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更漏声远。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朱雀门前。守门的侍卫立即上前,长枪一横,拦住了马车去路。
“宫门已闭,来者何人?”
“是我。”
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撩起,露出沈玉秋那温润如玉的面容。月光下,他嘴角挂着惯常的浅笑,端坐在车厢内。
“卑职叩见四殿下!”
侍卫统领当即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却仍挡在马车前:“只是…宫门已经落钥,不知殿下可携有圣上手谕?”
沈玉秋的指尖轻轻抚过膝上的紫檀锦盒,温声道:“父皇连日头痛难眠,御医属呈的方子总不见效。我便亲手调制了一副川芎茶调散,趁着药性新鲜,特来奉给父皇,以尽孝心。”
“这……”四皇子早在前年便已开府,按例无诏不得夜入宫禁。侍卫统领面露难色,踌躇了片刻,垂首道:“殿下恕罪,宫规森严,请容卑职先行禀报。”
“等你去紫宸殿打个来回,父皇怕是也该歇下了。”沈玉秋轻笑,声音如常温和:“本殿下不过是想想尽孝心送副药,难道父皇还会怪罪不成?”
“这……”侍卫统领一时进退两难,额头渐渐渗出了些许汗珠。
僵持了片刻,沈玉秋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妥协道:“罢了,你且去回禀吧,本殿下在此候着便是。”
侍卫统领松了口气,慌忙垂首谢恩。
赶车的仆从是四皇子的随侍太监引月,听罢这话后,立马解下自己的斗篷,捧到沈玉秋的面前。
“殿下心系皇上,出门匆忙连斗篷都忘了披,深秋夜露最是伤人,还请先披上奴才的斗篷。”
“不必,你披着…阿嚏!”沈玉秋摇摇头,话未说完便打了个喷嚏。
侍卫统领闻言望去,只见四殿下仅仅穿了件素色锦袍,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瘦,那张如谪仙般的面容上带着三分倦色,想必是配药熬了整夜。
眼瞅着快到深秋了,若真让这金枝玉叶的皇子在宫门外久候染了风寒,莫说自己这项上人头,便是九族性命也抵不得这滔天之罪。
思及此,侍卫统领心头心头猛地一沉,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枪杆。后背已沁出一层冷汗。
其实仔细想来,四殿下素有至仁至孝的美名。
对上,他侍奉皇上与贤妃恭敬柔顺,晨昏定省从无懈怠,平日里进献些补品汤药也已是常事。
待下,更是宽厚体恤,宫中内侍宫女谁没受过他的恩惠?谁不念着他的好?就连他们这些守门侍卫如今身上穿的棉衣,那也是因四殿下再三进言才得以添置。
宫里头的人都说,四殿下是菩萨转世。位分高的主子们见了他,总要给三分颜面。底下的奴才们遇见了,更是尽心尽力地伺候着。
纵是真有那铁石心肠的,也得想想得罪了这位殿下,要被全宫的人戳着脊梁骨骂,往后在宫里更是半分立足之地都没有!
再说了,方才殿下分明已允了通传,不过送一剂汤药,能出什么差池?
这年头,说到底不就是混个人情世故吗?
“是卑职僭越了,还请殿下恕罪!”侍卫统领咬了咬牙,侧身退开半步,右臂用力扬起,扬声道。
“开宫门——!”
两扇嵌着铜钉的宫门缓缓被推开,露出幽深的宫道,马车碾过青石板路,不疾不徐地驶入了皇城外苑。
旁边的小侍卫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统领,咱们这算不算失职?要是被督查卫查出来……”
“你懂什么?”侍卫统领望着远去的马车,轻叹口气:“有些事啊,比规矩更要命。”
车厢外,引月挥了下马鞭,趁着脖子瞥了眼仍立在宫门前的侍卫们,转回头朝着车厢内的沈玉秋一笑:“不枉殿下平日里待他们那么好,这满宫的人情债,今夜可是派上大用场了!”
