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黄山,是一幅被秋神精心渲染的巨幅油画。山石是沉默而坚毅的黛色,历经千万年风霜雨雪,棱角却依旧分明,透着一股冷峻的美。松树是苍劲的墨绿,它们从岩缝中挣扎而出,姿态奇绝,每一株都像在诉说着与命运抗争的故事。而点缀其间的,是枫树和乌桕们热烈而斑斓的演出——炽烈的红、明艳的黄、深沉的绛紫,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又像是天地间一场盛大演出前精心铺就的华丽地毯,绚烂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习桐微走在班级队伍中段稍后的位置,目光贪婪地捕捉着沿途的每一帧景色,却又像被无形的磁极牵引着,总是不自觉地、小心翼翼地落回前方那个清瘦却挺拔的背影上——于绵。
他是这次主要班级组织者之一,也是她藏在心底,无人知晓、无法言说的秘密。这个秘密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她心房的土壤里安静地蛰伏,她从未奢望它能见到天日,只是任由它无声地盘踞,生长出盘根错节的思绪。
从山脚下的慈光阁开始攀登,经过半山寺,向着此行的重点之一玉屏楼进发,路程已过半。石阶陡峭蜿蜒,仿佛一条灰白色的巨蟒,沉默地匍匐在山脊之上,直通天际。同学们的谈笑声和最初的兴奋劲儿,早已被粗重的喘息和偶尔抱怨腿酸的声音取代。队伍像一条疲惫的溪流,被陡峭的山势拉扯得断断续续,流速明显慢了下来。
“大家再加把劲!坚持一下!前面就是蓬莱三岛了,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息一会儿,而且那里视角很好,已经能看到迎客松的轮廓了!”班长和于绵转过身,面向大家,声音清朗而有穿透力,带着一种鼓励式的、令人安心的笑意。额角和鬓边有细密的汗珠渗出,在透过稀疏林隙洒下的秋日阳光下,折射出细小而晶莹的光晕。他随手用挽在腕上的白色运动毛巾擦了一下,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洒脱。
就那一个回眸,一个简单至极的擦汗动作,习桐微感觉自己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仿佛骤然跌入真空,旋即又像要补偿那瞬间的停滞似的,更加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起来,撞得她胸口发闷。她慌忙低下头,假意蹲下身,仔仔细细地系紧那双本已系得很紧的运动鞋鞋带,生怕周围任何人,尤其是他,窥见她瞬间烧起来的、滚烫的耳根和脸颊。
她总是这样。在所有预演过无数次的、与他可能发生的对话场景里,她都能表现得从容淡定,甚至妙语连珠。可一旦他真的出现在视野里,一旦那想象中虚无缥缈的对象变成了有温度、有气息的真实存在,所有构建好的从容都会瞬间冰消瓦解,土崩瓦解,只剩下无处遁形的兵荒马乱和欲盖弥彰的笨拙掩饰。这种失控感让她懊恼,却又无力抗拒。
队伍终于在于绵所说的“蓬莱三岛”附近一处较为宽敞平坦的平台停了下来。这里视野已然极佳,几块巨大的奇石仿佛天外飞来,形态嶙峋诡谲,沉默地矗立着。云海在更远处连绵的山峦间缓缓流动、沉浮,如同乳白色的波涛,淹没了山脚,只留下峰尖如岛,仙境般缥缈梦幻。同学们发出一阵阵惊叹,纷纷掏出手机、相机,寻找最佳角度拍照留念,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和快门的咔嚓声此起彼伏。
习桐微找了个靠近边缘栏杆的位置靠着,微微喘息,努力调整呼吸,试图让山间那清冽纯净、带着松针和泥土特有气息的空气,冷却自己过热的、几乎要沸腾的胸腔。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脏在薄薄的胸腔壁后剧烈运动的轨迹。她从背包侧袋拿出自己的浅蓝色保温水瓶,拧了一下,没拧开。以为是手滑,又加大力度试了一次,瓶盖依旧纹丝不动。她蹙起眉,想起来大概是之前不小心在石头上磕碰了一下,瓶口有些轻微的变形。
她正暗自跟瓶盖较劲,脸颊都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烫,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的手猝不及防地伸了过来,悬停在她和水瓶之间。
“给我吧。”
