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天牢最深处。
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在甬道里蔓延。阮喻之垂首静坐在木板床边,目光凝在摊开的掌心上,昏黄的灯火在他眼中跳动,却照不亮那双失神的眼睛。
高山仰止,生死相随,甘之如饴,不悔不怨……
薛琳琅的话语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字字如刀,正一寸寸的凌迟着他的心,每一次拉扯都带着刺骨的疼,将他那精心雕琢的假面连皮带肉地剥落。
曾几何时,他的人生轨迹何其明晰:以辅佐九皇子为始,以算计为径,以“天下第一谋士”之誉终其一生。
他原以为是如此的……
可薛琳琅像一面冰冷残酷的镜子,逼他无法逃避地直视自己最丑陋的一面。
也是时至今日,阮喻之才蓦然惊觉自己的心竟是这般狭窄,容不下家国天下,装不进赤胆忠心,甚至挤不进半分骨肉亲情。
唯有野心与算计,日日夜夜在那方寸之间纠缠撕咬……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病灶所在,只是多年来,从来不愿、也不敢去深究。
而今猝不及防地跌入了内心最不堪的角落,那曾引以为傲的志向被彻底证伪,毕生信奉的执念也轰然倒塌,尽成虚妄。
这一刻,他站在残局中央,沦为自己故事里的陌生人,再也不认识自己,再也无法掌控自己。
……
铁窗外,一片片枯叶被风卷起,一下、一下,轻轻的撞在生锈的栏杆上。
“你那脱身之计,究竟要想到几时?”
薛琳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骤然打破死寂。
他斜倚在斑驳的石壁上,皱眉望向阮喻之:“怎么?三两句话就说得阮大人一蹶不振了?”
阮喻之闻言,终于从沉思中回过来神。他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依旧低垂着头,目光落在掌心,仿佛要从那空无一物中攥住某个答案。
“一蹶不振……倒还不至于。”他声音低沉沙哑,似已久未言语:“只是你的话,让我想通了一些事。”
“哦?”
这般态度还算不讨厌,薛琳琅先前的不耐淡去了几分,眉梢微挑,反倒生出几分兴致:“说来听听。”
“这世上,有人为信仰肝脑涂地,也有人为野心不择手段,还有些人……”阮喻之停顿了片刻,声音又沉下去几分:“连自己为何而活都说不清楚,浑浑噩噩的,终究是要迷路。”
他深吸一口气,唇边凝起一丝近乎惨淡的自嘲,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深处艰难地浮起。
“我鄙视自己的虚伪,又清醒地沉溺其中;痛恨自己的算计,却又依赖它生存;明知自私卑劣,却偏以‘清醒’自欺,假装良心未泯。”
话至此处,他不仅开始回望这些日子,究竟是在为什么而拼命?往后又该走向何方?
若算计不能带来掌控,若野心不能填补内心,若“第一谋士”之名终究只是一具空壳?
终点等待他的——是站在顶峰的荣光,还是一个连自己都不再认识的空洞。
既如此…
“这一切,究竟是否值得我这一路的摸爬滚打?”
末一句,几乎化作叹息。
“哼!”薛琳琅并未共情,反而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伪君子!”
“伪君子?”阮喻之非但不恼,反而像是听到了最贴切的评价,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角那抹自嘲的笑意愈发浓重:“嗯…这名号听起来还不错,你看人很准嘛!”
“这就认了?”薛琳琅被他这出乎意料的反应逗笑:“我还等着听阮大人搬出那套‘为国为民,忍辱负重,不得不步步为营’的大道理来为自己据理力争呢。”
阮喻之轻轻摇头,像是在对自己这一番剖白感到可笑:“连自己想要什么都说不清楚,又拿什么为自己辩解?”
薛琳琅再看不惯他这虚伪的模样,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他不紧不慢的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刃,淬着寒意。
“既要捧着忠孝牌坊装点门面,又要攥着野心刀子暗箭伤人!既要滔天权势压人一头,又怕背负千古骂名遗臭万年!既要亲人顺遂安享天伦,又毫不顾忌地将他们拖入纷争放手一搏!一向精明的阮大人,此刻对着掌心自问的模样,竟像是个笑话!”
