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白昼。
尉迟穆到城头巡视,关城之下静悄悄的,唯余昨日血战后的惨烈痕迹。
因战事未分胜负,战场无人清扫,城楼下的城壕之中仍堆满了尸首,惨不忍睹。
都尉唤来斥候,命其前去探查慕容瑶大营的情形。一个时辰后,斥候回报,所禀之事令守城一方大为惊诧:
“报!敌军大营仍在四十里外安营插旗,营外巡哨往来,一切如常。但我细察之下,却发觉虽已近午时,那下风口的伙房营地内竟无一釜架起,亦无取水、淘米浣菜、添柴生火之迹象!”
“这是何故?”尉迟穆大惊,“莫非是他们自觉攻关不下,已逃回洛阳了?”
“若是如此,倒也好了。可领军之人是慕容瑶,她岂会朝令夕改,昨日方才加固营垒,今日便拔营回程,徒劳士卒?”都尉神色忽然阴沉了不少,使他那张本就阴鸷的面容更显得生人勿近。
尉迟穆不解:“那……她往何处去了?”
“敌营之内尚有部分兵士,他们伪作巡营如常之态,显然是为迷惑我等。此举,要么是想诱我等出关,要么……”都尉回答。
他的话仿佛谶语,尚未说完,原本应当在西侧城楼巡视的一名队正急步奔来:
“将军!敌军出现了!”
“出现?”尉迟穆望了一眼城下,空空如也,唯有尸骸,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
果然那队正继续说道:“敌军不知何故,竟出现在了渭水北岸!眼下正在渡河!将军您快去看看!”
尉迟穆与都尉急忙赶至关城西侧城头,遥遥望去,那队正所言不虚,远处无数旌旗飘扬……正是慕容瑶的军队!
尤其是为首的那名女将分外醒目,她骑在一匹棕红骏马之上,手提银枪,身披亮银甲,不是慕容瑶还能是谁?
“莫非他们是趁着夜色北渡黄河,绕至我军后方去了!?”尉迟穆骇然,忙问都尉,“现在如何是好?我们是否要出城拦截她?”
“……”
都尉额上,一滴冷汗滑落,滴在边缘长满青苔的石砖上。
他虽曾追随拓跋弘历经过大小战事,却也习惯了听从将帅号令,无需自己决断大局。
如今这尉迟穆庸碌无能,事事皆要问询于他,无异于是将主将之责委予了他。出城,还是不出城,恐怕将决定此战之胜负!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量,自昨夜被南面麟趾塬上的歌声所扰,未能察觉北岸慕容瑶大军偷渡黄河,这场战事便输了一半!
倘若固守关城,听从尉迟穆这缩头乌龟之言,不主动出击,那便是坐视慕容瑶安然入关。一旦过了潼关,齐王麾下又有何人能与之抗衡?
眼下,唯有出城追击……可该出何处?又该追何人?
是倾巢而出,向西拦截慕容瑶本人?还是需得提防此乃诱敌之计,仍当留主力扼守关城,以防东面受敌?
见都尉表情凝重、一言不发,尉迟穆急了:“到底追是不追!你倒是说句话啊!”
“……追!非追不可!”
都尉终是下定了决心:他们守城第一要务,便是不能放慕容瑶入关。此刻出城追击已是亡羊补牢之策,却不得不为!
尉迟穆当即下令,命手下部将打开城门,由都尉亲率五千骑兵与轻甲步兵,出城拦截慕容瑶大军。
主将龟缩城内,却令一介都尉领兵……都尉心中虽有不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暗自祈祷尉迟穆至少能守好他那方“龟壳”。
可他方才行军不过数里,便发觉麾下兵士士气不振,速度缓慢。
果然是昨夜那道歌声作祟……慕容瑶之名太过响亮,如今大魏军中唯有拓跋弘能与之相提并论。这些兵士心中既有畏惧,也有疑虑,不敢与之死战为敌。
“故意拖沓行军者,立斩不赦!”都尉大怒,令押官[1]督促兵士速速前行,这才不至于被前方敌军远远甩在身后。
日正当头,都尉总算追上了慕容瑶的大军。
只是,令他大惊失色的是,敌军竟然不慌不忙地停下脚步,列阵以待。而那为首的“慕容瑶”,竟也立于军阵之前,不像是仓皇逃窜被从后追上,倒像是一开始便在此处等他似的!
