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很可怕吗？

柳离亭和鹤翎认识的地方就在鹤翎的屋子前。

也不能叫认识，柳离亭一直清楚鹤翎住在这里。他那时修为元婴后期，在魔界听闻北州地界有秘境开启，众多修士前来寻找机缘。

柳离亭一向贪心，区区元婴修为就敢打秘境中心的玄冰核的主意，想以此与赤龙血共同祭炼苍和剑。

为此，他布局放出假消息，调虎离山，引开大部分的竞争对手，让北州正道修士与其他散修魔修争斗，趁机取得重宝。

没想到最后还是与北州出窍中期的魔修争斗，他越阶战斗获胜，却也身受重伤。

那魔修法门特殊，寒气入体，渐渐冻结灵气，在战斗中延缓人施法的速度，之后缓慢地摧毁经脉。好在法宝不识君只在气息转换时需要动用灵力，否则他在逃离追杀时暴露身份，玄天剑宗说不定也要派人来“大义灭亲”，消除污点。

修士战斗必然会留下痕迹，情况紧急，他当时也没时间为玄冰核做藏匿气息的处理，现如今还有不少人在追杀他。

柳离亭只好转而算计当年仅是金丹修为，却已经凭借医术和怪异规矩出名的鹤翎，赌上一把。

各州宗门之间存在约定俗成的规矩，除却宗门联合组织，否则只能进入自己出身地的秘境。违背这条规矩，在宗门那边不太好过。

柳离亭以魔修身份行动，一方面可以不用顾忌其他北地宗门弟子死活，另一方面，若宗门方面得知，玄冰核他留不到自己手里。

天下医术，十中有九出自正道势力回生轩，北州就更是如此。回生轩一家独大，独揽北州丹修和医修，比起某些和魔修背地里有交易的其他势力，似乎是真的与魔修有死仇。

如今回生轩其余庸人难堪大任，年轻一辈只剩下一个鹤翎表现突出，没有魔修会冒着和大派结仇的风险去鹤翎住处闹事，其他正派就更是如此。

本该继承回生轩的谢文念比起医术更偏爱其他人瞧不起的毒术，被废去修为后又硬生生给自己续上灵根，尽管被除名，提起他时依旧称其是回生轩当代的两大奇才之一。

而另一人，在他之后加入回生轩的鹤翎，性格比谢文念更古怪更孤僻，医者仁心在其身上完全没有痕迹。甚至他还没有被逐出宗门这件事，都让修仙界众人颇感意外。或许还多亏谢文念被挖去灵根，惨状在前，回生轩的轩主一蹶不振，管理宗门也不似以往那么严苛。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鹤翎倒因为这承上了情，白得了一层愧疚。

回生轩的入门弟子经过一段时间的修炼之后，达到筑基期的弟子需要下山游历数年，无偿救治凡人百姓，在此过程中培养作为医修的心性。

到了鹤翎筑基后，其却不愿意下山，依宗门规矩被打了百鞭。长老问其原因，此人又说出一句震惊师长的话：“治凡人那么无聊，我为什么要去？”于是宗门又禁止他听课，令他在藏书阁思过反省。

区区筑基修士的事情，本来不会传得那么广，但作为回生轩少有的负面新闻，前面又有一个入魔了的谢文念做榜样，都把鹤翎当未来的魔修看待了。

冰灵根的冷心冷情，在他身上算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柳离亭自然也是听说过这件事的，但从这件事中他却能反向推理出鹤翎的一些特性。

此人并不在乎名声，几乎没有同理心。只因为不愿“无趣”挨过百鞭仍然不悔改，可见对认定的事情相当固执，同时也反应出对方对社会的标准和规则视之如泥沙。

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对方加入回生轩，凭借的只是“兴趣”。

鹤翎不愿救治凡人，也没悔改。看遍藏书阁的书之后，就独身离开宗门，以不善战斗的医修之身，独自进入秘境采药。

在秘境中，他救了一个大宗门的金丹修士。对方患的是功法反噬后的灵力逆流，在医修之中素来是一个难题。以往的解决方法只有调养，让修为更高的修士替病患调理灵力流向。

他一个筑基期，靠施针和秘境中的药草就治好金丹修士的灵力逆流，自然是又一次成为那段时间茶楼里众人闲时谈论的对象，名声大噪。

后来鹤翎这人的传闻越来越多，柳离亭那日随意的猜测也好像在继续被证实。

如今鹤翎修为已然金丹，对方在传闻里脾性却好像从未改变。

鹤翎和其他回生轩的修士不同，救人未必会考虑病患身份。而同时伤了自己的魔修功法独特，柳离亭自认见多识广，却也是第一次见到。

尽管作为医修的鹤翎对此类症状有没有了解，柳离亭不算有把握，但只要对方认为治这伤势有趣，应该同样不会拒绝。

他刚脱战，浑身是血，却好整以暇地在坐在鹤翎那间木屋的台阶上，等鹤翎采药回来。

虽然知道鹤翎是冰灵根，但没想到外表这么奇特，雪落在他白色的眼睫上，看起来像完全融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鹤翎本来要绕过他，却听这人撑着下巴笑着说：“医师，你应该没治过化神修士留下来的伤吧。”