“与人方便不过举手之劳,也是我身为皇子的职责所在,此举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沈玉秋微微皱眉,语气里带着几分说教,却因声音温润,丝毫不见严厉。
他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前方的宫道,轻声道:“咱们快去快回,莫要耽误了时辰,免得连累他们受罚。”
引月连忙收了玩笑的神色,重重点头,手中马鞭轻扬,马车顺着宫道一路向北,最终停在了承天门外一处不起眼的暗影里。
承天门后便是皇宫内苑,到了这里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无人可违背。便是皇子的马车也不得再往前挪动分毫。
沈玉秋一个箭步跃下马车,先是警觉地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屈指在车厢上轻叩三下,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急促。
“子良?”
话音未落,车厢内的坐板应声掀起,蒯子良敏捷地从暗格中翻身而出,掀开车帘一跃而下,落地时轻若鸿毛,连一粒尘埃都未曾惊动。
“殿下。”
“时间紧迫,不便多言。”沈玉秋直接吩咐,刻意压低了音量:“那些火赤练想来已作为物证被送往刑部,你我分头行动,一个时辰后在此处会合!”
“是。”
蒯子良抱拳应道,随即后退两步助跑,脚尖轻踩宫墙借力,衣摆翻飞间,整个人已凌空而起,跃上屋檐,仅仅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沈玉秋目送蒯子良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其踪影,又谨慎地朝四周望了望,确认没有引起任何动静,才转身朝着大理寺的方向疾行而去。
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并称三法司衙门,负责执掌刑狱之事。相较之下,大理寺的看守还算宽松一些,但也绝非轻易能闯之地。
可阮喻之和薛琳琅犯得是谋害皇子的大罪,必然被囚于地底最深处的天牢。那里铜墙铁壁,守卫森严,若无狱卒的身份作为掩护,想要靠近半步,简直是难如登天。
沈玉秋躲在大理寺外的老槐树下,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弄来一套狱卒的衣服混进去,结果一抬头,刚好看到大理寺的朱漆大门打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踏出了门槛。
“三哥?”
沈玉秋微微皱眉,琢磨了片刻,他抬手整了整衣冠,快步从树影里走出来,朝沈玉潇行了一礼:“见过三哥。”
“是四弟啊。”沈玉潇并不意外,轻轻笑笑,手中折扇“唰”地一收,不轻不重地敲在沈玉秋的肩头,脚下却未停步,径直往门外走去:“大半夜的,四弟怎会在此?”
“这话该我问三哥才是。”沈玉秋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去,与他并肩而行:“这几日我四处寻你不见踪影,三哥究竟在忙些什么?”
“嗨!还能忙什么。”沈玉潇漫不经心地转着扇子:“不过是领了些修桥铺路的差事,整日在户部与工部之间替人跑腿。你寻我有要事?”
“我…”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玉麟迁宫的事虽急,却远不及天牢里那两条人命要紧。
沈玉秋轻叹一声:“罢了,此事容后再议。倒是三哥,这深更半夜的,怎么会从大理寺里出来?”
沈玉潇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慢悠悠地解释:“御马训练有素,向来温顺近人,怎会无故发狂?我总觉得其中必有蹊跷,特来查探一二。”
回想起他方才大摇大摆出来的模样,狱卒见了他竟如同见了自家主子,连盘问都省了。沈玉秋不由得诧异:“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去了?”
“对啊!”沈玉潇闻言,扯下腰间的令牌,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跟父亲说,活了二十多年,皇宫内苑,山山水水的,哪里我都逛遍了,就是没见过大理寺里长什么样,他就给我令牌,许我进去逛逛了。”
沈玉秋盯着那令牌看了半晌,忽然唤了一声:“三哥…”
“嗯?”
沈玉秋眉毛一挑:“你是在哄我玩吧?”
“额…”
沈玉潇显然没料到会被戳穿,先是一怔,随即索性收起令牌,长臂一揽勾住沈玉秋的脖子,凑近他耳畔,低声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我们聪明的小四。实话告诉你,其实这牌子是我顺手牵羊偷来的。”
“你!”沈玉秋惊愕的瞪大了眼睛,手指刚刚抬起,便被沈玉潇一把按了下去。
“诶——”沈玉潇狡黠的笑着:“你放心,若能查明踏雪发狂是有人蓄意为之,既能为六弟报仇,又能还八弟清白。到时候父亲非但不会怪罪,说不定还要重赏我呢!”