糟了!中计了!
都尉定睛一看,愈发惊愕:敌方阵中,一队之兵竟悬有三柄旗帜!
原来如此!都尉霎时醒悟。原来慕容瑶只率了一支偏师,趁夜渡河,便是为了迷惑他们,引他们出城!恐怕那四十里外的大营之中空无一人不过是假象!如此一来,关城……此刻关城定正遭受猛攻!
那阵前的“慕容瑶”朝他扬了扬下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都尉这才骇然发觉,此人虽亦是女子,却并非慕容瑶!他顿时只觉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领军之人并非符瑶,而是郑澜。
郑澜咧嘴一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2]也。自从他们被殿下的计谋牵着鼻子走的那一刻起,此战的胜负便已注定。
她朝身侧早已跃跃欲试的杨青道:“你不是一心要立战功么?去将那人的首级取回来如何?”
潼关城头。
符瑶收回剑锋,尉迟穆带着一脸迷茫与惊愕之色缓缓倒地,唯有胸前被利剑贯穿的创口,仍汩汩地淌着血。
她不再去看这位忠于齐王的心腹,立时命人追上已出城的都尉所部。
为求隐蔽,郑澜、郭苓与杨青,总计只带了一千兵马轻甲渡河。若救援不及时,恐有全军覆没之虞。
冯落英领精锐骑兵先行驰援,待符瑶率大军赶到之时,城外之战,胜负已分。
烈日灼灼,渭水南岸尸横遍野。
她见战场之中,有一人浑身浴血地站立着,手中提着一颗人头,朝着她的方向放声大笑:“殿下!”
听到此人的声音,符瑶才自那嘶哑的嗓音之中勉强辨认出杨青的身份。
杨青说完这句话,将手中人头朝她这边举了举,而后便这般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殿下!”
郑澜策马赶至,她见杨青倒地,连连摇头道:“我不过是与他开了句玩笑,说他若是能将那领军都尉的首级取来,便给他记头等功。没想到,他竟当真直接冲杀过去!还好他命大,未被乱箭射成刺猬,捡回了一条性命。此番,倒真得给他记上一桩‘跳荡功[3]’了。这下他那素来瞧不起人的岳丈,可再没话说了。”
言谈之间,已有几名兵卒上前将重伤的杨青抬上了担架。
符瑶也是近来方知,杨青这般渴求军功,背后有两桩缘由:
其一,是其母唯恐他会殒命沙场,故而百般阻挠,不允他投身军旅。其二,他倾慕的一位世家贵女,其父最是鄙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
杨青被夹于两难之境,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借昭华长公主的面子,演一出因明心司职务“被迫”随军的戏码,方得两全之法。
“好,还有,”符瑶无奈地朝身后的邓玄道,“等他醒了,你记得将之前赢的钱财尽数还给他。”
“行……不过,他这公子哥,还差这点钱财么?技不如人输与我又怎么了……”邓玄摸着短须,跟随抬着杨青的兵卒一同入了医官的营帐。
“他自己出身南阳邓氏,不过是不愿归家罢了,怎还说别人是公子哥?”郑澜闻言哭笑不得,“殿下,接下来如何安排?”
符瑶向西远眺,沉声道:“伤员留下,其余骑兵随我速速返回长安。”
长安城外,小山之上。
裴进双手被粗绳反绑,口中被塞了布条,还被身后的凤翎卫用刀尖抵着后心,被迫向前行进……
这人绝对是在报复他!裴进心中满是愤恨。
他望向前方,那个身着素白圆领袍、身姿卓然、宛若仙人的身影,正领着公主府的一众人等不疾不徐地前行。
数月前,他听闻慕容瑶回京,便便想入公主府探探虚实。不想她人虽不在,却被他寻见了一个被锁在偏僻院落、容貌极美的痴傻男子。
如今想来,他那时便该起疑:素来鲜少对男子动心的慕容瑶,如何会将一个男人锁在府中……自己竟被她给糊弄了过去!
