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衡律师事务所位于这座城市最昂贵的CBD核心区,占据着摩天大楼的顶层。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混合着昂贵香氛、咖啡因与无声压力的空气。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映出来往精英律师匆忙的身影,他们穿着剪裁完美的西装,脸上带着经过精密计算的职业表情,语速飞快地讨论着案值动辄千万的并购项目或跨国纠纷。
前台小姐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但在看到跟在宋余身后,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秋里然时,那微笑瞬间凝固,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和审视。宋余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前台立刻恢复了标准表情,恭敬地点头:“宋律师。”
秋里然感觉自己像是一粒被误卷入精密仪器的尘埃。他低着头,不敢看周围那些投射过来的、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脚下柔软厚重的地毯吞噬了他的脚步声,却让他更加无所适从,仿佛行走在棉花上,随时会坠落。他紧紧跟着宋余那道挺直而冷漠的背影,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尽管这块浮木本身可能正将他带向更深的海域。
宋余的办公室是一个独立的玻璃隔间,视野极佳,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的繁华景象。里面的陈设和她的人一样,极简、冷硬、高效。除了必要的办公设备、一张看起来就不舒服但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和一面墙的智能档案柜外,几乎没有任何私人物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她的冷冽气息。
“坐。”宋余指了指办公桌对面那张同样看起来冷冰冰的椅子,自己则绕到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打开了电脑。屏幕亮起,冷白的光映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没有感情的终端处理器。
秋里然僵硬地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他偷偷打量着这间办公室,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与他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感觉自己呼出的气息都在污染这里 sterile 的空气。
宋余没有看他,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调出“星辉画廊案”的所有电子卷宗。片刻后,她打印出一份文件,推到秋里然面前。
“这是一份《和解协议》草案。”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恒远科技同意放弃追索赔偿,仅要求你方返还已支付的四十万首付款。这是目前对你最有利的方案。”
秋里然看着那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文件,喉咙发紧。四十万……这笔钱对于星辉画廊那个同样挣扎求生的小老板来说,几乎是灭顶之灾,而作为直接责任人和名义上的“艺术总监”,他必然要承担主要后果。
“我……我不能签……”他声音干涩,“画廊……王总他对我有恩,我不能……”
宋余终于抬起眼,看向他。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根据《合同法》第一百零七条,以及双方签订的合同第七条第二款,恒远科技完全有权要求你们承担违约责任,包括返还全部款项并赔偿损失。现在他们愿意放弃赔偿部分,只追回首付款,是基于效率考量,而非法律义务的缺失。”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刀,“秋先生,你所谓的‘恩情’,在法庭上,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情感用事,只会让你和你口中的‘王总’陷入更深的债务泥潭。”
“秋先生”这个称呼,像一根冰刺,扎得秋里然心脏一缩。他抬起头,撞上她毫无温度的目光,一股混合着绝望和微弱不甘的情绪涌了上来。
“那你呢?”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宋余,你……你就没有一点……我们之间……”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在寂静的办公室里,那未尽的含义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宋余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被触动的痕迹。她甚至微微向后靠了靠,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一个典型的防御与审视姿态。
“我们之间,”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在品味一个陌生词汇的发音,“存在过一段高中时期不成熟的交往关系。根据我的评估,该关系已于七年前彻底终止,且其性质与当前的法律事务无关。”她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我现在是你的对立律师,我的职责是在法律框架内,为我的委托人争取最大利益。而你的选择,将直接决定你和你关联方的经济损失程度。”
她看着他那双因为痛苦和挣扎而微微发红的眼睛,继续说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教导”的平静:“秋先生,法律不相信眼泪,也不追溯无关的过往。建议你将个人情感与商业决策分离。这是成年人的基本生存法则。”
成年人的基本生存法则……从她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秋里然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连最后一点试图抓住的、关于过去的温情幻影,都被她毫不留情地击碎。
他看着她,那个曾经在他怀中微微颤抖、在他亲吻下会脸红的少女,如今像一座用理性和法律条文浇筑的堡垒,坚不可摧,密不透风。他所有的痛苦、挣扎、甚至那点可悲的旧情,在她面前,都成了不值一提的、需要被“分离”的噪音。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宋余应道。
一个穿着精致套装、妆容一丝不苟的年轻女律师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恭敬地放在宋余面前。“宋律,您的咖啡。”她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狼狈的秋里然,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又恢复专业表情,“关于‘星辉’案,需要我……”
“不用。”宋余打断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目光重新回到秋里然身上,“给秋先生倒杯水。然后,你可以去准备下一阶段的证据清单了。”
“是。”女律师应声退下,很快端来一杯温水放在秋里然面前,动作礼貌却疏离。
这个小插曲像一根针,再次刺破了秋里然可怜的自尊。他在这里,像一个需要被施舍的乞丐,连一杯水都需要她下属的“恩赐”。而宋余,甚至没有因为下属的到来,而对他流露出丝毫的“特殊对待”,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漠面孔。
女律师离开后,办公室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宋余偶尔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和秋里然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宋余放下咖啡杯,目光落在窗外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上,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只是短暂地放空。几秒钟后,她转回头,看向秋里然,忽然换了一个话题,语气依旧平淡:
“你的画,后来还画吗?”
