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阮喻之这出自相矛盾的《悔过记》,薛琳琅只觉得荒谬至极,不仅无法共情,甚至难以理解。
他强压下心中的不耐,冷声道:“收起你这套自怨自艾的把戏!别忘了我们现在还困在牢里!现在!立刻!把你的脱身之计说出来!”
“唉……”
方才那点悲情气氛顿时荡然无存。阮喻之无奈的叹了口气,也是让他逮到了机会,将薛琳琅的话原路奉还:“这些话,说给你听也是浪费。”
薛琳琅不禁觉得好笑,冷哼一声:“人的耐心是有限的,你到底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好好好……” 阮喻之也知道拖得时间够长了,迅速敛起所有情绪,仿佛方才的种种根本无关痛痒。
他慢悠悠的起身,走到薛琳琅面前,神色忽然变得凝重:“那脱身之计,我之所以迟迟不说,就是怕你沉不住气。”
“所以?”薛琳琅挑眉:“我现在依旧沉不住气,所以你还是不打算说?”
见他脸色越来越阴沉,阮喻之挠头笑了笑:“其实我是怕说了之后,你忍不住要动手。不过现在看来,再不说的话,你好像真的要打我了哈哈……”
“阮大人揣测人心的本事,还是一贯高明。” 薛琳琅根本没心思说笑,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想必家父未曾提及,琳琅其实颇通拳脚,就是不知阮大人这身子骨,能扛得住我几下?”
“我说,我说便是!”
阮喻之慌忙退后几步,轻咳两声,正色道:“听好了,我的脱身之计其实很简单,就是——等。”
“哈!”
薛琳琅气极反笑,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出来:“我早该料到会是这样!那大人可曾料到,接下来我会怎么谢你?”
话音未落,薛琳琅已举起了拳头。阮喻之咽了口唾沫,慌忙抬手阻止他靠近,急声道:“且慢!且慢!”
薛琳琅充耳不闻,大步逼近:“想说遗言?我可以听着,但别指望我替你传达!”
阮喻之再不敢玩笑,神色一肃,认真地看向他,快速解释:“我知道你心系六殿下安危,但请再信我一次。眼下我们能做的只有等!等到殿下命悬一线!等到沛国公不得不让步!”
薛琳琅却只听到了那句“命悬一线”。他猛地皱眉,声音陡然拔高:“你怎能如此轻描淡写的决定殿下生死!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可还记得皇上是怎么定罪的?!” 阮喻之躲得他远远的,刻意将音量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薛琳琅目无尊卑,殿前失仪’……”
薛琳琅瞳孔骤然一缩,瞬间醒悟过来。
对啊!
沛国公一口咬定他谋害皇嗣,皇上若真信了这番指控,定罪时又怎会对此滔天罪名只字未提?
见他反应过来,阮喻之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轻笑,接着说道:“这便说明,皇上并非不信你的药方,不过是迫于沛国公与宗室的施压,不得不稍作姿态。所以我们能否出去,关键从来不在圣意,而在沛国公的态度。只要他肯松口,一切便有转圜余地!”
“明白陛下的心思又能如何?” 薛琳琅抬眼看他:“若六殿下危在旦夕,沛国公仍固执己见、寸步不让又该如何?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殿下去死?这就是你想的办法?”
阮喻之从容一笑,语气异常笃定:“沛国公性子急躁,刚愎自用,如今又上了年纪,一时转不过弯也是常情。等他慢慢缓过神来,自会明白其中利害。这时候,只要有人肯递一个合适的台阶过去,无论是陛下,还是沛国公,自然会顺势而下。”
“你说得轻巧!”薛琳琅仍放心不下,眉头皱得更紧:“你我的父亲都要避嫌,这种情况下,还有谁愿、又有谁敢帮我们?”
话音刚落,脑海中闪过一个身影,他难以置信的摊开双手:“花梁君吗?!”
阮喻之没忍住一笑:“我们小梁君虽然没那么大的本事,但若可以,他定会毫不犹豫为我们奔走求情。”
见他又卖关子,薛琳琅终是按捺不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又来这套!”