“或许吧。” 阮喻之无力辩驳,指尖蜷缩,掐进掌心的纹路里,仿佛想从痛感中抓住一点真实:“可这笑话,连我自己都笑不出来了。”
刹那间,记忆如走马灯掠过眼前。
说实话,他没吃过什么苦,也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出身相府,锦衣玉食,父慈母爱,兄长呵护。
有蒯子良这般忠勇的属下誓死追随,得花梁君这等挚友真心相待,更蒙四殿下如兄如父般的照拂。
顺遂的人生,最终却浇灌出他深入骨髓的固执与自负。
当初执意选择辅佐九皇子时,他分明已在心中布好了每一步棋。黑白棋子在心里反复推演百遍,哪怕是对方可能落下的暗子,都被他算得分毫不差,半分偏差也容不得。
清茶浊酒间,他在杯中倒影里与自己对视,一遍遍地质问自己:莫忘初衷,不为权势所惑,牢记成为天下第一谋士的初心。
可命运最擅嘲弄狂妄之徒。
他原以为能完美掌控这场棋局。直至真正踏入权力漩涡,才惊觉自己早已成了局中囚徒。终究难以掌控一切。
这短短一月间,素来果决的他,竟接连做出诸多违心之举……
他做不到独善其身,控制不了对九皇子的怜悯,也阻止不了对苏天青的出手相助,更无法拒绝营救六殿下的请求。
他说不清这些行为的真正动机,只能笼统地归为 “违心”。
如今,智谋与迷失、野心与良知、自负与自卑、伪装与真实、冷漠与深情……这一切在他心中撕扯。
那个曾支撑他的初衷,在权力漩涡中早已变质,空洞虚伪,再也撑不起内心拷问,终成彻头彻尾的讽刺。
他甚至开始怀疑 “天下第一谋士” 的初心 —— 这个支撑他半生的目标,在人性的温度面前,是否本就空洞得可笑。
或许,那些被他摒除在心外的家国天下,骨肉亲情,其实从未真正消失,不过是被一层理性的铠甲死死压着。
烛火在掌心轻轻摇曳,光影跳动间,他垂下视线,再度看向自己的双手,眼底的迷茫又重了几分。
这双手……曾写下过无数冠冕堂皇的道义文章,也布下过不少狠辣恶毒的阴谋诡计,可如今,却连自己想要抓住什么都不知道……
五指缓缓收拢,像是要将那些晃动的烛光攥入掌心,又像是想抓住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微微皱起眉头,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这潮湿的风里,像是在和薛琳琅说话,又像是在对着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
“到底…要握住什么,才肯甘心?”
一瞬间,牢房重归死寂,薛琳琅不再冷嘲热讽,也不再催促那脱身之计,只默然注视着阮喻之。
此时此刻,这位十七岁的谋士,正经历着一场无声却天翻地覆的认知撕裂。
迷茫在具体,痛苦在蔓延,他需要一片彻底的寂静,独自面对自己心底最深处的诘问。
到底想要什么?
忽然,阮喻之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底迷雾散去,逐渐变得清明。他缓缓抬手,从袖中取出了一张宣纸。
那纸张早已皱得不成样子,边角卷翘如枯叶,他却像捧着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展开每一道折痕,生怕再添一丝破损。
“千字文?”
薛琳琅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目光先落在宣纸上,又移到阮喻之的脸上,最终定格为一个嫌恶的皱眉,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
阮喻之轻笑,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柔和:“是九殿下写的字。”
纸上的字迹依旧清晰,笔锋带着孩童特有的稚拙,却透着一股执拗的力道。只是如今被无数折痕割裂,像一张被命运揉皱的网。
他抬指轻描那些笔画,最终停在最后一字。
那里有个小小的墨点,是九皇子运笔迟疑时,笔尖在纸上顿出的痕迹……
“你猜这墨点从何而来?”
阮喻之突然将纸张往薛琳琅面前一送,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炫耀。
薛琳琅别过脸去,懒得理会这疯言疯语,也实在不懂,一个墨点能有什么特别的来历。
“猜不到吧?”阮喻之忽然笑出声来:“其实是我家殿下不会写‘张’这个字。”
薛琳琅蓦然回头,眼神复杂的看着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你对他这般用心,真的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谋略高人一等?”
阮喻之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内疚突然涌上了心头,又逐渐淌遍四肢百骸……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在畏惧这个答案。
不敢深想,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害怕发现自己对九皇子有了超越谋算的真情,因为这颠覆了他“野心算计者”的自我认定;他也害怕发现自己确实冷血无情,那或许更令人绝望。
这种矛盾令他如剜心般剧痛,却又夹杂着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仿佛陷于骸骨之间挣扎呼吸之人,终于扒开一片亮光,迎见天日,吸入第一口清气。
原来人心真的会变。
连他坚守多年的执念,都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偏移。哪怕最初只想利用这段关系,却在不知不觉中,投入了无法估量的在意。
初见时那个蜷缩在角落的瘦小身影,破旧衣衫下的淤青,咬紧的牙关;后来从树上跌落时带起的风,递来的糕点残留的体温;分别时那只死死拽着他衣袖的手,颤抖得像是抓住最后的浮木……
关于九皇子的记忆,不再是冰冷的棋子信息,而是带着温度、细节与情感的鲜活画面。
他开始接纳自己的迷茫、愧疚和无法用算计解释的情感。
那个只认 “算计” 的阮喻之正在死去,而一个带着迷茫、愧疚却更 “真实” 的阮喻之,正在天牢的潮湿与黑暗中,艰难地重生。
此刻的他无比激动,甚至有些热泪盈眶。
“琳琅。”他轻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顿悟的震颤:“多年之后,你一定会后悔与我今日的这番谈话,因为它,不仅撕开了我的体面,也照亮了我不愿直视的真心。”
薛琳琅正欲反唇相讥,却在瞥见阮喻之神情的刹那陡然失语。
昏黄烛光下,那人眼角竟似有水光一闪而过,唇边却凝着一抹极淡、却极真实的笑意。
那不是谋士的笑,不是阮喻之该有的笑。
那是劫后余生者,终于摸到自己心跳的笑。
这章卡了我好久了,还是不满意,怎么写怎么不舒服,凑合就先这样吧,回头有时间再改,反正意思都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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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大理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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