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离亭见到束凤池时,如果对方不是身上没有鬼气,他还以为眼前是地狱出来的小鬼。用了雨符才看出这是个又脏又狼狈的小孩,接着才发现这孩子是个哑巴。
灵根暴走应该疼得如遭受磔刑,这小孩的脸上甚至直到刚刚都还有火在烧,怎么会不出声呢。
看到他也不求救,让人感觉是个又奇怪又笨的孩子。
束凤池不是哑巴。他只是从小就很少和别人说话。
应该说,没有和其他人说话的机会。
沉默着缩成一团,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想象自己是透明的,不存在的。只要保持沉默,被打的概率就下降了,他学着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到后来他真以为自己是哑巴。
于是沉默带上一种莫须有的安全感,成为他人生里唯一可以掌控的事。
用什么方式打他,他都不会发出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是几个月被卖来的,修仙天赋再稀世罕见,也不代表一出生就会有记忆。
他能回想起来最早的画面是在四岁,他在桌下和狗用同一个铁盆子吃饭,像狗一样边啃边竖着耳朵听人类说话。他还记得视野里土墙上细微的小洞透出来的一点光线。
或许和他一起啃盆中吃食的那条狗觉得他可怜,才没有因为护食咬他。
养父养母和对方的亲生子说话时透露的信息,拼凑起了他对自己人生开始的那四年的印象。
他被卖给乡下三四十岁的夫妇当儿子,这对夫妇被左邻右舍嚼舌根久,卖了一头牛,穷到揭不开锅也要买孩子。
后来养母怀孕,没有人再管他,只觉得他是扫把星,让他家穷成这样,养亲生儿子也难养活,把怨气落在他身上。
如此一来,他的养父母就希望把他再卖出去。
人牙子来了,说他长相还行,就是细瘦了些,毁了品相。他的养父母只让人牙子看了一眼,就把人赶到房间里去,人牙子以为这小孩不说话是被怕生,养父母急着出手,商量着价钱低价卖了。
他从狗变成货物,几经转手,和其他小孩关在一起,听其他人哭喊爹娘,他是喊不出来的。
人牙子发现真相,也十分懊恼。
能记事的男孩总是比不上婴儿好卖的,都说这些小孩是货,别人要买也要买新货。更何况这小孩是个哑巴,有残缺,是个次品,那就更没人要了。
他年岁渐长,直到十二岁,乡下找不到买家肯买,牙子就看向城里,要把他卖给城中一户大商贾做娈童。
谈价钱的时候,他看到和他年纪相仿,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孩子被拖出去,为的是给他腾地方。
这时是北境的深冬,屋檐上落了厚厚的雪。
以前养父母和牙子打人,顶多是钝痛,也没见血,贸然见到这般场景,他张开嘴,风雪落下时发出的声音都要比他的话语更响亮。他其实并不觉得自己在恐慌或害怕,他的心是麻木的,看别人或看自己,魂魄都像是飘在半空,始终是事不关己的样子。
可火焰依旧无声地烧起来。
那赤红的烈火从他身上向四周席卷,疼痛感来得缓慢而笃定,自丹田一寸一寸爬着血与肉,割裂全身。他疼得动不了,眼前的天地是漆黑色,他倒在地上,自然也听不见其他人喊妖火,天罚之类。
这火烧不死火势中心的他,只是一点点蚕食他的皮肤,有读过些书的人见了便说他是鬾鬼、即小儿鬼,要先弄死他才能熄灭妖火。
小厮被主子命令,忍着害怕,隔着火,用长柴刀像戳弄一块死物那样刺透他的肩膀。于是他身上出了血。
和默不作声的他不同,火焰狂躁起来,意图让周围的一切都成为薪柴。
他每一块肉都像不断被刀分割开,不断切成更小快。真的有刀穿过他的肩膀时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他对痛的感觉一向迟钝。却知道这群人是要杀他,在火场之中一点一点爬起来,像拖着断腿逃跑的濒死兽类。
确实像鬼。
火焰焚烧包裹着他,此间场景如地狱之景。
他还是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也许是因为痛,也许是因为他们逃走了……也许,是因为那些人也像他一样说不出话了。
脸上燃了火,模糊了他的面目,也遮蔽了他的视线。皮肉已经烫出焦糊的臭味,但鼻腔已经灼伤,他闻不到那是什么样的味道,也没有察觉。
人类的五感仅剩下触感,但他皮肤已经焦烂,只在撞上东西才能察觉一些。他摸着周围,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他无处可去,如同游荡在人间的厉鬼,只一味地行走,将更多东西拖入他周身的炼狱里。
赤炎愤恨地燃烧,被烈焰烧糊的五官却不带着情绪。他凭着本能,一味朝着更凉快的地方前进,他的手触碰到一块冰凉的石头,他近乎贪婪地死死握在手里,汲取着那一点寒冷。
挡在他面前的桌子被他烧毁了,墙也塌了,他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他身上的苦痛没有一刻间断,他在无声的世界里感到身体越来越沉重。
他想,自己大概是要睡过去了。
正好,他也觉得很困了,他想在雪地里睡一觉。也许一觉醒来,他就不会再痛苦了。
天上好像下雨了。
雨淋在他身上,焚烧他的那些火焰顷刻被发冷的雨水停息。
火焰褪去,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漂亮得像神仙的人物。
他在那一刻忘了疼,只莫名感到惊慌,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只张开嘴,依旧什么声音也没有。过去的那么多事在这一瞬间突然变成了他无法面对的样子。
好像有湿润的东西混着雨水从他眼眶里淌下去,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心却是沉甸甸的,直往下坠,和落在眼中的雨一样。
他在后来才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一样,也会流眼泪。
他不知道呀,世界上还有这样不会拿厌恶或衡量价格的目光打量他的人……对方看他时带着些惊讶,但眉眼依旧柔和,像画一样。他也能够清楚看见对方,但依旧像离得很远很远。他只觉得有些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感受。
柳离亭轻声问道,“你是从哪来的呀?父母呢?”