后来他几番试探,都未能探出此人的底细……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裴进这才意识到,时至今日,他尚不知此人的名姓。
他回想起数个时辰之前发生的事:
这“面首”,先是命人将那送菜的商贩打昏,而后又令一名擅长易容的凤翎卫乔扮成商贩,去西市寻一个名唤“娑罗”的天竺人。
之后他们趁着禁军换防之际,自公主府翻墙而出,在西域人的接应下扮作贩卖胡姬的商队,行至平康坊,又鬼使神差地,进了兰音阁。而后,这人弹了几个音符,便开启了一处秘道,他们就这般自那秘道之中,安然出城了!
期间,此人无论是号令凤翎卫,还是与那些西域人、鸨母交涉,皆表现得从容自若,礼数周全又不失气度,令裴进暗自心惊。
他怎可能仅仅是个面首?裴进只在寥寥数人身上见过相似的情形,那些人无一不是长年身居高位、才干过人之辈……
裴进知晓徐嬷嬷一贯偏向于他,本想向她求助,结果却看见她正一脸恭敬地向那人请示:“公子,接下来我等该往何处去?”
正当裴进觉得希望全无之时,林中忽然响起一阵马蹄踏碎落叶之声。
是禁军?
裴进心中大喜,他可是昭华长公主名正言顺的驸马!他先前好心入公主府,本是盼着他们能对自己毕恭毕敬,好让他出面与禁军说和,保住他们的小命!没想到,他们竟选择听从这面首之言,反将他给绑了!如今他被如囚徒一般对待,心中的怨恨早已满溢胸腔。
下定了决心,裴进不顾身后抵着后心的刀尖,竟是不管不顾地,朝那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本就不善武艺,加之双手被缚,脚下又被碎裂的树枝一绊,身子一歪,便脸朝下,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不知翻滚了多少圈,裴进只觉浑身剧痛。他勉强睁开双眼,却正对上一只……圆润如玛瑙的……马眼?
“裴进?”
马上之人翻身而下,正是符瑶。
她低下头,看着倒在地上的裴进,困惑道:“裴进?你怎会在此处?公主府的人怎样了?”
裴进看得分明,她的眼神之中并无一丝关切,他心下怨恨更甚,咬着牙,拒不回答。
这时,李怀麟领着其余人追着裴进,自林间探出头来,见到是她,惊喜道:“阿瑶!”
李怀麟笑容满面地,向符瑶奔来,只是快至她跟前时,他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眼看便要向前栽倒。
但符瑶又岂会看着他摔倒?她快行几步,便将他稳稳接入怀中,柔声关切道:“我只是忽生奇想,绕路来此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会走这条路,受伤了没?”
二人紧紧相拥,银甲将军与白衣公子,宛若画卷。
这一幕,看得裴进双目欲裂:
他脑袋贴在地上,看得清清楚楚!方才,根本没有任何东西绊住此人!此人分明是故意往她怀中摔去的!
裴进不信以慕容瑶的目力会察觉不到,可她偏偏对此视若无睹!世间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
他想大声呼喊,但口中被布条堵着,只能在地上徒劳地扭动,发出“呜呜”的怪声。林中除了那匹马之外,竟无人搭理他。
“阿瑶才是,”李怀麟鼻尖轻动,闻到符瑶身上浓郁的血腥气,便知她乃是自战场归来,连忙自她怀中退出,“阿瑶可受伤了?右臂可要更换伤药?我正巧带了绢帛!”
“不急,稍后再说吧,”符瑶翻身上马,向他伸出手,“来,我们先去将那罪魁祸首擒了。”
“好。”
李怀麟被她拉上马,安坐于她身前。二人就这般朝着长安城的方向策马而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而因方才胡乱翻滚,压到了马腿,又被马尾甩了一记耳光的裴进,只能呆滞地,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
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袖中的翠玉镯子膈得他生疼,眼中终于是连最后一丝妄想也被熄灭了。
[1]押官。唐代行军三人一队,三小队组成一中队,五中队组成一大队,也就是45人 管理五人:队正,执旗副队长,执法文员押官,两名护旗兵左右傔旗是基本活动单位,战斗时押官负责督战。
[2]“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出自《孙子兵法》虚实篇,意思是善于指挥作战的军事家能主动调动敌人而不被敌人所牵制。
[3]跳荡功,指“临阵对寇,矢石未交,先锋停入,贼徒因而破者”,实际实施中最先冲入敌阵的都算跳荡功,杨青小朋友和瑶瑶对练几月武功大有长进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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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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