连侧目，担忧地问她是不是摔着了。然而，身体上的强烈不适却无法完全淹没精神世界的滔天巨浪。
那个名字，于绵，像一句自动循环播放的魔咒，总在她意识松懈的间隙钻入脑海，伴随着黄山陡峭的石阶、他回头时额角的汗珠、拧瓶盖时用力的手指、扶住她时的可靠力道，还有那句低沉温和的“回去记得用热水泡泡脚”，反复冲刷着她的心防。她变得心神恍惚，对着物理题时会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满杂乱无章的线条，细看之下，竟是“YM”字母的各种扭曲变体；母亲吩咐她拿酱油，她愣神半天，端过去的却是醋；夜晚入睡也变得困难，那些零碎的、关于他的画面总是不请自来，扰得她梦境纷乱。
这种状态糟糕透顶，像一颗引信咝咝作响的炸弹。周一近在眼前，她必须在于绵面前、在教室里，表现得一切如常，必须将那份在黄山之巅确认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心动，死死封印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周日午后，秋阳慵懒，透过玻璃窗在书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习桐微挣扎着从令人头晕眼花的数学公式里抬起头，用力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一套卷子做得七零八落，效率低得令人发指。她长叹一口气，决定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换个环境，或许能换种心情，重新捕捉回涣散的注意力。她想起语文周老师极力推荐的那本《中外诗歌美学比较》，学校图书馆应该能借到。
“妈，我出去一趟，去学校图书馆借本书。”她朝着厨房方向提高音量。
“刚爬完山，浑身不疼啦？不在家好好歇着，还往外跑？”母亲的声音夹杂着炒菜的滋啦声传来。
“就去借本书，很快回来，躺着更难受。”她抓起帆布包，几乎是仓促地逃出了家门。
周日的校园褪去了平日的喧闹，空旷而宁静。只有远处篮球场上还有几个男生在奔跑跳跃，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和偶尔的欢呼声隔着偌大的操场传来，显得有些遥远。秋风拂过道路两旁高大的梧桐，叶片沙沙作响，已有几片泛黄的叶子盘旋着落下，平添几分寂寥。
图书馆更是静谧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值班的管理员老师靠在入口处的椅子上打着盹，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深棕色的木质书架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光带，空气中浮动着旧书页特有的、干燥而安宁的尘埃气息。脚步声落在光滑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上，会发出清晰而孤单的回响，仿佛闯入了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习桐微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像猫一样踮着脚按照索引指示走向文学区。书架高耸直至天花板，密密麻麻的书籍排列得如同沉默的士兵，形成一条条狭窄而幽深的通道，弥漫着知识与岁月沉淀的味道。她需要的那本书在比较高的位置，她仰起头，微眯着眼，手指小心翼翼地划过一排排书脊，仔细辨认着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书名。
找到了。《中外诗歌美学比较》，深蓝色的封面，烫金的书名有些黯淡了。
它安静地待在书架从上往下数第三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旁边紧挨着一本更厚实的、书脊泛黄的《西方文学理论史》。她踮起脚尖，尽力伸长手臂，指尖勉强能触碰到书的下缘，却无法将它从被两侧书籍紧紧夹住的困境中顺利抽出来。试了几次，那本书纹丝不动，反而她的指尖被粗糙的书页边缘磨得有些发红。
她有些气馁，四下张望，想找一把供人取书用的矮脚凳或者小梯子，但视线所及之处空空如也。她不甘心地深吸一口气，决定做最后一次尝试。她更用力地踮起脚，身体最大限度地向上拉伸，整个人的重心都往前倾，右手的手指拼命向上够，指甲用力抠住书的上缘，试图把它撬动一点。
就在她全神贯注、咬牙切齿地和那本顽固的书较劲，甚至因为用力而微微脸红气喘的时候，身后，毫无预兆地，响起一个声音。
“需要帮忙吗？”
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带着一丝运动后的微哑，像一颗精准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她早已波澜暗涌的心海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习桐微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这个声音……她就算失忆了也不会听错！是于绵！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站在后面看了她这副蠢样子多久了？！
极度的震惊和慌乱让她本就勉力维持的平衡瞬间崩溃。她本来就是极限踮着脚，身体大幅度前倾，这一吓，脚下顿时一软，惊呼声卡在喉咙里，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啊——！”她短促地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紧紧闭住眼睛，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等待疼痛降临的本能。
然而，预想中与冰冷地板撞击的疼痛并未到来。
一双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及时地从她身后探了过来，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左上臂，另一只手则快速而轻巧地在她后肩胛骨下方托了一下，有效地阻断了她的跌势。她的后背，不可避免地、轻轻地撞上了一个温热的、带着蓬勃生命力和运动后热气的胸膛。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又在瞬间被拉长至无限。