是于绵。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注意到了她的窘境,悄然走到了她身边。他站得很近,习桐微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阳光和洗衣液的味道,还有一种运动后特有的、并不惹人厌烦的蓬勃热气。
习桐微吓了一跳,手一抖,水瓶差点脱手滑落。他反应极快,及时地、轻轻地用掌心托住了瓶底,同时也稳住了她因为受惊而微微颤抖的手腕。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皮肤,带着运动后的温热和一丝轻微的潮意。那一点温度,却像一道高压电流,猝不及防地、凶猛地窜遍她的全身,所过之处,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的鸡皮疙瘩。
“我……我自己可以……真的……”她的声音细若蚊蚋,飘忽得几乎没有重量,连她自己都听出了其中的心虚和毫无说服力。
于绵笑了笑,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眼神明亮。他没说话,只是用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态度,轻轻将水瓶从她手里“拿”了过去。他的手指擦过她的指节,带来又一波细微的触电感。他微微蹙起眉,专注地看着那个顽固的瓶盖,手上用力,小臂的肌肉线条瞬间绷紧,手背上的青筋也隐约浮现出来。只听轻微却清晰的“咔”一声,瓶盖终于屈服,应声而开。
“给。”他把打开的水瓶递还到她面前,笑容变得轻松,带着一点小小的成就感,“看来爬山消耗太大,瓶盖都抗议了。”
“谢……谢谢。”习桐微几乎是抢一样接过水瓶,指尖再一次不可避免地擦过他的。那触感让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为了掩饰这巨大的慌乱,她举起瓶子就猛灌了好几口。微凉的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底那股被他一个简单动作就轻易点燃的、莫名窜起的火苗,反而像泼了油,烧得更旺。她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视线无处安放,最后只能死死盯着他刚才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红的掌心那块皮肤,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图案。
“不客气,举手之劳。”于绵说着,很自然地在她旁边隔了半个人的距离也靠在了冰凉的铁栏杆上,姿态放松地望向远处翻涌的云海,“这里的景色真是百看不厌,每次来感觉都不一样,是吧?”他的侧脸线条清晰,下颌绷出流畅的弧度,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嗯,是……是很好。”习桐微低声应和着,心脏还在胸腔里如同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拼命在脑海里搜刮着那些曾经看过的关于黄山地质构造、奇松怪石形成原理或者云海气象知识的碎片,迫切地希望能组织出一两句听起来有点内容、不至于那么蠢笨乏味的回应,让这突如其来的、让她既渴望又恐惧的独处时刻不至于迅速冷场尴尬。然而大脑偏偏在这个时候彻底背叛了她,一片空白,所有思绪都像被此刻山间骤然增强的大风吹散的流云,抓不住一丝一毫。
她恨极了自己这种没出息的样子。在别的同学甚至老师面前,她或许还能勉强维持一副冷静、甚至略带疏离的表象,偶尔还能机智地接几句话。可一旦对象是他,于绵,她所有的社交技能就像瞬间被格式化的硬盘,彻底失灵,让她退化成一个连最基本对话都无法顺利进行的、彻头彻尾的傻瓜。
就在这时,旁边几个追逐打闹的低年级学生尖叫笑着跑过,其中一个脚下猛地一滑,惊呼一声,失去平衡,歪歪扭扭地就朝习桐微站的方向倒撞过来!事情发生得极其突然,习桐微的注意力全在于绵身上和内心的风暴里,完全没反应过来,只看到一团影子扑过来,下意识地紧紧闭了下眼睛,身体僵硬地等待撞击。
预期中的碰撞和疼痛并没有到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有力的手臂迅捷如电、稳当地横拦在了她身前,如同一道突然出现的屏障,恰到好处地扶住了那个险些摔倒、吓得哇哇叫的孩子小小的肩膀。是于绵。他的反应速度快得惊人,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出自本能。
