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案子被直接挑明,谢迎早有猜测,但真听到温祈这么说,还是有些不赞同地看了看她。
毕竟他们还在云岫寺,又摸不清玄明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难保他不会玉石俱焚。
不过玄明却不像意料中那般激进,甚至在听完温祈的话后,整个人反而变得松懈下来,甚至由内而外透出一种释然。
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
“你们,果然都知道了。”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也罢,也罢,不过是冤冤相报,世间因果。姑娘问吧,当年之事,老衲知无不言。”
温祈也没想到他就这么坦白了,以至于连情绪都有点没衔接上。
“那……聊聊?”
她与谢迎交换了个眼神,见他颔首默认,干脆也就不再继续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五年前那两个工匠,也就是了尘父母的死,是因为税银的秘密灭口,而并非见财起意吧?”
玄明似乎没料到他们已经查到这么深入的程度,脸上闪过一瞬的错愕,不过很快便重新镇定下来:“没错。”
他垂下视线,像是陷进了回忆里:“当年所为,实乃被逼无奈。国教祭礼事关重大,除去师兄与我,寺内众僧皆被兵士控制关押,直到神像铸成。一应用度皆由颍川漕帮包揽,我与师兄见到那百万两银,却不知那竟是……被抹去铭文的税银。”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看向谢迎,见他神情并无波澜,这才继续道:“神像铸成,本应皆大欢喜。却不想那工匠毛德,竟察觉了此事,更是胆大妄为地藏下半块没处理干净的银锭。”
“他被发现了。”
玄明沉痛地闭了闭眼,合掌道了句阿弥陀佛:“天敕圣宗派来使者,以寺内众僧性命相胁,逼迫我师兄动手杀了毛德,而他的妻子丁香,也被囚于藏经楼底,自生自灭。”
“至于之后师兄因愧疚收养了尘……你们应是全都查清楚了。”
“这么说来,你也不清楚丁香是什么时候死的?”温祈总是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拧着眉头继续追问,“那了尘呢?他对所谓父母双双病故的借口,就没有过半点怀疑?”
“如姑娘所见,藏经楼底已用砖石封死,无吃无喝,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她活路。既然如此,她到底是何时亡故,还重要吗?我也只知,逾月天敕圣宗来人探查时,人已经死透了。”
“至于了尘,天敕圣宗本欲斩草除根,是师兄以性命保下了他。想来也是他命好。”玄明自嘲一笑,“突然起了一场大病,许是烧坏了脑子,过往的事便都记不清了,对师兄所言更是甚深信不疑。”
“若长此以往,倒也相安无事。可到底还是造化弄人,这几年,他好像能记起一些来了,有的时候像是完全变了个人,还总问些他父母的往事。”
温祈不由得一阵默然。
玄明的话,倒是与毛修远的说法能对上。只不过他不知道,了尘在入寺之后,竟会找到被囚的丁香,还偷偷摸摸给她送过食物。
直到某天突然发现她的身份。
这才有了那场让了尘“失忆”的大病。
若没有这一遭,丁香或许不至于被活活饿死,可若丁香不死,必然躲不过天敕圣宗的追查,了尘也必然会被牵连。
阴差阳错,因果纠葛,如今隔着五年光阴与生死,早就算不清了。
玄明不再开口了,低眉垂目,无声拨动着手里的佛珠,整个人透出一股莫名悲悯的气质。过了许久,他才迟缓起身:“侯爷,姑娘,老衲有些倦了,不如明日再来讲经。”
谢迎巴不得他别讲,根本就不打算挽留,不过好歹还记得表面功夫做足,顺口招呼一句:“今日多有叨扰,多谢玄明大师解惑。”
玄明并未应答,双手合十,向两人深深一揖,旋即转身往门外走去。
温祈若有所思,注视着他恍若垂垂老矣的背影。思维深处,种种线索汇集成网络,细枝末节处彼此勾连交错,让她的思绪在短短一瞬,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眸色渐沉。
她突然开口叫住了玄明。
“住持师父留步,我尚有一事不解,可否解惑?”
玄明脚步停滞,深深回望她一眼:“知无不言。”
得到应允,温祈也没跟他客气,缓缓开口:“恰巧我今日读经,倒是记下了一句还挺有意思的话。”
“若有众生,伪作沙门,心非沙门,破用常住,欺诳白衣,违背戒律,种种造恶,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可惜我资质愚钝,悟不出佛法精妙,敢问玄明大师,这世间当真有无间地狱么?”
玄明没有立刻回答。
他有些惘然地凝视着温祈,又似乎是透过她,在看些别的什么。过了许久,才认命般地幽叹一声:“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姑娘慧心,阿弥陀佛。”
谢迎在旁边看着两人打哑谜,总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就错过了些什么。等到玄明离去,他终于还是难掩好奇地问道:“阿愿姑娘对佛经也有所研究?”
