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常安这一下这可把薛璟给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把人捞起来,打横抱起后便往屋廊下去。
书言见状,赶忙从屋内搬了张圆椅出来,待自家少爷将谪仙公子安置在椅子上,便赶忙去喊大夫了。
如今已入夏,薛璟怕柳常安中了暑气,将他衣领稍微敞开一些,想着先帮他把汗擦了,再给他扇扇风。
可手掌刚一触到柳常安额头,便摸到一片冰凉,吓得他又赶紧将柳常安的衣襟给拢上,手忙脚乱地不知是否该给他多加件外披。
柳常安头晕目眩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抬眼就见薛璟一脸紧张,眼中的焦急显露无疑,看得他心中微动,似有什么搅动了波澜。
他抬手拉住薛璟的衣袖,扯出个笑,道:“无碍……”
谁知刚说完,便咳了起来。
那被竹竿磨得泛红的虎口卡在没有血色的口鼻处,看上去竟有些触目惊心。
薛璟没想到柳常安的破身子如此娇气,赶紧学着之前南星的样子,给他拍了拍背,又怕自己力道掌控不好,显得有些畏畏缩缩,难得的无所适从。
幸而大夫匆匆赶了过来,赶紧诊了脉,又问及缘由,随后也顾不得对着阎王的害怕,翘着胡子骂道:“胡闹!这孩子精气亏损,血气不行,哪有力气跟你习武?!”
薛璟见过体弱的,但没见过弱成这样的,忧心道:“难不成他以后都只能是这一副病歪歪的样子?”
大夫睨了他一眼:“胖子也不是一口就吃成的,凡事都得慢慢来。每日少伏案,多走动,等十天半个月后,精血补回来些,就可以试试一些简单的健体招式。”
薛璟的小算盘暂时落空,也只能点点头。
第二日从别院回到栖霞山时,几人带了大包小包的药材和药具。
刚到屋舍不久,便看见薛宁州使唤着书墨背了几个行囊,神清气爽地踏步而来,一看就是休沐日舒爽过了,早忘了前日里的抓耳挠腮和不忿。
果然,薛宁州见了他,立刻跑上前:“哥!我昨日去翠秀湖边听曲,顺手给你带了几盒糕点。你要的檀香也放在里头了!”
书墨一听,立刻将一个绸布包裹交给薛璟,隐隐还透着些油香味。
说罢,薛宁州瞥了一眼柳常安的屋子,小声道:“娘亲还专程从库房里挑了两条老参,要送给柳家大少爷,你给交他吧?”
说罢,书墨又赶紧狗腿地卸下另一个小包袱递了过去。
薛璟不解:“娘亲为何要给他送参?”
薛宁州挠挠头:“我昨日在娘亲面前显摆了这几日学的东西,娘亲一听是柳大少教的,又听说他身子有亏,就立刻让人去把这两条老参翻了出来。”
他也知道这些日子跟他哥一起听柳常安讲书,自己学了不少,连那一手狗爬字都有些起色。
可前日里柳常安没有帮他写策论,让他心中不豫,还是找卢湛文帮忙,才免了他这次煎熬。
为此他还在卢齐二人面前说足了柳常安的坏话,这会儿自然不好意思过去。
薛璟点点头,问道:“昨日可玩得舒心?”
薛宁州笑了满脸,似还沉浸在昨日欢愉中:“那当然!伶仃舍新出了一出戏,叫‘玲珑小月娥’!讲的是小月娥她——”
“你跟卢、齐二人一块去的?”没等薛宁州说完,薛璟就打断问道。
他对戏文没兴趣,倒是对薛宁州身边出现的新朋友感兴趣。
他这一世拉着薛宁州来了书院,算是改了上一世的命,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光靠这个就能避免一年多后薛宁州的冤死,因此对薛宁州身边新出现的人自然也会多几分关注。
薛宁州笑道:“对!这两人够意思!卢湛文还帮我把策论给写了!你别说,有个会念书的兄弟可真方便!”