“小心点,这里地方窄,台阶又陡,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对那个吓呆了、脸色发白的孩子说道,语气温和,但带着清晰的叮嘱和不容忽视的严肃。
小孩的同伴和老师赶紧跑过来,连声道谢,拉着惊魂未定的孩子走开了。
小小的意外插曲来得快,去得也快,平台上的秩序很快恢复,仿佛一粒小石子投入湖面,涟漪散去便了无痕迹。
于绵收回手臂,重新恢复闲适的姿势靠回栏杆,仿佛刚才真的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任何人都会伸手的小事。他甚至顺手整理了一下刚才动作间被扯歪的袖口。
然而,对习桐微来说,刚才那短短的几秒钟,却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无限拉长、放慢,每一个细节都像用刻刀深深刻进了她的记忆里。
在于绵手臂毫不犹豫拦过来的那一刹那,她不仅看到了动作,更感受到一股劲风带过。她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更浓郁的、清冽的汗味,混合着山间松针的冷香、秋日干燥空气特有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独属于他的的蓬勃鲜活的气息。
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让人心跳加速的侵略性。他挡在她身前时,那看似清瘦实则宽阔的肩背,结结实实地、短暂地为她隔绝了周遭的一切喧嚣和潜在的危险,营造出一个极其短暂却无比坚实、令人心悸加速的安全空间。那个空间里,仿佛只剩下他和她……以及她震耳欲聋的心跳。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紧紧地黏在了他刚刚收回的那只手臂上。挽起的袖口下,露出一截小臂,线条流畅而结实,肌肤因为日常的运动和此时的日晒,透着健康的小麦色泽。
就在这一刻,毫无任何预兆地,一个念头,不像以往那些模糊的好感或羞涩的欣赏,它如此具体、如此清晰、带着灼人的温度和排山倒海的力量,像一道撕裂所有混沌与迷茫的惨白闪电,毫无缓冲地、猛烈地、精准地劈中了她的天灵盖!
我想牵住这只手。
不是同学间友好的搀扶,不是感谢时礼貌的握手。是想用自己的手指,带着试探的勇气和无比珍重的心情,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去嵌入他的指缝,紧密地贴合,感受他掌心的每一度温度、每一条纹路,是那种十指紧紧相扣、密不可分的牵手!
这个念头是如此清晰,如此具象,如此不容置疑!它带着滚烫的灼烧感和几乎让她站立不稳的强大力量,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思维通道,将其余一切念头都焚烧殆尽!
“轰——!”
大脑深处仿佛炸开了一场无声却毁灭一切的雷暴。震耳欲聋的轰鸣只在她的颅内回荡,炽烈的闪电照亮了她每一个隐藏的角落。她的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剧烈地摇晃、崩塌,瓦解得粉碎。又在那一阵阵刺目的、令人眩晕的白光照耀下,清晰地、无法逆转地重建出另一个她一直隐约感知却从未敢直视、如今**裸摆在眼前的模样。
周围同学的笑闹声、山风掠过松林的呼啸声、远处游客模糊的交谈声、甚至脚下山谷隐约传来的声响……所有外在的声音瞬间褪去,被彻底屏蔽,消失殆尽。她的世界里,万籁俱寂,只剩下这惊天动地的、唯有她自己能听见的、持续不断的疯狂轰鸣,撞击着她的鼓膜,震荡着她的灵魂。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那些不由自主、如同向日葵追随阳光般追随他的目光;那些深夜躺在宿舍床上,反复揣摩他白天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的辗转反侧;那些因为他一个无意间的微笑、一次偶然的点头问候而偷偷雀跃、心情明亮一整天的傻气;那些在他靠近时无法控制的呼吸急促、心律失序、脸颊发烫和手足无措……所有那些零碎的、暧昧不明的、被她自欺欺人地归结为“对优秀同学的欣赏”或“青春期正常的过度关注”的纷乱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在这个秋风吹拂的黄山顶上,找到了唯一确凿的、不容辩驳的、铁板钉钉的最终答案!