习桐微的大脑陷入了一片白茫茫的空白，所有的感官却在极端刺激下变得异常敏锐，放大到了极致。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扶在她手臂和后背上的手，温热、干燥而有力，隔着薄薄的秋季校服外套和里面那层单衣，那熨帖的温度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
她能感觉到自己后背依靠着的那个胸膛，少年的胸膛，并不特别宽阔厚实，却异常的坚实、稳定，甚至能隐约感受到其下平稳而有力的心跳节奏，透过两层衣料的阻隔，微弱却固执地传递到她的背心。
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气息，淡淡的、清清的洗衣液清香，混合着阳光晒过的好闻味道，还有一种……也许是刚刚结束运动残留的、极轻微的汗水的味道，并不惹人讨厌，反而形成了一种强烈的、独属于他的、充满生命力的存在感，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密不透风地笼罩其中。
最要命的是——因为明显的身高差，他似乎是下意识地微微低下头来查看她的情况。他温热的呼吸，轻柔而带着些许潮意，就那样拂过她的头顶发丝，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脊椎发软的痒意和战栗。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在电光火石的一两秒之间。
但对习桐微而言，却像一个被无限慢放的长镜头，每一帧都清晰得残酷，深刻得足以铭肌镂骨。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
近到她仿佛被嵌入了他的气息范围之内，近到她能捕捉到他每一次呼吸的细微气流，近到她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感知他的存在。那距离，或许真的只有0.01厘米，或许更少。她仿佛被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一个由他瞬间构筑的、狭小、温热、令人彻底窒息的绝对领域里。
“吓到你了？不好意思。”于绵的声音从她头顶正上方传来，似乎真的带着几分歉疚。扶着她手臂和后背的手很快地、甚至有些匆忙地松开了，并且他整个人向后退了整整一步，迅速拉开了两人之间那过分暧昧贴近的距离。
那个温热的、带着心跳声的胸膛骤然离开她的后背，突如其来的空旷感和凉意让她猛地回过神，却因为失去支撑，腿一软，身体晃了一下，差点再次失衡。她慌忙伸手，胡乱地扶住了旁边冰凉坚硬的书架。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让她过热的大脑稍微冷却了一点点。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转过身，脸上烫得惊人，不用摸都知道肯定红得像熟透的番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声音大得她怀疑整个图书馆都能听见，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几乎隔绝了外界一切其他的声音。
她被迫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于绵带着明显担忧和些许尴尬的目光里。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运动款T恤和灰色运动长裤，额前的碎发有些微湿，几缕不听话地搭在眉骨上，整个人散发着刚进行过户外活动的蓬勃生气。他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图书馆？
“对、对不起！我……我没站稳……不是，我是说……谢谢你！我……”习桐微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像受惊的蝴蝶四处乱飞，根本不敢在他脸上停留超过0.1秒，巨大的羞窘感让她恨不得当场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掉。她刚才那副笨拙得要死的样子，差点摔个四脚朝天的狼狈，还有……还有几乎撞进他怀里的……全都被他看见了！天哪！
“没关系，真的，是我不该突然在后面出声。”于绵的语气放得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一点安抚的意味，他再次看了一眼书架上方，试图转移话题来化解尴尬，“是要拿那本……《中外诗歌美学比较》？”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那本深蓝色封面的书上。
“啊？……嗯，是、是那本……”习桐微又是一愣，心脏因为他准确无误地说出书名而再次漏跳一拍。他……他不仅看到了，还认得这本书？他一个理科尖子生，竞赛常客，怎么会关注这种偏文学的理论书？
于绵了然地点点头，没再多说，只是轻松地一抬手，手臂线条流畅地伸展，手指轻而易举就碰到了那本书的位置。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看起来很有力。只见他用指尖顶住书脊上方，熟练地向里一推，再顺势向外一勾，利用巧劲轻松地就把那本被她视作巨大难题的书从紧密的书列中抽了出来，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松感，和她之前的笨拙挣扎形成了惨烈对比。
他把书递给她，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浅的、带着点无奈又好笑的弧度：“给。这书确实塞得太紧了，不好拿。”
“谢……谢谢你了。”习桐微几乎是抢一样接过书，死死地抱在怀里，仿佛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面能遮挡她所有慌乱和羞赧的盾牌。递接之间，指尖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擦过他的，那熟悉的、微弱的电流感再次窜过，让她指尖微微一颤，差点没抱稳。
书是拿到了，可两人之间的空气却仿佛凝滞了，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混合着尴尬和未散惊悸的沉默。