对着他哥,薛宁州倒是不以为耻。
薛璟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正往屋舍走来的卢、齐二人,对薛宁州点了点头,让他先回屋收拾,自己拿着东西回屋,准备去课室了。
今日一回书院,夫子便收了策论。
上交之前,薛璟还特地看了眼薛宁州写的那份,见一手狗爬字,内容只能堪堪入眼,便放心地让他交了上去。
夫子将那一叠策论翻看一会儿,从中抽出两张,摊在桌上。
“此次于水患之议题,诸君都表达了见解。云霁、含章,你二人诵读各自文章,诸位一同品读。”
柳常安和柳常清闻言各自起身,上前拿回了自己的策论文章。
在马崇明一群人的怂恿下,柳二虽面上谦恭,却也还是先诵读起来。
他声音清朗,不似平日跟在人后的畏缩,身姿挺拔了起来,文字清晰有力,有理有据地论述水患之害,以及筑堤建坝的紧要。
若不是亲历之前几件事情,薛璟会觉得他必是一个大有前景的端方君子。
显然,夫子就是这么认为的。
他抚着花白胡须连连点头:“含章笔力又有长进,看得出也在治水修堤一事上颇下了分功夫。”
听了夫子的赞许,马崇明似乎也觉得有个如此学富才高的跟班亦是面上有光:“含章向来勤学,为此策论,不仅在藏书楼中苦读,还专程拜访几位工部大员?,才得此作!”
“如此看来,含章来年必能桂榜提名!”
不仅其他同窗连连点头,连薛璟心下也如此觉得。
先不说此子笔力了得、学识出众,单是马崇明提到的那几位工部大员及背后之人,想要将他捧至榜头也易如反掌。
有了这样一根笔杆,来日掌控朝中话语,也并非难事。
柳家两兄弟不愧有血缘相承,都是道貌岸然之辈。
前世的柳常安靠自己的绝世之才将朝堂变成了一言堂,柳二若是得以入朝,恐怕不遑多让。
只是也不知为何,明明这人有此才华,前世却只是进了不学无术世家纨绔云集的兵马司。
一阵恭维渐渐消停下来,夫子又点了柳常安:“云霁对此有不同见解,你来说说看吧。”
闻言,柳常安起身,开始诵读自己那篇策论。
文章言辞清丽脱俗间带着确凿理据,令人难以辩驳,清冷的声音更将缜密严谨的内容衬得更多了几分肃穆,论述了治水宜疏不宜堵的要义。
一纸言罢,夫子频频点头,李景川更是连连赞同。
可北方学子大多未见过水患,所听闻治水不过就是修堤建坝,一时对柳常安所说大为不解。
“照你的意思,不必修堤建坝,若洪水来了,百姓自生自灭便是了?!”
马崇明指责道。
李景川见状,习惯性地替柳常安开口辩驳:“非也,只是仅筑几处堤坝无济于事。水来了,这处涌不进来,必然要去另一处,总有地方要被淹没。除非将整个江南砌上十米高的坚壁。”
“可就算这样,翻涌的洪水可能也会导致决口,那便会有更严重的内涝。反而只有牺牲一些田地,疏通水道,让水有处可去,才能治本。”
马崇明满面的义愤填膺:“笑话,牺牲百姓糊口的良田,让百姓吃什么?江南产的金砖坚如铜铁,筑起高墙,怎么可能决口?”
李景川有些着急:“并非是牺牲,官府可给一定补偿。而且金砖价格高昂,只有宫中和权贵之家可用,江南范围如此之广,怎可能处处用金砖砌坝?”
