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符瑶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肖大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杨青得意地抱着手臂,下巴一扬,“方才我将那封泄题的书信与他一瞻,他认得那是自己的字迹。再经我一番言语相激,戳破了他的托辞,他便认了。对了,要征讨柔然?可否算我一个?”
符瑶摆了摆手,懒得理会杨青的后半句话,只示意他跟上,二人一同返回私牢。肖澄仍端坐于案前,见她去而复返,脸上依旧平静无波澜,仿佛在其意料之中。
“你认罪了?”符瑶挑眉问道,觉得此事愈发蹊跷。
“不认又如何?”肖澄闭上双目,语气比方才更添了几分不屑,“明心司,总归要拿出一个罪囚来交差。我好生配合,也能省些皮肉之苦,不是么?”
“肖侍郎,”符瑶被他这态度激起一丝火气,“明心司从不将疑犯屈打成招,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将试题出卖了?”
“明心司所求,陛下所求,不就是要我认下此罪么?”肖澄的态度依旧顽抗,他抬眼直视符瑶:
“如此一来,‘汉臣不可信’之念,便可在朝中深入人心,陛下也无需再故作宽仁,更能借此安抚那些心怀不满的徒河旧臣,岂非一举数得?”
他叹息一声,又道:“前朝时科举便早已名存实亡,寒门欲登龙门,难如登天。而你们徒河人,本就更无耕读之风,此番开科取士,也不过是装点门面罢了。”
“荒谬!”符瑶大怒,不知肖澄怎会有这等莫名猜测。
一旁的杨青似有些听不下去,凑到符瑶耳边低声道:“殿下莫急。方才属下已仔细盘问过他的近日行止,肖大人前几日分明与同门饮宴大醉过一回,适才却矢口否认。我将那密信与他细看,他对着看了半晌,终是承认醉后昏聩,与人夸耀时,无意中泄露了考题!”
符瑶:“……”
她暗自思忖,那这肖澄方才与自己那一番辩驳,只是纯粹是意气之争?这是何道理啊。
若如杨青所言,此事经过倒也简单,罪责却绝不简单了。身为主考官泄露试题,虽被他们及时察觉,未酿成大祸,但肖澄轻则罢官流放,重则……恐要斩首示众。
总而言之,符瑶觉得此事依旧疑云重重,她嘱咐石晃,让他再派人手去礼部仔细勘察,并将肖澄近日所接触之人一一盘问记录在案,这才策马加鞭赶赴宫城。
紫宸殿中慕容景正批着折子,见符瑶来了,他命人先上茶,仍是面带笑容,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
符瑶举起茶盏,却无心饮啜,开门见山:“军中急报,北方六镇[1]中,怀朔、柔玄、怀荒、御夷四镇已被柔然占据,铁骑直逼我旧赌平城。阿兄欲遣何人御敌?”
慕容景摇摇头道:“阿瑶还漏了一事。此番是特勒·郁久闾可汗乃御驾亲征,对北境势在必得。”
“特勒·郁久闾……?”
“他是前任可汗之侄,本无嗣位之格,但在大位争夺中凭才干一统漠北,不容小觑。”
漠北原是徒河祖辈放牧纵马之地,徒河人南迁后,柔然人便将其占据了。
慕容景饮了口茶,眉峰微沉。符瑶见他正俯瞰桌案上的舆图,便主动凑上前去,“既如此,阿兄可要我领兵退敌?”
“阿瑶这是在京中待腻了?”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符瑶方才被肖澄那些构陷之辞惹得心火未消,一时言语无状,竟对慕容景也失了分寸,话一出口,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慕容景倒是笑了笑,并未着恼,只是语气郑重了几分:“阿瑶莫急。阿兄自有更紧要之事托付于你,至于这御敌之人选,我心中已有定论。”
“阿兄选了何人?”
她话音方落,殿外忽传来内侍的疾呼:“将军,将军!您不能进去啊!”
紧接着,殿门光线一暗,一位身形巍峨、肤色古铜,蓄着浓密虬髯的男子缓步而入,正是此时理应在自家府中思过的拓跋信。
此景让符瑶觉得眼熟。她得慕容景特许,可剑履上殿,她立时将手按在剑柄之上,挡在慕容景身前。
阿兄所说的北上御敌之人,莫非指的是拓跋信不成?
符瑶偏头以眼神请示,慕容景果然对她一挥手,示意她放下戒备。此时,拓跋信已上前数步,在三步之外,轰然跪倒:
“陛下!柔然逆贼,侵我疆土,欲夺我大魏旧都!臣拓跋信恳请陛下降旨,允臣出征抗敌!臣必万死不辞,定将柔然小儿,逐出北境!”
拓跋信说罢,叩头在地,久久未起。
符瑶见慕容景递来一个应允的眼色,便开口道:“拓跋将军,你尚在禁足之中,非但私自出府,更擅闯紫宸殿,该当何罪?再者,这机密军情,你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公主殿下若要降罪,待臣击退柔然归来,任何责罚,臣皆一力承担。至于军情,陛下与殿下在平城皆有心腹耳目,臣的父辈在北境戍守多年,驻军将领与臣互通声息,又有何奇哉?殿下若有疑虑,大可再搜一回臣的府邸!”