“看不懂一点,研究个锤子。”
温祈刚刚头脑风暴了一波,心累得够呛,反正左右也无外人,干脆彻底放松身体,往椅背上一瘫:“有幸翻到了几本启蒙教材,玄明问的问题,玄济给的答案。”
谢迎了然:“你在试探他?”
温祈没有直接回答,沉默片刻,突然驴唇不对马嘴地感慨起来:“要说玄明大师,那可当真是举世罕见的高僧啊。”紧接着又话锋一转,“这等高僧,应当有舍身取义的觉悟,哪怕以云岫寺众僧的命来威胁,也不该轻易妥协才对。怎会选择用别人的命,来换自己的命,又遑论亲自动手呢。”
“一念佛魔?还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谢迎沉默地听着,觉得她意有所指,隐隐有些猜测,但并未贸然打断她的思绪。
温祈却也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掰着手指数了数日子:“后日十九。”她微侧着脑袋,一双晶亮眼眸直勾勾地望向谢迎,“侯爷,你……”
她刻意拖长了语调。
谢迎与她对视着,突然没来由有些紧张。
六月十九。
他的生辰。
温祈向来胆大妄为,特意点出这个时间,她想做什么?
脑海里不受控地浮现一堆乌七八糟的猜测,情绪涌动间,却听耳边骤然响起一声戏谑的轻笑。
“明日承钊也该回来了吧?”温祈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恶作剧得逞的快意,“回来好啊,逮着人就走。这云岫寺好是好,就是饭菜实在没有油水,这才几天,我人都瘦了!”
眼看她当真计划起下山后该吃些什么。
谢迎的繁杂思绪瞬间一扫而空,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温祈感觉到来自他的死亡凝视,果断认怂:“侯爷以为我要说些什么?我惜命的,可不敢故意讨侯爷嫌恶。”
看着她一脸无辜地眨巴着眼睛,谢迎气不下去了,无奈地长叹一声。
“如今玄济的命案也算告破,了尘情况特殊,或许罪不至死。至于五年前毛德夫妇之死,牵扯甚多,查案的时候我可不拦你,但等官府过来,切记不可胡言。”
“不完整的真相,那还叫什么真相。”温祈没忍住嘟囔了一句,但也没再跟谢迎唱反调。毕竟涉及税银和恭王案,又与天敕圣宗有关,现在还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是夜。
玄明闭目坐于蒲团之上,一手捻着佛珠,另一手敲着木鱼。
佛像无言俯视着他,灯烛映照出长长的虚影,正好将他笼罩于其中。
他没有诵经,脑海中却恍若有经文声悠悠回响,将他的神魂拉扯到一片混沌之中。随即,这片混沌伴随着笃笃的木鱼声,如雨幕般缓慢落下,显露出隐藏在混沌背后的——
一尊怪异神像。
那神像右手在胸前结印,左臂则高举过头顶,虚握的掌心中,有一道无形光柱穿透而过,末端陡然被削尖,高高悬挂着玄济干瘪衰老的躯体。
木鱼声戛然而止,玄明愣愣地注视着那具尸体。他看到血色涌流,迅速铺开蔓延至脚下,又顺着他的衣摆攀附而上,化为粘稠的一坨,逐步覆盖住他的眼耳口鼻。
窒息感喷薄而至,就在他几乎到达极限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过于熟悉的呼唤声:“师弟。”
所有的幻象随之化为齑粉。
玄明忙不迭地转身,赫然看见玄济就站在不远处,旁边还站着另一个自己。
以他们为中心,更宽泛的场景如同泼墨般迅速扩散。
越来越眼熟。
玄明瞳孔骤然一缩,他看到天敕圣宗的使者,他身后乌压压的兵士,被捆缚的毛德夫妇,还有……
被强塞了一柄匕首的玄济。
画面定格,但他知道后面会发生些什么。记忆里的声音开始放大,他全身不住颤抖着,然后听到自己在说:“师兄,你下不了手,我来杀他。你不愿下地狱,我来下地狱。”
不过眨眼间,面前的景象再度被抹除。时间飞速流逝着,在他周身化为具象化的流光,最终归拢至一间过于朴素的禅房。
灯火摇曳,看不见人影。
但记忆依旧如实回放。
“师弟,你我已躲了这么多年!莫要再执迷不悟,一错再错!当年之事,错皆在我,我愿一力承担!”
他注意到门外晃动的瘦削人影,轻叹道:“师兄,可我不愿入地狱了。”
眼前重新陷入混沌,耳边又恍若响起幼时的诵经声。
——“若有众生,伪作沙门,心非沙门,破用常住,欺诳白衣,违背戒律,种种造恶,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师兄呀,这句话当如何做解?”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幼年,青年,垂垂老矣。
混沌之中,三道身影重叠在一起,似有佛音传来,将他拽入梦境的更深处。
恍然间,他又重新回到了大雄宝殿,金身佛像肃穆无声,玄济身着一袭青灰色僧袍,与佛像一同垂眼看他。
“师弟啊。”他沉沉叹惋,影子虚化在混沌的光影里。
佛像与他共同开口质问,如暮鼓晨钟。
“你拜的是佛,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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