秋里然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画画……那是他早已埋葬的梦想,是连同尊严一起被现实碾碎的过去。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最终只能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早就不画了。”
“可惜了。”宋余淡淡地说,听不出是真觉得可惜,还是只是客套,“你高一那幅得了市里一等奖的素描,结构和光影处理得很有灵气。”
秋里然彻底僵住。她记得?她居然记得那幅画?那是在他们认识之前,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荣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让他眼眶发热。他急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她记得他的画,却可以如此彻底地抹杀他这个人。
宋余看着他骤然泛红的眼圈和微微颤抖的肩膀,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继续用她那平稳的语调说道:“艺术创作需要纯粹的心性和持续的能量投入。看来,这七年的社会历练,并没有为你提供这样的环境。”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开他结痂的伤口。不是指责,不是嘲讽,而是冷静的“分析”。分析他为何会失去才华,分析他为何会沦落至此。这种绝对客观的“理解”,比任何形式的蔑视都更伤人。
“是啊……”秋里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绝望,“我这种……连生活都维持不下去的人,怎么配谈艺术……怎么配……”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宋余,像是要用尽最后力气,“不像你,宋大律师,永远这么清醒,这么……成功。可以把过去的一切,都当成无关紧要的数据删除!”
他的声音带着控诉,带着积压了七年的委屈和不甘。
宋余面对他几乎要崩溃的情绪,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她只是平静地迎视着他的目光,直到他自己在那片冰冷的湖水中败下阵来,重新低下头。
“情绪宣泄完毕了吗?”她问,语气如同在问“文件看完了吗”。
秋里然瘫坐在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输了,一败涂地。从七年前那个夜晚开始,他就已经输掉了所有。如今的重逢,不过是这场漫长失败的最终确认仪式。
“如果情绪稳定了,我们可以继续讨论这份《和解协议》。”宋余将话题拉回原点,仿佛刚才那段关于画画和过去的对话,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一个用于观察他情绪波动的“测试环节”。“或者,你坚持要走诉讼程序。但我必须提醒你,一旦开庭,败诉几乎是必然结果,届时你们需要承担的,将远不止这四十万。包括但不限于诉讼费、律师费,以及可能被法院强制执行的滞纳金。”
她拿起那份协议,用指尖点了点签名处:“签了它,是及时止损。这是目前情况下,最符合你利益的理性选择。”
理性选择。
又是这个词。
她总是对的,永远站在理性的一边,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俯瞰着他在情感的泥沼里挣扎。
秋里然看着那份协议,又看向宋余那张精致却冰冷的脸。他想起画廊老板王总那张因为焦虑而憔悴的脸,想起自己银行卡里可怜的余额,想起这七年来一个个破碎的梦想和无数个失眠的夜晚。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席卷了他。他累了,真的太累了。他不想再挣扎了,不想再面对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不想再重温这种被彻底碾压的痛苦。
他颤抖着伸出手,拿起桌上那支冰冷的、金属质感的签字笔。笔身很重,几乎要拿不住。
宋余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胜利者的表情。她只是看着,像一个科学家,等待着实验对象做出预期的反应。
笔尖落在纸张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秋里然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人生。
写完最后一笔,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笔从指间滑落,在桌面上滚了几圈,停下。
宋余拿起协议,检查了一下签名,确认无误。然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和协议一起递还给秋里然。
“协议我会提交给法院确认。后续事宜,我的助理会联系你。”她公事公办地说,“这是我的名片。如果……”她顿了顿,目光在他苍白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捕捉的情绪,但快得像是错觉,“如果你在未来,遇到其他需要法律咨询的事情,可以按上面的方式联系我。”
秋里然怔怔地接过名片和那份卖掉了自己最后尊严的协议。名片的质感很好,边缘锋利,上面烫金的“宋余律师”几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联系她?他还有什么脸面,还有什么资格,在未来联系她?
他站起身,脚步虚浮地向门口走去。手握上门把的瞬间,他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宋余……”他声音沙哑,几乎听不见,“谢谢你……当年的……‘手术’。”
说完,他拉开门,踉跄着走了出去,背影消失在明亮却冰冷的走廊尽头。
办公室的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宋余依旧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窗外阳光炽烈,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她看着秋里然刚才坐过的椅子,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里残留的绝望和温度。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的嘴唇。
然后,她打开那个黑色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加密电子笔记,新建了一条记录。
“观察记录:编号 QLR,后续跟踪。”
“时间:七年后,职场场景。”
“状态观察:目标呈现出显著的PTSD症状,社会功能严重受损,自我价值感极低。艺术才能确认废弃。面对压力时,应对模式仍以情绪宣泄为主,缺乏有效策略。确认七年前‘催化事件’对其造成了持续性、毁灭性影响。”
“行为反馈:在施加适度压力(法律与经济损失威胁)并结合轻微情感刺激(提及过往才华)后,目标最终选择屈服于‘理性’方案(签署和解协议),符合预期。”
“补充备注:目标在离开前,提及‘手术’一词。推测其已对事件本质产生一定程度认知。此反馈具有研究价值。”
“结论:早期‘人格重构实验’的长期效果得到进一步验证。‘情感剥离’技术的有效性再次确认。该样本数据归档,可作为‘高敏感性个体受创后行为模式’的典型案例。”
她敲下最后一个句点,保存,加密。
然后,她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咖啡,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是繁华都市的车水马龙,芸芸众生为各自的**和生存奔波。她站在那里,身影挺拔而孤独,像一座矗立在云端之上的瞭望塔。
她成功了。
她证明了理性的绝对正确。
她将他变成了一个冰冷的、可供参考的“标本”。
可是,为什么……在写下那句“该样本数据归档”的时候,她的指尖,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麻痹感?
她微微蹙眉,将这种异常生理反应记录为“长时间高强度工作导致的末梢神经疲劳”,并提醒自己需要适当增加休息时间。
窗外,夕阳开始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而凄艳的橘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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