只有图书馆墙壁上那架老旧的挂钟，秒针恪尽职守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单调声响，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被距离模糊了的秋风掠过树梢的呜咽声。
习桐微死死地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书里，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还落在自己发顶。她紧张得手心不断冒汗，黏腻地贴着光滑的书皮，大脑疯狂运转试图搜索枯肠，却绝望地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根本挤不出一句能自然打破这致命尴尬的话。她是不是该再次道谢？或者问他怎么会来图书馆？还是该立刻抱着书逃跑？
在于绵的视角里，看到的则是女孩几乎要缩成一团的鸵鸟姿态，通红得滴血的耳垂和一小截脖颈，还有那双紧紧抱着书本、指节都微微发白的手，无一不在诉说着主人的极度紧张和无措。她看起来像是被吓坏了，脆弱得……让人有点……不知所措？他刚才，是不是真的太冒失了？
他几不可闻地轻咳了一声，似乎也觉得这沉默有点难熬，试图找一个安全的话题：“周老师推荐的吗？这本书。”
“啊？……嗯，是、是周老师……”习桐微依旧不敢抬头，声音闷闷地从书本后面传出来，细若蚊蚋。
“哦，果然。”于绵像是确认了什么，接话道，他的声音在空旷安静的书架间显得格外清晰，“她上学期也跟我们提过，说对理解诗歌深层意蕴有帮助，尤其是里面关于‘意象’和‘意境’如何通过语言建构的分析部分，写得挺有意思的。”
习桐微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和困惑，甚至暂时压过了羞窘。他……他不仅知道，还真的仔细看过？甚至能说出“意象”、“意境”、“语言建构”这样的专业术语？这完全颠覆了她对于绵——一个数理化接近满分、常年占据理科红榜榜首的学霸——的固有认知。他看起来应该是沉浸在公式、定理和实验数据里的人啊！
她的惊讶和难以置信几乎写满了整张脸，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受惊又困惑的猫咪。于绵似乎被她的反应彻底逗乐了，这次嘴角扬起的弧度明显了许多，眼睛里也闪烁起一种显而易见的、带着些许戏谑和玩味的光芒：“怎么这副表情？这么意外？觉得我看这种书……很违和？”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点调侃的味道。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习桐微像是被踩了尾巴，连忙摆手否认，脸颊烧得更厉害了，语言系统再次濒临崩溃，“我就是……就是没想到……你也会看……呃，我是说，你也对文学理论……感兴趣？”她越说越小声，越说越觉得自己词不达意，蠢透了。
于绵看着她手忙脚乱解释的样子，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他耸耸肩，语气轻松自然：“谈不上多感兴趣，只是觉得有时候换换脑子，看看不同领域的东西也挺好的。而且，”他顿了顿，目光随意地扫过她怀里那本书的封面，“确实写得不错，不算枯燥。尤其是对比中西方面对‘自然’意象时不同的处理方式那章，观点挺新颖的。”
他竟然连具体章节内容都有印象！习桐微感觉自己的认知正在被一点点刷新，心里那团关于于绵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浓了。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接不上话，她对这本书的了解仅限于老师的推荐，内容还一无所知呢。
看着她愣怔又窘迫的样子，于绵似乎终于良心发现，不再“为难”她，他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运动手表：“行了，不耽误你找书了。我过来还本体育杂志，顺便……嗯，躲个清静。”他像是随口解释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然后冲她笑了笑，“那你慢慢看，我先走了。”
“……好。谢谢……谢谢你。”习桐微除了点头和再次道谢，已经想不出别的词了。
于绵对她点了点头，那个笑容在他转身离开前，似乎在她因为震惊而略显呆滞的脸上多停留了那么零点几秒，然后才利落地转身。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响起，不疾不徐，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图书馆的门口方向。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习桐微还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硬地站在原地，怀里紧紧抱着那本仿佛重若千钧的《中外诗歌美学比较》，灵魂出窍般久久无法回神。
周围重新陷入了图书馆固有的、深沉的寂静之中。
可她内心世界那场被强行中断的海啸，却在这一刻以更加猛烈的态势，轰然爆发！
“轰——！”
所有被震惊和羞窘暂时压抑的感官记忆、延迟的情绪反应，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刚才那0.01厘米距离带来的、极度清晰的触感、温度、气息，他低沉的声音，带着笑意的调侃，还有他谈论那本书时从容的样子……所有细节，像高速摄影机拍下的画面，一帧一帧，慢速、高清、循环播放！
她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不得不将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身后冰凉的书架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试图给那颗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的心脏一点空间。脸上的热度一波高过一波，不用照镜子都知道现在肯定红得没法见人。
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绵的突然出现。
她愚蠢的差点摔倒。
他及时又稳妥的搀扶。
他们之间那令人窒息般的近距离接触！
他不仅帮她拿了书，还和她进行了……一场关于文学理论的、超出她预料的对话！他看过，他记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