它们挣脱了所有伪装和枷锁,咆哮着汇聚到一起,拧成一股强大无比的洪流,最终凝聚成一个简单到极致、也汹涌到极致的句子,在她脑海里疯狂刷屏:
‘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于绵。
不是含糊其辞的“好像”。
是确定无疑。
是百分之百。是毋庸置疑。是尘埃落定。’
她被这个结论狠狠钉在了原地,四肢百骸都僵硬得如同化作了山石。血液似乎瞬间全部疯狂涌上头顶,让她一阵眩晕,又在下一秒急速褪去,留下冰凉的指尖和一片冰冷空白的脑海。胸腔里那颗东西跳得又重又急,毫无节奏,像一匹失控的野马,几乎要撞碎她单薄的肋骨,从喉咙里蹦出来。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幻觉,怀疑这剧烈的心跳声已经形成了实质的音波,大到足以被身边咫尺之遥的他清晰听见。
‘她该怎么办?她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她还能维持正常的呼吸频率吗?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僵硬奇怪得像戴了面具?他会不会从她这极不自然的反应里看出什么端倪?要是被发现了……天哪……’
巨大的、近乎灭顶的恐慌,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裹挟着战栗的甜蜜感,同时攫住了她,像冰与火交织成的致命漩涡,将她死死地裹挟其中,疯狂地旋转、拉扯,几乎要将她的灵魂撕成两半。
“习桐微?”于绵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海水,从极遥远、极模糊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真切的不解和疑惑,“你怎么了?没事吧?我看你脸色好像有点白得不对劲。是不是爬太猛了,体力跟不上?或者……有点高山反应?”
他关切地转过身,更正面地看向她,眉头微微蹙起,那双总是清澈温和、仿佛盛着阳光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呆若木鸡、眼神涣散、惊慌失措到极点的可笑倒影。那镜像如此清晰,让她无地自容。
他的关心像一根尖锐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拼命吹胀、强撑起来的平静气泡。
“没……没事!我没事!”习桐微猛地站直身体,动作快得几乎像被弹簧弹起,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细,甚至带上了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过于用力的尖锐,“我就是……就是刚才突然觉得特别渴!对,渴得厉害!喝水喝得太急……呛、呛到了!”
语无伦次。漏洞百出。欲盖弥彰。
她根本不敢再接触他的目光,仿佛那目光是烙铁。慌忙举起手里那只已经不那么保温的水瓶,又仰头猛灌了好几大口。水有些凉了,急促地灌下去,有几缕顺着来不及吞咽的嘴角溢出来,蜿蜒流向下巴和脖颈,带来冰凉的湿意。她也顾不上擦,只想用这个夸张的、重复的喝水动作,掩盖住所有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失态和汹涌心绪。
冰凉的液体划过食道,落进胃里,非但没有浇熄那场大火,反而像助燃剂,让胸腔里那把名为“于绵”的火烧得更加旺盛、更加肆虐,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点燃。
“哦……这样啊。”于绵似乎被她这过于激烈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诧异,但他良好的教养让他很快收敛了异样,恢复了常态,语气依旧保持着之前的温和,甚至带上了一点安抚的意味,“爬山消耗确实大,水分流失快,及时补充是对的
不过也别喝太急太猛,容易不舒服,慢慢喝。”他还体贴地补充了一句,“需要我帮你拿着东西吗?你可以缓一缓。”
“不!不用!真的不用!”习桐微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又快又急,像是生怕他再靠近一步,“我好多了!没事了!”她胡乱地用力点着头,眼神仓皇地四处漂移,最后死死锁定在远处一块突出悬崖、形状古怪的巨石上,假装被它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用一种极其生硬的、近乎朗诵的语调说,“那块石头……你看……长得……挺奇怪的哈?”