拓跋信竟答得正气凛然,坦荡无私,浑不惧符瑶的诘问,复又转向慕容景,再度恳请领兵。
她见慕容景那副冷漠的神色终于微有松动,心中不免腹诽他伪装之术精湛。
二人你来我往,一番推拒与恳求,终是慕容景“松了口”,决意封拓跋信为持节都督幽、并、冀等八州诸军事、封其镇北大将军,领狮狼骑北上御敌。因军情紧急,明日便在皇城之外亲授节钺、誓师出征。
拓跋信领命之后,快步告退。符瑶观其神采,容光焕发,哪还有半分先前降职禁足时的失意落魄,不由对慕容景道:“阿兄是何时筹谋好这一步的?”
“我又非神仙,何来筹谋之说。不过是每逢入秋,柔然南下抢夺乃是常事,只是规模有差罢了。拓跋信父祖皆担镇北之职,由他领军,再合适不过。”
将拓跋信安置于北境,既可防其在京中生变,又让他主动请缨,将功折罪,无需加封赏便能安抚徒河部族,确是一举多得。
符瑶颔首,复又担忧道:“只是,拓跋信此去,怕不止带走狮狼骑。他若坐镇北方,朝中冥顽不化的徒河旧贵必会前去投奔。届时于北方六镇拥兵自重,或成大患。”
慕容景淡然答道:“甘蔗安有两头甜,真到了那时,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那……”符瑶想起他方才所言“更紧要之事”,问道:“阿兄要我做的事是?”
“应是不难。”慕容景朝她无奈一笑:
“去为阿汐送嫁吧。”
南梁使臣们十日后便要启程归国。慕容汐的出嫁之日也随之定下,虽有些仓促,但她将随使团一同南下。
慕容汐连哭了数日,终是收拾好了心绪,只是恳求与她素来亲厚的符瑶能担任送嫁一职。慕容景心怀愧疚,加之有过相似境遇、同为女子又有相似经历的符瑶多少能照拂她一些,便应允了。
长安城中,短时日内走了一位跋扈大将军,又要走两位长公主,坊间自然是传言纷纷,热闹得紧。
十日后。
此番送亲之行,慕容景一怕朝中反对者于途中阻挠,二则为彰显国威,特命符瑶率凤翎卫护行。
送亲仪仗自朱雀门启程,出明德门,将经洛阳、颖川,入南梁境,再南下渡长江至建康。
启程前夕,慕容景训示已毕,又将符瑶唤至近前。
符瑶身着薄甲,自赤霞上一跃而下,“阿兄还有何事?”
“此物与你。”说着,慕容景从内侍手中,取过一个锦囊与一个长条木盒,交予符瑶。
“这是?”
符瑶接过,下意识便欲打开,却被慕容景伸手拦住:“莫急,这‘锦囊’,须得在紧要关头,方能开启。”
“……”
她轻叹一声,不知慕容景又在故弄何玄虚,只得将锦囊与木盒皆收入马背上的行囊中。待出征的鼓乐敲响,她一夹马腹,控紧缰绳,领队向着明德门而去。
队伍中,数辆以红绸装点的车驾格外醒目,其中一架便坐着慕容汐。
车外鼓声震震,乐音不绝,夹杂着道旁行人的议论之声。她终是忍不住,掀开马车帘帷一角,向外窥看。
窗外天空湛蓝如洗,长安的街巷在她眼中次第展开,又飞速倒退。
此地虽非故土,虽然她在此也不过住了半年,但经此一嫁,此生……怕是再无北归之期了。
触景伤情,泪珠悄然滑落。慕容汐看着手心的一点湿痕,怔了怔,而后放下帘子,取出帕子拭干泪痕,转而望向车顶。
子和……你此刻,可也在望着这片天么?
此时正望着屋顶出神的,的确不止慕容汐一人。
昭华长公主府今日格外寂静。符瑶为妹送亲远行,平素偶尔还能说上几句话的郑澜也随军而去。李怀麟坐在角落里,抱紧双腿,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屋室。
他听闻符瑶要远行三月时,也曾哭闹着要同去。
但此行不同于校猎。那时,符瑶尚需防着裴进与张季州趁虚强闯公主府。可如今,裴进似已安分,与李怀麟相处尚可,张季州更是该无心生事了。
最重要的是,符瑶不敢携他赴南梁,只能温言慰藉良久,还是决意将他独留长安。
“阿瑶……”
李怀麟握着腰间的白玉木槿玉佩,喃喃自语。他新雕了一枚与符瑶那块同样的款式,还未来得及向她邀功,此刻只得失落地望着屋顶出神。
但他还记着符瑶临行前的话,她极为难得地对他许了承诺:
“待我自南梁归来,便上疏与裴进和离,然后……我们去益州,可好?”
既然拓跋信已被遣至北境,符瑶回南蜀封地也算顺理成章。远离京城,不惧流言蜚语,也不怕身份暴露。
送亲的队伍方出长安城,符瑶一面思量着这些将来之事,一面已打开了慕容景给她的锦囊。她又非孩童,要陪他玩“锦囊妙计”的把戏,内中玄虚她此刻便要解明。
锦囊开启,一个掌心大小、精雕细琢的金属之物应声滑落。
符瑶定睛看去,竟是半枚…虎符!?
她握着这半枚虎符,视线飘向仍置于行囊中的木盒。那盒中是何物,她心里已然有数。
符瑶又回望了一眼在身后渐行渐远的长安城郭,心跳忽然快了几分。
[1]北方六镇。指的是北魏前期在都城平城以北边境设置的六个军镇,自西而东为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镇。后来六镇在北魏孝明帝时期起事,即“六镇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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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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