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黄昏,昼与夜,生与死之交,被视为生人与死人的媒介,阴气渐旺,阳气渐衰,正是求祖宗庇佑的好时刻。
大典即将开始,说是祈福大典,不如说是朝宁天子因为自己恶贯满盈,刻意择了良辰吉日来向自己壮年早逝的父皇赎罪。
魏国举国上下,国运与实力都不怎么样,反倒是对鬼神之说信赖无比,否则方才身为天师的祁梧君绝对无法被太监们毕恭毕敬地巴结。
阉人们古往今来都是见人下菜碟的代名词。
却槐看向祭台后的天,云朵如同浸水又晾干闲置许久的旧纸张那般昏黄,暖到了极致,带给人的感受便不是暖和,而是渐起凉意。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古往今来,从来如此。
只是这魏国衰极了,是否必盛,可不知呢。
亦或是,回光返照?
祭台上火把在风中留下黑色浓烟,天子身处高台,背对台下一片乌泱泱的五色官服,面似诚心,只是乌象征淫邪的乌黑卧蚕却容不得这位昏君掩饰,竟平添几分沧桑。
而天子身后不远处,挨着的,左位便是那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奸相狄烨。
一袭象征最高官位的紫色官服,便是在黄昏下都显得刺眼,更不肖说白日时的他,定是令人刺目地不敢直视。
而右位伫立着的,则是自幼当着太皇太后的面,亲口预言出九子夺嫡结局的,便是他皎皎皓月——祁梧君。
他的天师名号,因何而来?
若不是他写予太后一句暗示夺嫡结局的诗词,她便不会在先帝还在世时,将身为婢女之子的透明皇子小十三认为皇子,更不会有名正言顺成为太后的机会。
随口一言,随口一求,祁梧君当真神通。
坐在一旁的太后神色昏暗,凤冠下眼神却直指祁梧君。
她原先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但这天师,似乎真有些能力。
巫术也好,观星也罢,又也许,只是巧合。
不然也不会仅仅让她因为一句话,便挽救了自己在先皇面前岌岌可危的性命。
当今的皇帝,原本也是要许给贵妃作儿子的,是因为他的谏言,才让他成了自己的皇子,省了好大一番功夫。
望着祁梧君的面庞,想起故人,太后神色不由得柔软几分,却也暗藏忧伤……
好姐姐,你的儿子,真真出落得与你越来越像。
并且此人性情纯良任劳任怨,软弱好欺,就是不要与你落得一般下场。
鼓声急促,象征大典正式开始,阵阵随风传到众人耳中。
天子对天一再叩首,百官紧随其后。
偏偏吉日却天公不作美,只见大典才刚一开始,风向便由正转逆,这一幕落在身后二人眼里。
狂风愈发猛了,将那滚滚浓烟尽数吹入天子眼中,天子因昨夜笙歌整晚,虽年轻但却仍气虚,加上这风一迷眼,更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幸亏狄相暗中观察,眼疾手快,扶住了他这位快出糗的外甥。
百官一抬头,就见到一幅滑稽场面,天师满含担忧地望向倒在丞相怀里的天子,那天子虽是被扶住了,但好似不知崴了哪条腿,亦或是被吓住了,怔怔地躺在丞相怀里。
却槐心中暗自发笑,好一个大魏王朝,真是令人捧腹。面上却露出担忧神色。
天子竟亏虚至此,连在祭天时都脚底打滑。
狄烨方才举动全凭下意识,意识到外甥祭天被烟迷眼失足跌倒至他怀中,先是轻笑一声,虽轻,却足以使当事人听到。
天子脸先红再紫,内心戏比面上摆出的表情更甚几分。
开什么玩笑,朕可是万人之上的天子。
天子,便是天的儿子,这个奸臣,竟然敢取笑朕。
但属实又不好发作,一是没理由,哪怕有理由了也罚不了这位权势滔天的宰相。
只好咽下满肚子怒火。
祁梧君此时想到了他的本职工作。
那就是拍天子马屁。
毕竟,这种事,奸相是肯定不会做的。
于是他一回头,对百官道:“天子昨夜批奏折直至深夜,这才脚底打滑,实则操劳过度所致。”
语闭,却是因大声说话轻咳了几声。
却槐反手微挡。
百官心中了然,其实他们早就知道,天子寝殿余音绕梁,夜夜载歌载舞。
昏君嘛,折子是不批的,只是这天师找了个台阶给他下,但谣言怎么传,可由不得天子说了算。
不知哪位精通人情世故的官员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开了个好头,百官齐齐紧随其后,一声又一声下跪的沉闷声竟有几分辉煌气势。
拉远了看,好一幕百官齐拜天子。好一繁荣盛世!
若是忽略掉一里处因饥荒去摘山上野菜而摔死妇女的尸体,那便当真是如此。
可惜忽略不了,无法忽略。
盛世,盛的是世,是民。
而不是他天子一人酒足饭饱。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一句万岁,洪声齐天。
只是忠臣心中多少怨言,逆子有多少讥讽。
便不是面子功夫能盖过去的了。
但因为祁梧君而下得来台的皇帝面上不悦总算消散。
对着他一笑,心中暗道,这祁梧君,真是生了一幅好口舌。
他重新走到祭台前,续上那半途而废的典礼。
心中对着苍天默念。
让朕的皇位,再久一点。
让朕安乐晚年。
让朕寿比南山。
让朕……
他许了许多出于一己私欲的愿望,却唯独不为子民祈祷半分。
可笑的是,他最后许下的愿望是。
让朕名垂千古。
*
大典结束,众官各自走向马车回府,仅仅五里之外的村庄民不聊生,已是深秋,今年却闹了蝗灾,颗粒无收。
这尚且是都城郊外,天子脚下。
虽有赈灾粮下放,却稀得与清水别无二致。
但这些天子却不管,他只管他的面子,这些百姓死活,与他何干?