她生硬无比地、几乎是砸出每一个音节地转移着话题,每一个字都僵硬得像从冷冻库里刚拿出来的石头,砸在地上都能发出哐哐的响声。
然而她的内心,早已是另一番天翻地覆、火山喷发般的景象。一场无声的、却足以摧毁一切固有堤坝的惊涛骇浪在她的体内奔腾席卷,巨浪滔天,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她的冷静、她所有的伪装全部撕碎、吞噬!巨大的、几乎让她晕眩的喜悦,和巨大的、让她只想立刻逃走的惶恐,交织成世界上最剧烈、最矛盾的风暴,在她每一个细胞里呼啸。
——我喜欢你!于绵!我喜欢你啊!你听到了吗?!
——闭嘴!快给我停下来!不能被发现!绝对不可以!
——他刚才离我好近!他帮我拧瓶盖!他保护了我!他是不是……
——停止幻想!习桐微!这只是他的礼貌!
他的教养!他的善良!他对谁可能都会这样!不代表任何特殊的东西!清醒一点!求求你清醒一点——可是……那个想牵他手的念头……那么真实……那么强烈……我……
她像一个被推到了舞台正中央聚光灯下的蹩脚演员,内心正歇斯底里、声嘶力竭地演绎着全宇宙最跌宕起伏、最情感澎湃的悲喜剧,所有的情绪饱满浓烈得快要从毛孔里溢出来。而台下那唯一的、最重要的观众却可能只看到她面无表情、干巴巴地、甚至有些怪异僵硬地念完了整场枯燥的台词。
这极致的、荒谬的反差,构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只有她一人知晓的、无声的雷暴。破坏力只作用于内部。
山风那么大,呼啸着掠过山巅,却吹不散她脸上持续腾起、一阵阵加剧的热度。云海那么沉,浩瀚地铺展在脚下,却压不住她心里那片已经彻底失控、翻江倒海的喧嚣和轰鸣。
“休息得差不多了吧?体力恢复点的咱们继续前进啦!”前方传来班长清点完人数后元气十足的呼喊声,“目标——迎客松!然后向着光明顶,冲鸭!”
疲惫的队伍重新开始蠕动起来,响起一片收拾东西和重新背上背包的窸窣声。
于绵对她笑了笑,那笑容在习桐微此刻看来,纯粹又明亮,像一把温柔的刀子。他很自然地转身,跟上前面几个男生的步伐。“走了,习桐微。慢点起,别岔气。”
“……好。”习桐微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
她动作有些迟缓地背好背包,迈开脚步,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位置。每一步都像踩在松软不实的棉花上,虚浮无力;又像是精准地踩在自己那仍在疯狂轰鸣、毫无减缓迹象的心跳节拍上,每一步都震得她发晕。
前方的登山路还很长,望不到尽头的灰白色石阶层层叠叠,蜿蜒向上,仿佛永无止境,直通缥缈的云端。
而她刚刚在那场无声雷暴中确认的、沉重而滚烫的心事,比这黄山最险峻、最令人腿软的鲫鱼背,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眩晕、窒息和步履维艰。
秋风依旧不知疲倦地拂过,吹动漫山遍野的山林,松涛阵阵,哗哗作响,像是在不停地窃窃私语,热烈地议论着这个女孩心底,那场刚刚经历过的、无人知晓的、天崩地裂的秘密。
队伍继续向上攀登,目标直指象征性的迎客松,然后是此行的**——光明顶。接下来的路程,对习桐微而言,仿佛一场在现实与内心幻境之间不断切换的漫长跋涉。
她的目光依旧无法控制地追随着于绵。他时而走在最前面,和几个体力好的男生一起,研究着路边的指示牌,讨论着接下来的路线;时而会放缓脚步,落到队伍中后段,鼓励一下明显露出疲态的同学,或者提醒大家注意脚下安全。每一次他身影的移动,都牵扯着习桐微的视线和心绪。
每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人群,似乎要看向她这个方向时,习桐微就像受惊的兔子,立刻仓皇地移开视线,要么假装对路边一棵姿态奇绝的松树产生浓厚兴趣,要么就埋头盯着自己脚下的石阶,仿佛能数出上面有多少道裂纹。她的心跳在这场无声的追逐游戏中,时而狂奔,时而骤停,被折腾得疲惫不堪。
通往光明顶的最后一段路格外陡峭,被称为“百步云梯”。石阶窄而险,几乎呈垂直角度,需要手脚并用才能安心。队伍行进速度慢了下来,每个人都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分心。
习桐微深吸一口气,抓住旁边的铁链,开始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爬。爬到一半时,她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于绵就在她上方不远的地方,他停下来,回头看向下方的队伍,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影和伸出的、似乎随时准备拉人一把的手。
那一刻,逆光中的他,仿佛自带光环。习桐微的心又被那只手狠狠撞了一下。她赶紧低下头,逼自己专注于脚下的每一步,内心却在呐喊:“不要看!不要想!专心爬山!”