沈玉秋看着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只觉得他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无奈地蹙起眉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那要是查不出呢?”
“若查不出来…”沈玉潇拖着长音,低头琢磨片刻,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那我不过参观了一下大理寺罢了,既未干扰查案,又未伤及无辜,父亲知道了也不过骂我两句胡闹,反正我平日里也胡闹惯了,再多这一桩也无妨。”
沈玉秋望着眼前这个永远玩世不恭的三哥,不禁摇头叹了口气。他反手一把扣住三哥的手腕,认真的劝道:“三哥,此事关系重大,牵扯多条人命,绝非儿戏。你平日虽洒脱不羁,但这次务必慎之又慎,切莫引火烧身。”
“好好好,你说的这些三哥心里有数。”
沈玉潇抽回手,随意地摆了摆,被弟弟这般正儿八经地说教,他自己也觉得丢脸,迅速一转话锋,岔开了话题:“说起来,你还没告诉三哥,这大半夜的你又来大理寺做什么?”
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沈玉秋闪烁不定的眸光上。
这三哥虽行事荒唐,难以捉摸,可从小到大却始终是最疼爱他们的兄长。纠结片刻,沈玉秋终是叹了口气,决定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事情就是这样。”说到最后,沈玉秋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无力:“我本想进去问个明白,哪怕只是看他们一眼也好,奈何大理寺守卫森严,我想尽办法也是进不去的。”
“就这事?”沈玉潇听完一歪脑袋,挑眉轻笑:“想进去还不简单?叫声三哥不就行了?”
沈玉秋疑惑抬头:“三哥…”
话音未落,只见一块鎏金腰牌已凌空抛来。沈玉秋下意识接住,令牌上“大理寺行走”的几个篆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仿佛带着千斤重量,压得他指节微微发白。
“三哥!”他瞳孔骤缩,猛地抬头:“你这牌子本就是你偷来的,如今又转借于我,若是被父皇知晓,误会你与我们同谋,这……”
“嘘——”沈玉潇竖起食指抵在唇前,满不在乎地笑着:“你不说,我不说,天上的月亮说了也不算数,他又怎么会知道?”
“可……”沈玉秋还是有些担心。
“好啦~”沈玉潇搂住的肩,眼底的漫不经心淡了些,却依旧挂着满不在乎的笑:“我这也是为了六弟和八弟啊,你尽管拿着吧,待真相大白那天,记得在功劳簿上给三哥留个位置就行。”
“三哥……”沈玉秋紧紧攥着腰牌,喉结滚动了几下:“你当真如此信我?要知道薛琳琅的方子,可是御医属三十名御医都驳斥过的,万一……”
“信不信的,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了。” 沈玉潇摊开手,语气里添了几分无奈:“那些江湖郎中把六弟治得治得昏了醒,醒了昏,昨日我去探望,他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沛国公更是急得要请道士来做法招魂,依我看,倒不如你们这条路更靠谱些。”
话至此处,沈玉潇突然倾身上前,折扇展开,半遮着俊朗的面容:“三哥不懂医道,但三哥信你。放手去做吧,天塌下来,不是还有三哥顶着吗?”
夜风卷着残叶掠过青石路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沈玉秋只觉眼眶发烫,一股暖流顺着心口涌上来,模糊了视线。他抱拳的双手微微发颤:“三哥大义,此事我定守口如瓶,绝不让第三人……”
“行了行了!少跟我来这套假客气!”沈玉潇摆摆手打断他,不紧不慢的转过身,背对着沈玉秋挥了挥扇子:“真要谢我,事成之后请我喝酒吧!”
最后一字的尾音还飘在风里,那道挺拔的身影便已没入了宫墙阴影中,只余下折扇偶尔开合的轻响,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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