恰在此刻,寂静长廊尽头忽然传来一阵细碎却急促的脚步声。
阮喻之眼中闪过一抹了然的笑意,语气也轻松了几分:“稍安勿躁,这台阶……不是已经来了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只见狱卒弓着腰,满脸谄笑地引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四殿下?”薛琳琅压低了声音,却难掩惊诧。
沈玉秋迅速朝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朝狱卒挥了挥手,沉声吩咐:“退下吧。本殿下要亲自审问,未有传唤,任何人不得近前。”
狱卒连忙点头哈腰地应着,躬身退下时几乎踮着脚尖,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待四下再无旁人,沈玉秋立即上前握住牢栏,声音压得极低:“喻之,琳琅,你们可还好?有没有受刑?”
阮喻之抱拳颔首,郑重一揖:“虽知殿下必不会坐视不管,但连累殿下亲涉险境,喻之实在…愧疚难安。”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沈玉秋眉头紧锁,语气焦灼:“我不能久留,你们快告诉我,那方子到底能不能救玉笙?还有最后一步究竟该如何?薛太医对着方子琢磨了一下午,始终不敢动手。”
薛琳琅一听这话,方才的疑虑瞬间被抛到脑后,立即上前:“殿下放心,那方子琳琅可以性命担保!殿下可有纸笔?待我将方子写全了交给您。”
“带了。”沈玉秋当即从怀中掏出用油纸包好的纸笔,还有一方小巧的墨盒,一并递了过去。
薛琳琅迅速接过,趴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边,借着昏暗的灯火奋笔疾书。
趁着这功夫,阮喻之凑近牢门,声音压得更低:“殿下,外边情况如何?六殿下的病情可有反复?沛国公那边可有松口放人的迹象?”
沈玉秋眉头拧紧,轻叹口气:“玉笙昨夜又发了高热,那些江湖游医皆束手无策,沛国公虽然着急,可仍咬定是你们蓄意谋害,寸步不让。”
话音刚落,薛琳琅已直起身,大步走了过来:“殿下放心,发热是蛇毒入体后的正常反应,持续时间不会太长。只是六殿□□弱,恐会引发哮喘旧疾或其他病症!”
他语速急促却条理清晰,将写好的药方仔细折成小块,从栏杆间递了出来:“殿下收好此方,药材配比和熬制时辰都标在后面了。万请转告家父,最后一步取出蛇毒后,需得用陈年雪水冲开。若是找不到雪水,取山泉水冰镇三个时辰也行,只是药效要差些,需得连服三剂,方能彻底缓解。切记!”
沈玉秋郑重收好药方,纸张轻薄,却却重若千钧:“琳琅放心,我这就将此方交给薛太医,只是你们……”
“我们无碍。”阮喻之打断他,斩钉截铁道:“只要六殿下痊愈,届时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檐外忽传来更鼓声,沈玉秋看着他笃定的眼神,又望了望薛琳琅紧绷的侧脸,知道此刻多说无益。
他最后看了眼牢门的铁锁,低声道:“我会继续想办法救你们出来,你们务必保重。”
说罢转身便要走,阮喻之却慌忙叫住他:“殿下留步!”
沈玉秋回过头:“还有何事?”
“我…”阮喻之垂眸沉默片刻,声音里带着几分愧疚:“进天牢前,我曾答应九殿下会很快回去。如今失约,还请殿下转告于他,待喻之脱困,必当亲至亲自向他赔罪!”
沈玉秋轻轻扬起嘴角,应道:“好,这话定为你带到。”
说罢转身离去,天牢重回寂静,唯有更鼓声一声接一声,敲碎这漫漫长夜。
……
离了天牢,沈玉秋又匆匆赶至御书房。
子时过半,御书房内依旧烛火通明。经李申辅通传,沈玉秋快步入内。殿内龙涎香与墨香交织,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压抑。
“儿臣参见父皇。”沈玉秋躬身行礼,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沈晋呈埋首奏折间未抬头,只略一抬手,嗓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深夜入宫,所为何事?”