终于,全员成功登顶光明顶。
“哇——!”巨大的、由衷的惊叹声从所有人口中发出。
站在黄山之巅,极目远眺,所有疲惫仿佛瞬间被涤荡一空。群山匍匐在脚下,万壑深幽,云海在远处翻腾,如同波涛汹涌的白色海洋,阳光穿透云层,洒下万丈金光,气象恢宏磅礴,震撼人心。同学们激动地拍照、欢呼,享受着征服与美景带来的双重喜悦。
习桐微也被这壮丽的景色深深震撼。她靠在栏杆上,任由猛烈的山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摆,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那些乱糟糟的情绪也吹走一些。她偷偷望向于绵,他正和几个朋友兴奋地指着远处的山峰说着什么,脸上洋溢着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那是属于少年人的纯粹快乐。
她的心情复杂极了。一方面,因为这绝顶风光和他此刻的笑容而感到心胸开阔;另一方面,那份刚刚确认的心事,在这天地辽阔的背景下,显得更加沉重和无处安放。她的喜欢,在这浩瀚的自然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却又固执地占据了她整个心扉。
在山顶停留了约莫半小时,拍照留念,补充能量后,队伍开始从另一条路下山。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陡峭的石阶对膝盖是巨大的考验。大家的腿都开始发抖,走路姿势也变得怪异起来。
于绵依旧尽职地跑前跑后,提醒大家注意安全,控制速度。在一个特别陡的拐弯处,地面有些湿滑的苔藓。习桐微脚下一滑,重心不稳,“哎呀”一声低呼,眼看就要摔倒。
千钧一发之际,又是他。于绵一直留意着队伍情况,几乎在她惊呼的同时就一个箭步跨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小心!这里很滑,踩稳了再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握着她胳膊的手有力而可靠。
这一次,习桐微没有立刻弹开。或许是因为惊吓,或许是因为身体的疲惫削弱了心理的防御。她借着他的力道站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掌透过薄薄外套传来的温度和力量。那股电流再次窜过,但这一次,夹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谢…谢谢。”她小声道谢,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别的。
“没事吧?能自己走吗?”于绵关切地问,并没有立刻松开手。
“嗯,可以。”习桐微点点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试着动了动脚踝,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于绵确认她没问题,才慢慢松开手,但还是走在她侧后方半步的位置,无形中形成了一种保护姿态,直到这个陡坡结束。
这个小插曲,像一颗投入习桐微 already 波涛汹涌的心湖里的石子,又激起了一层新的涟漪。他的及时出现,他的可靠,他那不经意的保护姿态……所有这些细节,都在不断地为她那份刚刚萌芽的感情添砖加瓦,让它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深刻,也……更加难以拔除。
下山的路仿佛没有尽头。当大巴车终于缓缓停在学校门口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城市华灯初上。同学们拖着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双腿,狼狈不堪却又兴奋地陆续下车,互相道别,空气中弥漫着极度疲惫后的虚脱感和完成壮举的满足感。
“再见!” “开学教室见!” “我的腿已经不是我的了……” “照片记得发群里啊!”
