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抬头看薛璟的表情,只盯着地面,害怕听见拒绝或斥责。
毕竟那夜,他鼓足了全部勇气,提出请薛璟收留,却被他无情拒绝,更让他误会了自己的品行。事后每每想起,他都觉得羞窘,还带着些怨气。
薛璟没看他,扬着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但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
柳常安见没挨骂,大着胆子又继续道:“我之后不回柳家了。我打算待在书院,直至考上功名,那之后,我便能独当一面了。如此,这段时间,便劳烦昭行多关照了。”
他话说得温温软软,声音清润好听,还带着十足的讨好,让薛璟耳边似有春风拂过,心情也慢慢冰雪消融。
算他还识相。
薛璟又“哼”了一声,不过这次他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藕荷色嵌着金丝的蜀锦小包,朝柳常安丢了过去。
柳常安手忙脚乱地接住,疑惑地打开一看,里头竟是一块描了金的松烟墨,透着淡淡的香气。
薛璟看着他惊讶的表情,一脸满不在乎地说道:“这是我娘非要我交给你的谢礼,说是感激你教我念书。”
说完,继续往嘴里灌茶。
柳常安如获至宝,兴奋地将那块墨拿在手中端详了许久。
倒也不是他穷困到连块墨都买不起。
他向来羡慕薛璟,但一直知道对方厌烦自己,从未奢想过能与他交好。
被他救至严府,也算是因祸得福,没想到,他这福缘竟还不浅,竟会在冲突后还能收到他的礼物。
薛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对着一个破墨块如视珍宝的模样,觉得好笑。
可这家伙满脸认真欣喜,像一只饿久了突然被喂食,恨不得狼吞虎咽的小狸奴。
薛璟都要怀疑,若此时自己跟他抢这墨块,会被他挠花脸。
虽然心中还有些未消退的怒气,但这家伙有嘴的时候,也没那么让人讨厌。
而且……看着这样的柳常安,他心中竟升起一种诡异莫名的……成就感?
于是薛璟一边灌茶,一边一言不发地看柳常安端详那块墨。
过了好一会儿,柳常安才看够。
他将墨块仔细包好,藏在怀中,然后走向墙边的一张桌案。
为了方便两个学生在家中念书,严夫子专程在堂中摆了一张桌案,案上备着笔墨纸砚以及几册书卷。
他拿起案上剩下的半块墨,在砚台里磨了起来。
薛璟疑惑:“你怎么不用我给你的那块?”
柳常安没看他,只垂眸笑笑:“桌上还有,不用也是浪费。”
不仅是桌上有,舅父给他带来的箱笼里也有新的,够他用许久了。
薛璟送的这块,他打算好好藏在箱底,来日当自己又软弱时,拿出来看看,当作勉励。若两人终究再无交集,还能当个念想。
他磨好了墨,摊开一张纸,对薛璟说道:“今日我们写写字吧。”
这是要开始今天的教习了。
薛璟方才还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磨墨,觉得这人举手投足间,有种出尘之感,令人赏心悦目。
这会儿一听要写字,原本还微翘着的嘴角立刻垮了下去。
他也不是不会写字。
军中也常要写些文书战报,但左右也只需要能看懂即可,真要上呈时也会有专人书写,所以他从来不在意自己那实在令人难以恭维的字迹。
平日在军营里,能识字就够他吹了,这会儿在柳常安面前,他还没开始写,便已经觉得羞窘了。
眼前这小古板七八岁时便已经写了一手好字,如今又过了七八年,只会更好。
他手里捏着茶盏,一动不动地看着柳常安递过的那支狼豪好一会儿,见对方虽然一脸单纯无辜,但没有一丝退让,才不情不愿地接过。
竹制的狼毫似乎突然变成了烫手的铁棍,让薛璟左掂掂,右掂掂,一会儿像抓匕首那样一把握住,一会儿像抓刀那样捏着,最后甚至还用上了夹筷子的姿势,可怎么拿都觉得不舒服。
柳常安看着他手上不停变化的手势和越皱越紧的眉头,咬着后槽牙忍笑。
自从前几日,他看见薛璟念书时的窘态,便觉得这个锋利的人只有这时候最可爱,于是总会不着痕迹地稍作逗弄,给自己暗淡无光的生活找点乐子。
眼看着薛璟就快到炸毛的边缘,他赶紧拉着薛璟到了案边,接过笔,在手中摆出了个漂亮的握笔姿势。
“该如此握笔。”柳常安将握笔的手往薛璟面前探了探,让他方便看清。白皙修长的手指架着笔,看着细弱,却纹丝不动。
薛璟有些惊艳,又从他手中把那支笔给抽出来,学着他的样子,将笔架在手中。
他幼时也是学过写字的,只是在军营多年,疏于练习,这会儿重新架好后,也慢慢找回感觉。
不过他的五支手指各顾各的,相互不对付,他越是控制,越是手指打架,导致他下笔时有些微颤抖,外加他不喜练字,总觉得写出来能看即可,于是落下一笔后,就像画出了一条胖瘦不一,歪七扭八的黑毛虫。
若是平时,他倒觉得无所谓,可此时身边站着柳常安,他便觉得自己的脸面被丢在了地上,一把将笔扔下,冷着脸道:“什么破字!不写了!”