小孩不说话,一只手藏不住玉佩,柳离亭好奇地看了两眼,那不会说话的孩子就把手伸出来,摊开给他看。
那玉里藏了一丝冰魄,触感冰凉,如今玉里的冰魄已经被吞食殆尽。
柳离亭仔细看着上面刻的字,“束凤池?是你的名字吗?”
那孩子不点头也不摇头,有部分皮肤已经被烧到焦黑,全身又被灵雨淋透,狼狈如落水狗,只是愣愣抬头看他,脸上一行反着雪光的泪水慢慢滑下去。柳离亭觉得有几分沟通困难,灵力探了探他经脉,证实了猜测。
灵根暴走这种事,柳离亭只在书上看过。
大多数人是五灵根或四灵根,灵根之间互相制约,维持着平衡,因此不可能出现灵根暴走的情况。
越是天赋卓绝,灵根也就越不稳定。单灵根剑走偏锋,没有能压制它的其他灵根,极端偏激,因此强于芸芸众生。
修仙界里也是如此,前期修行时单灵根修士如鹤立鸡群,但越往后,高阶修士里双灵根要和单灵根修士比例对半。
曾有人评价单灵根的修士均是心性有缺,各有其瑕。或孤僻偏执,或多疑狂妄,绝非健全之辈。
这样的言论自然争议颇多,有修士拿苍和剑尊反驳,说这位世间中唯一称得上美玉无暇的人物也是单灵根,只见其心性圆满,未曾有缺,从来是温和谦逊,是修仙界广大修士的楷模。
可被拿着做反驳的柳离亭本人却有一些认同那说法,因为在他看来,他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如今眼前的这孩子是火灵根,治疗灵根暴走一般是以相克的属性渐渐平复躁动的灵根,在日后缓慢调养。
柳离亭翻了翻乾坤袋,取出一面月水花镜、一堆寒芝、雪莲、潇湘真泉之类和水属性相关的灵材法宝,一件一件塞给那孩子,小孩愣愣地抱着那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歪着脑袋从旁边探出来,不明所以地看他。
“好了,跟我去包扎一下。”柳离亭身上也有些丹药,但本质上是调动灵力促进伤口愈合,可能不适合给凡人,只好先包扎处理。
看出那孩子有些疑惑,柳离亭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听不到或者听不懂他的话,干脆作势要走,想等对方跟上来。
那孩子却慌了神,不顾手里抱着的东西,上来扯他袖子,那些珍贵万分的灵材法宝撒了一地。
柳离亭叹气,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灵气托起那些灵材,它们飘在那孩子身边,用水气和寒气镇压其躁动的火属性灵气。
对方的手分明烧伤起泡了,柳离亭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还要扯着他的袖子不放,不痛吗?
只是对方要扯着,他也就放任不管了。
柳离亭最近在凡间度假。据他本人描述这是逃离工作,畅享大自然。
不挑秘境宝地作为度假地点,是因为他看见灵植灵兽又会忍不住摘了砍了收集素材,手欠忍不住工作。
没想到刚出来,在凡间逛了没多久,先给自己捡了一个小麻烦。
柳离亭给小孩泼了两瓢有治愈作用的药草水,他对医术几乎一无所知,但一边翻着商品册和书籍,一边看着万宝楼给那堆仙草写的推销词,也能挑出药性温和、对凡人无害的将就用用。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柳离亭问。
那孩子点头。柳离亭松了口气,看来不是听不见。
柳离亭拿手背碰他的额头,没有发热,情况似乎好转了一些,“那之前问玉佩上面刻的字是不是你名字,你也不回我……当时吓傻了吗?”
对方先是摇头,又是点头,柳离亭不知道这孩子想说什么,又问道,“玉佩上刻着的,是你的名字?”
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知道自己是拿了别人的东西,怕对方知道他偷窃了那商人家中的玉,只连忙点着头。
“那你能说话吗?”
柳离亭看到那个孩子因为这个问题有些惶恐,急切地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只有一双眼中又蓄着细碎的水光。
这个问题束凤池听过很多次。
买家总是看他一眼,问牙子他能说话吗,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就挑了其他孩子走。
如今眼前这个仙君似的年轻哥哥问他这个问题,他害怕对方也不要他,喉咙里却依旧挤不出声音。
单方面的沟通得不到成果,柳离亭看不出他想说什么,无奈道,“好吧,你在这休息着,我先翻一下我那堆功法。”
又到了我最喜欢的追忆当年饺子醋环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できない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