喧闹声中,习桐微背着沉重的背包,慢吞吞地走在最后。她看到于绵还在车边,正和班长最后确认着什么事情。他似乎永远都有用不完的精力。
就在她准备默默离开时,于绵处理完了事情,目光扫过,看到了她。他朝她笑了笑,挥了下手:“习桐微,回去记得用热水泡泡脚,不然明天腿会疼得走不了路。”
又是一句自然而然的、对谁都可能说的关心。可对习桐微来说,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她的心上。他记得她的名字。他在人群里看到了她。他叮嘱她泡脚。
“……好,知道了。你也是。”她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还算正常的笑容,回应了一句,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快步走向公交车站的方向。
她不敢回头,生怕多看一眼,就会泄露心底滔天的秘密。
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窗外的城市夜景流光溢彩,飞速后退。车厢摇摇晃晃,身体极度疲惫,肌肉酸疼得叫嚣不已,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或者说,异常混乱。
黄山上的一切,像电影胶片一样,一帧一帧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 他回头鼓励大家时额角的汗珠;他帮她拧开瓶盖时用力的手指;他拦住孩子时果断的手臂;他逆光站在高处回头望下来的身影;他扶住她时有力的手掌和关切的询问;最后,是那句“回去记得用热水泡泡脚”……
每一个画面都清晰无比,伴随着当时的心跳声和内心独白,重新上演。
那份在“蓬莱三岛”被闪电劈中的确认感,在经过一路的沉淀和发酵后,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坚实、更加沉重。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种感觉。像怀揣着一颗滚烫的、跳动着的宝石,既怕被人发现,又忍不住偷偷拿出来摩挲,被它的光芒灼烫,却也因它的存在而感到一种酸涩的充盈。
回到家,父母关切地迎上来,问她累不累,玩得开不开心。她含糊地应着,说“很开心,景色超美,就是太累了”,然后逃也似地钻进了浴室。
热水冲刷着身体,洗去一身的汗水和疲惫,却洗不去脑海里那个清晰的身影和那份沉甸甸的心事。她看着镜子里自己因为日晒和运动而泛红的脸颊,眼神却有些迷茫和不知所措。
“她真的喜欢上于绵了。不是模糊的好感,是清晰的、确定的喜欢。然后呢?该怎么办?”
“告白?她连在他面前正常说句话都做不到,告白简直是天方夜谭。更何况,他那么优秀,身边从不缺少关注的目光,他怎么会注意到平凡又笨拙的自己?隐藏?可这份感情如此汹涌,她真的能藏得住吗?以后在教室里,她该如何面对他?每一次对视,每一次交谈,会不会都变成新一轮的内心雷暴?”
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却没有答案。未来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名为“于绵”的迷雾,让她既忐忑又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草草吃了点东西,她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床铺。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她按照他说的,用热水泡了脚,酸胀的小腿确实舒服了一些。这又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的叮嘱。
闭上眼,是黄山的云海松涛;睁开眼,是天花板上模糊的灯影。而无论睁眼闭眼,那个人的身影和声音都无孔不入。
这一天的经历,像一场盛大而疲惫的梦。梦里有绝顶的风光,有艰苦的跋涉,而梦的核心,是那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无声却足以改变一切的雷暴。
爬山结束了。但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
习桐微在极度的身心疲惫中,迷迷糊糊地睡去。枕头边,手机屏幕微弱地亮了一下,班级群里,正在被黄山的照片和感慨刷屏。而她的梦里,或许依旧是指尖擦过的温度,和回荡在山谷间的、无人听见的心跳声。
“我的日记……不写了,明天再写。明天又不上学,紧张干什么呀,不上学!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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