沈玉秋奉上手中锦盒:“听闻父皇近日圣体欠安,头痛难眠,儿臣特寻得古方,亲手调制了这川芎茶调散,或可稍解圣忧。”
沈晋呈终于抬头,目光掠过锦盒,又缓缓移至沈玉秋脸上,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暖意,最终又化为一声轻叹:“秋儿…有心了。”
“父皇……”沈玉秋望着父亲眉间深痕,心头一紧,喉间发涩:“夜色已深,您容颜倦怠,还请父皇以龙体为重,早些安歇吧。”
“朕睡不着。”沈晋呈将手中的朱笔搁下,揉着眉心,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你可去看过你六弟?”
沈玉秋垂眸:“看过了,六弟还是老样子,一直昏迷不醒,高烧不退……”
话至此处,沈玉秋上前一步,抱拳道:“父皇,六弟年幼体弱,实在经不起这般折腾。薛琳琅的办法虽剑走偏锋,却非全无成效,前几日经他诊治,六弟确曾转醒。父皇,事急从权,不如……”
“好了。”沈晋呈抬手截住他的话,语气沉痛:“现在莫说是毒蛇,便是鸩酒摆在眼前,只要有一线生机能救回玉笙,朕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尝试。可沛国公那边,朕如何去交代?”
“这……”
沈玉秋一时无言,他也知道沛国公难缠,沉默片刻,脑中飞速权衡,小心翼翼的提议:“父皇,阮丞相足智多谋,何不让他去试试看?若能说服沛国公…”
“阮喻之是引荐薛琳琅的人,阮丞相避嫌还来不及,又如何能开这个口?”沈晋呈又是一声长叹:“即便开了口,沛国公盛怒之下,岂不更疑我皇家偏私?”
沈玉秋再次低下头,指尖在袖中触到那张药方,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
“不如……让薛琳琅暗中接手?待六弟痊愈,沛国公自然无话可说。”
“若救不活呢?”沈晋呈皱眉看他:“后果谁来承担?你六弟又该如何?”
这还真是条条路都堵死了……
沈玉秋一时也没了主意,静静的站在原地,袖中的手紧紧握拳,忽然间目光一凝,所有犹豫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孤注一掷的决然。
他向前迈出一步,声音如金石掷地:“请父皇准允,儿臣愿为二人作保!若有差错,儿臣一人承担!”
沈晋呈猛然抬头,沈玉秋迎上父亲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就由薛琳琅暗中救治六弟,若成,功在太医,若败……”
他微微一顿,随即毫不犹豫地继续,字字千钧:“便说是儿臣觊觎皇位,胁迫薛琳琅,私自给六弟用药!”
“你……”
沈晋呈刚要开口,沈玉秋先一步掀起衣摆,深深跪了下去。
“沛国公若要问罪,便问儿臣这谋逆之罪!”
寂静在御书房中蔓延。
沈晋呈凝视眼前这个素来温润守礼的儿子,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温和表面下的果决与刚毅。
许久,直至一声长叹打破沉寂。
“若真到了那种地步,你可知你会面临什么?”沈晋呈的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圈禁,削爵,或是死路一条。”
沈玉秋闻言,额头轻触冰冷的地面,声音异常平静坚定,没有丝毫颤抖。
“只要能为父皇分忧,为六弟搏一线生机,儿臣——万死不辞!”
沈玉秋躬身更深:“请父皇成全!”
良久无言,沈晋呈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恢复了惯有的威严,却比之前更加疲惫。
“退下吧。”
“父皇!”
沈晋呈已然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语气不容置疑:“无需多言,退下。”
“…儿臣告退。”
沈玉秋望着那决绝的背影,到了嘴边的话终究只能咽了回去,缓缓低下头,退出了殿外。
夜风清冷,吹得人心也泛起凉意。
沈玉秋走出御书房,站在台阶前,望着空旷的宫院,久久未动。
当真是圣心难测…
父皇疲惫却决绝的背影仿佛仍在眼前。他想不明白,既然父皇并非不信薛琳琅的药方,又为何执意如此?难道为平衡朝局,为了平息沛国公与宗室之压,连亲生骨肉的性命都可置之度外?
“殿下!”