马崇明冷笑道,意有所指地道:“价格高昂?这部分钱款,和边关的军费比起来,可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众人一听,都不自觉地看了薛璟一眼,小声议论起来。
薛璟皱眉,犀利的眸子看向马崇明。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裁军一说,前世薛璟是在十八岁入了朝堂后才听说,没想到在朝野间竟早有流传。
虽然知道边关守备极其重要,但薛璟在一群文人面前说不出个四五六,导致前世在朝堂辩政总是处于下风,更难以理解,文官们为何对边军如此反感。
这些时日听柳常安讲书,他才了解,自古以来,国以武立、以文治。待根基稳固后,君主大多轻武功,导致边关难以安定,而关内靡靡之风盛行。
假以时日,国本被蛀空,便只能任由外敌宰割。
已经有无数前朝为前车之鉴,可每朝皆有无视明鉴的君主。
“武门关有六十万轮转的将士,光是军饷,一年便要花去近千万两,更遑论马匹辎重!此外,西南西北十数个关口,一年消耗军费占了国库半数不止,若将这些钱款拨出少许,还怕造不成江南的堤坝?!”
“关外十五国不过都是蛮荒民族,无粮无饷亦无像样兵器,哪有那么大胆子敢来犯我大衍?真有那么多外敌需要抵御吗?”
“是呀,几百万的边军,日日在边关也不知做些什么。我朝怕不是花钱养了群米虫吧?听说有将领偷偷在边关开马市,想来敛了不少财物!”
“哼,若我来日入了朝,必要上书请奏陛下,削了边军,将这些银饷用于百姓!”
众人激昂的言辞越说越大声。
薛璟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话他前世都听过。
朝堂上以柳常安为首的文官们便是这样咄咄逼人,最后甚至以国库空虚为由拒不下拨军饷。
而当时胡余来犯前线告急,幸得沈千钧送来的钱粮解了燃眉之急。
他只是没想到,边军的浴血奋战,在这些即将为朝之栋梁的生徒眼中,竟成了米虫?
他想起武门关漫天的风沙、简陋的营帐,以及无处可敛的骸骨,再想起京城中阑珊的灯火、绮丽的楼阁,还有觥筹交错的笑靥。
这瞬间他竟觉得这一切荒诞得可笑。
前世他早就辩累了,最终也如他们所愿,边军战力被削减不止大半,胡余在边关烧杀抢掠。
至他身死之时,武门关几乎要破,不用多少时日,胡余便能杀穿狭道,直取京师。
也不知前世的柳常安面对异族铁蹄踏碎天街时,是否曾为此后悔过。
看着一旁静默不语的柳常安,薛璟心中极没道理地竟泛起一丝报复的快感,反倒放松了神情,嘴角扬起嘲讽的笑。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柳常安对着那群扬言要上书的生徒们冷冷开口:“三十六年前,西南动乱,朝廷命武门关将领前去解围,一时间武门关守备削弱。”
众生徒没想到他突然讲起旧史,皆面露惊讶地看着他。
薛璟亦如是。
清冷的少年站得笔直,两手拢在大袖中,微垂着眼眸,不疾不徐地道:
“此后胡余趁机集结周边三国三十万大军,攻破武门关,扫荡狭道,直取京师。一旦过了天岭凹,胡余面对的便是一片旷原沃野,毫无屏障?。当时我朝已无军力坚壁清野,蛮族若一路抢掠,用我大衍的粮草养肥他们的兵马,抵至京师不过十日功夫。”
“京城乱作一团,十二卫严阵以待,甚至有不少人开始南逃。幸而北境鹿儿关的薛老将军当机立断,炸毁关隘。巨石落地,阻碍关道,北境诸国一时也不得出入。薛老将军留了三万守军,率七万兵力连夜奔袭百里,死守天岭凹。”
“十日后援军至,胡余部众被赶出狭道,退回武门关外,但狭道中已鸡犬不留,关西旧贵几乎覆灭。”
“京师安宁,常居于此,自然不知边关艰险。兵患之害甚于水患,怎可以军费填补江南修堤筑坝的空缺?”
听他娓娓道完,有许多人面露骇然之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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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辩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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