方才柳常安在一旁忍笑,肩膀都有些颤抖了。
这会见他发了脾气,赶紧正色拉住他,捡起在纸上拖出一道长长墨迹的笔,递给薛璟:“别着急,耐心些。你连那么重的刀都能握好,一支毛笔而已,自然不在话下。不过用劲的地方不同而已,你且将手指放松些。”
他柔声劝哄,吃软不吃硬的薛璟倒是很吃这一套,顿时消了大半火气,又照着他的样子,重新拿起笔。
柳常安将手附在薛璟肌肉勃发的小臂上,心下羡慕,但面上依旧沉静如水:“这里放松,多用些手腕的力量。”
薛璟觉得手臂上的那双手有些凉,细白滑嫩地蹭得他有点痒,让他手有些发飘。
不过随着他的指示,薛璟一点一点照做,写出来的笔画虽然还像毛虫,有些地方还炸了毛,但确实要比刚才能看一些,顿时觉得自己是个可塑之才。
心里有了小成就,他便更耐心地听柳常安的引导,用心地写着。
柳常安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中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温软之感。
这个薛昭行,看着凶恶霸道,却是一个良善仗义之人,而且,十分好哄。
小时候的自己可真是蠢笨,怎么就非要跟他对着干呢?但凡示个弱服个软,说两句好听话,他说不准就会乖乖留在课室里抄书了。
不过,如今也为时不晚。
堂屋侧门边,严夫人见两个少年又和好如初,满心欢喜地回了后院。
就这样,没了应酬的薛璟日日都来找柳常安念书,小半个月过后,夫子考察他功课时都大吃一惊。
才过了这么点时间,不敢说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但这个小霸王与之前相较,进步着实不小。不但诵读顺畅了许多,那一手狗爬的字也变得工整了些,看得出是花了功夫的。
严启升捋着飘逸的胡须,满脸欣慰:“云霁如今身子已经大好,昭行你们的学舍也已经备好。过两日,你俩便一块儿去书院吧。”
正陪着严夫子喝茶的两个学生,一个满心欣喜,一个满脸惆怅。
这一天终于还是要来了。
薛璟心中苦涩。
他近日旁敲侧击,看看严夫子能够给予通融,让自己在书院里不必同其他学子一般,日日完成大量课业,可严启升一直不松口。
想到入了书院即将要过坐牢一般的生活,他就想逃回边关去。
可他已经说服父亲留在京中,又应了母亲的诺,这回再想反悔也不合适,于是只好苦着脸应下了。
***
三月底,春即尽,夏将至。
一辆宽敞的马车驶在往栖霞山的路上。
马车里,薛璟闭目养神。
薛宁州苦着脸坐在一旁,心里暗骂他哥。
他就说怎么最近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果然,他想破头也没想到,他哥竟然把他打包一起去了栖霞书院。
实在太心狠了!
他也曾去过书院。
当年因比薛璟小一岁,他原本晚一年也要去栖霞书院。
但因为他哥在书院的“名声”太大,家里面上挂不住,托了梁国公府的关系,把他送到了另一所临山书院。
在临山书院几年,字是都学得差不多了,但他不知被哪个喜欢风月的公子哥带坏,沉迷于话本戏文,四书五经是再念不下去了。
前两年趁着他爹和大哥都不在京城,靠着撒泼打滚好不容易让他娘同意让他离了书院,就等着年满十七后,托家里关系去谋个京中闲差,安稳度日。
现在倒好,全让他哥给搅和了。
昨日听到消息时,他也试过对着他哥一哭二闹三上吊,但他哥不似娘亲,简直铁石心肠,直接掏出长鞭,说再闹便要把他捆了带来,于是他只得乖乖让书墨收拾行装,跟着一起去书院,只是心里气着,跟他哥冷战。
薛璟才懒得理会他这些小情绪。
念书又不是什么危险之事,兄弟俩都是娘的孩儿,要苦不能光苦了自己,同甘共苦可是本分。
最重要的是……
薛璟想让薛宁州参加科考,若能榜上有名,他便不用去兵马司,也许就能避免前世的那一遭。
虽然他也知道,他期待薛宁州考上,比他娘期待他考上更加没谱……
不过总得试试,说不定这小子突然开窍了呢?
两人一路静默无言。
快到栖霞山脚时,赶车的书言突然拉了缰绳,马车缓缓停下。
“少爷,谪仙公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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