引月匆忙迎了上来,将斗篷披在他肩上,见他脸色不佳,不由心下一慌,低声急问:“殿下,出什么事了?陛下他……”
沈玉秋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御书房中自请担责、甚至不惜认下“谋逆”之名的种种简略告知。
引月听罢,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声音都带了颤:“殿下!您、您何必如此啊!这种事躲还来不及,您怎么能主动往身上揽?陛下这是深知您的秉性,若是换作任何一位有心人,将您这话曲解了半分,坐实了您有觊觎之心,那,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无妨。”沈玉秋摇摇头:“至少,并非一无所获。”
引月闻言,稍松了口气,却仍是不解,急忙追问:“殿下这是何意?”
沈玉秋微微垂眸,暗暗攥紧了袖中的药方。
倘若最终事败,东窗事发,父皇降罪,今日他这番近乎“自毁”的请罪之言,便是预先埋下的台阶,足以将薛、阮二人从“谋害皇嗣”的滔天罪责中剥离,至少能留下一条命。
一条命换回这么多条人命,值了。
“殿下?”引月见他沉默,又轻唤了一声。
沈玉秋回过神,将更深层的思量压回心底。他抬步走下台阶,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温润:“无事,我们快走吧,还要去宫门口和子良会合。”
……
承天门外。
马车还孤零零的停在角落,二人脚步匆匆地穿过宫门。沈玉秋的心头忽然莫名掠过一丝不安,这感觉在他靠近马车时,变得愈发清晰。
引月还未察觉异样,凑近马车,低唤道:“蒯公子?”
车内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莫不是子良被发现了?
沈玉秋心下一惊,快步上前,一把掀开了马车厚重的帘帷。
只见蒯子良歪倒在车厢内,已经陷入了昏迷,他呼吸微弱而急促,脸色苍白如纸,唇瓣因失血而干裂,尤其胸前的衣服破开了一道口子,被血浸湿了一大片!
“蒯公子!”引月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
沈玉秋瞳孔骤缩,一步跨上车,伸手探向蒯子良的颈侧,感受到那微弱却仍在跳动的脉搏,心下稍安,立时朝引月吩咐道:“快,出宫!”
引月微微迟疑:“殿下,那火赤练……”
“先别管那些,救人要紧!”沈玉秋脱下外衫,用力摁住蒯子良胸前仍在渗血的伤口,果断下令:“去阮丞相府!”
“是!”引月不再多言,慌忙跳上马车,挥动马鞭,朝着宫门疾驰而去。
万幸守门侍卫并未仔细阻拦,车轮疯狂碾过青石板路,急促的辘辘声,划破了京城寂静的夜空。
车厢颠簸中,蒯子良被剧痛激得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涣散了一瞬才得以聚焦:“殿下…”
“子良!”沈玉秋见状一喜,急忙俯身问道:“你感觉如何?发生了什么事?怎会伤成这样?”
蒯子良深吸一口气,每一口呼吸都牵扯着胸前的伤口。他强忍着伤痛,哑声道。
“殿下,快走,有,有高手……”
“高手?”
沈玉秋微微皱眉,在宫中出现的高手首要便让人联想到巡夜的金吾卫,可以蒯子良的身手,即便是面对一小队金吾卫,也不至于伤他至此……
沈玉秋心头闪过一个不好的预感:“难道是……”
蒯子良艰难地喘了口气,用尽力气轻轻点头:“是……千牛卫。”
千牛卫!
天子亲军,御前护从,若非奉有严令,岂会出现在御医属的附近!
这太不寻常。若果真如此,父皇此刻必定已经知道有人硬闯御医属偷蛇!
沈玉秋眉头锁得更紧,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殿下……”
蒯子良气若游丝,却仍强撑着,从腰后扯出一只小篓:“万幸…未负所托,蛇…拿到了。”
那竹篓中,正是他拼死从御医属带出的火赤练。
蒯子良颤抖着手,紧紧攥住沈玉秋的衣袖:“公子那边……”
“别说话了,保存体力。”沈玉秋沉声道,手下按压伤口的力道更稳,朝车门外吩咐:“引月,再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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