他从来就未被教育过天子应当履行什么样的指责,只在乎皇帝所带来的财富与权利。
却槐望向离场的众人,心中暗自发笑。
从没见过如此没有纪律的百官,马车随意摆放。
好歹是祭台前,马车离去后一地的瓜果皮。
活该你要亡国,但这样一个国家。
捣乱起来,应该……
十分有趣。
面上虽如此想,但他察觉到身后尚有人在,却摆出一幅凝神望向地上瓜果残骸的担忧神色,怕戏做的不够足,还轻叹一口气,仿佛真是为了官员们的不修边幅而暗自神伤。
身后的狄烨幽幽走至却槐身前,直接挑明话题。
“替恶贯满盈之人开脱,又对着他们犯下的恶开脱。”
“祁天师,你这是何意啊?”
却槐回头,晚风轻拂过他额前青丝,眼中悲伤神色不减半分。
凉了,他捂嘴轻咳。
一抬头,正对上狄烨的那双浓目,目光之深刻,似乎是想把自己看穿。
皓衣素白下,隐藏的,究竟是一颗怎么样的心呢。
祁天师,又或是曾经年少与我日夜为伴,令我立志要造出个盛世,却伙同亲姐害我的祁梧君?
却槐眼神却无半点心虚,亦或是逃避,正面答道:“梧君惶恐,恶贯满盈之人,梧君一句话开脱不掉,至纯至善之人,世人心中自由定夺。”
狄烨移开了视线,突兀地一笑,问道:“那不知,祁天师,可是至纯至善之人?”
却槐却回之温润一笑。
又是这种笑,狄烨最狠他露出此番虚假的笑。
目中流露出一股狠色。
背叛他的人。
背叛他的人。
却槐自然是不知道曾经祁梧君与却槐的过节,但却知道这二人指定有些什么瓜葛,否则解释不清这位奸相对自己如此直白的讥讽。
这个祁梧君,还真是有秘密。
有意思,我倒想知道,你祁梧君,到底是一个风光霁月的真君子,还是……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渣。
你也同我一样么?
也想,这么演好一位如兰君子么?
心中这么想,却槐面上仍是一笑。
“是至纯至善之人与否,不由梧君自己定夺。”
“公道自在人心。”
狄烨早料到他会是这番踢皮球的回答。
他要的答案。
相识十二载,这问题他揣了八载。
至今都没有等来祁梧君的回答。
他如今也才十八,记事十五载,这祁梧君,竟占据了自己人生的一半之长。
真是令人不知何从下手啊,祁梧君你,无论何时。
这么想着,狄烨面上一沉,擦过却槐的肩,径直走入了夜色中。
却槐等到狄烨的马车走了,才慢悠悠地上了自己那辆格外厚重的白色马车。
层层毛毯护着,现下已是十月之秋,祁梧君身体本就不好,方才在外头站久了,缓了好一会儿才疏散了寒气。
“回府。”他朝着小厮温声道。
马车上的灯笼照亮郊外野路。
乱世之中,一步一亡灵。
车轮每一滚,马的每一蹄,数不清的亡灵在呐喊。
这是乱世。
不知是否是穿成了天师,而天师本就对这方面十分敏感,却槐似乎听见了耳边呼啸的哭声。
眼眸垂落,竟是被毛毯包裹着舒服地打起盹来。
他明白,要想演一场好戏,就要连自己都骗去为好。
却槐从小到大说过无数谎言。
即使他不会说谎,因为他每次说谎的第一步,就是先逼迫自己,让自己相信,这就是真相。
因此每次说谎,基本无人不信。
毕竟,他多么真诚啊。
只是有时骗着骗着便面目全非,但那又如何?
他却槐从不需要什么面目,他甚至不需要是个独立的个体。
因为,这不重要。
昏沉地想着,再一睁眼便到了天师府。作为当今圣上第二宠臣,祁梧君的府邸自然不差,院门高耸沉重,中庭竟是种了两排梧桐,是秋了,梧桐叶黄了。
却槐怔了,梧桐,凤凰非梧桐不栖。
他天师祁梧君,大抵也是如此吧。
而却槐,单名一个槐。
槐,半边为鬼。
他勾唇,笑了,想自己身为却槐的体质若是能与祁梧君交换,那便甚好。
旁边的侍女见夜深秋寒,急忙提醒。
“天师大人,该沐浴了。”
她家天师最是喜欢喜欢梧桐。
她家天师人也是,如梧桐一般笔挺正直。
却槐随即觉察到,方才一会,自己在马车中积攒的热气便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入的秋凉,不由得轻咳了几下。
这身体,啧。
才只是秋,便弱成这个鬼样子。
这个祁梧君,到底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他的冬,又是如何过的呢。
*
屏风后,浴桶中,却槐望向自己洁白的身体与心口的伤痕,第一次对自己穿来有了实感。
他自小求真,何事都要问个直白分明。
既然我成为了你,就让我揭开你心口伤疤,与你心中深藏的秘密吧。
他不仅不怨恨系统,反而十分感激对方给了自己这次机会。
给他去剖开祁梧君的机会,即使这个人,现在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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