鹤翎一想，还真没有，无言地伸手，示意这个一身血的修士把手搭上来。

鹤翎一向不喜欢人的体温。他自己自幼体温偏凉，修行之后更是体温极低，凡人编出了许多关于雪怪的传说。

眼前这个人被寒气冻结经脉，倒是显得没那么讨厌。

鹤翎收回手，推开门之后挪了一步，撑着门站在门口盯着柳离亭。

柳离亭拍了拍身上风雪，站起身，鹤翎发现他比自己要高上一些，一下子变成了仰视。

“敢问医师姓名？我只听其他人说这附近有位神医，具体却是不知的。”

他这样一说，鹤翎莫名看他顺眼几分，他不喜那些人一上来先扯几句其宗门和回生轩的关系多亲密，非以这种形式套近乎。

在鹤翎心里，宗门如何根本无关紧要，他和回生轩也没有多少关系。

可是对方说不认识他，鹤翎却是不信的，其他人要好心告诉他该到哪里寻医修，也不会推荐到他头上。

“你进来就是，问那么多有的没的，和治病又搭不上边。”鹤翎的声音和这冰天雪地倒是相称，清澈冷冽，也没什么起伏。

柳离亭有些无奈，只好进屋去。

屋内陈设简陋，几个药鼎、丹鼎占据了大半空间，再挤两个人，过道就显得有些狭窄了。

鹤翎拿出火符给其中一个药鼎点上火，倒了些药草和水进去，看起来很不专业。

他盖上盖子，“不算难治，喝个一个月就好了。”

“要这么久？”柳离亭惊讶道。

“你现在还用得了灵力？”

“不行呀，我还是徒步走上山来的呢，可辛苦了。”柳离亭叹气道，他说话时带着些语气词，显得语气懒散。

鹤翎不语，只是盯着他。

柳离亭知道那是“那不就得了”的意思，讪讪一笑。

柳离亭不愿被仇家得知行踪，只得在鹤翎的屋子里待着，偶尔翻看鹤翎存的丹方，顺带研究一下材料费和成品丹药成交价的区别。

吃人嘴短，每天鹤翎出门找药回来，柳离亭总是动动嘴皮子，说几句废话以表欢迎。

正因如此，鹤翎回到自己的住所，却没有听到柳离亭带着笑说上一句“医师回来了？”的时候，还有些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不适应。

柳离亭本就是容易让人产生亲近之心的嗓音，悦耳动听，宛如春风，似能令寒冰消融，带着笑意时就更有些酥酥麻麻的轻柔。

他说的又是表达关注、欢迎的话，往往不知不觉间营造出一种亲密友善的氛围。能在对方不讨厌他的情况下，像这样潜移默化地加深情感联结，算是柳离亭的社交小技巧之一。

鹤翎不懂这些，他只觉得听这人说话的时候，不仅经常耳朵痒，甚至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要不是看自己脉象没问题，他以为对方身上的寒气甚至能迫使冰灵根修士染上风寒，需要严肃研究。

柳离亭今日没有理他，却是在动手折着纸鹤，修长的手指用灵力指挥着他折的几只纸鹤飞起来，绕着鹤翎转了转。

“灵力好像解冻了些，折了些小玩意解闷。”柳离亭解释道，一只纸鹤在这时落在鹤翎肩上。

“你叫什么？”鹤翎突然开口。

原来之前是不高兴自己不先报上名字，所以不愿意告诉他？柳离亭确实忘了告诉对方，此时也不别扭，坦然道：“无名。”

“……鹤翎。”

鹤翎不想对上柳离亭视线，将纸鹤拿在手中，低头去看。他似乎除了会动、眼睛会转，其他全如冰雕的一般，没有任何波澜。

柳离亭却能看出鹤翎在想什么，鹤翎的想法不会表现在脸上，本身传达出来的氛围却很明显。

对方是被评价“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心冷情”的人，但柳离亭觉得鹤翎更像是落在石头上的一片雪，对周围漠不关心，游离于世界之外，只是安静地存在。

每一片雪花都有各自的形状，柳离亭想，鹤翎的情绪也是如此。

比如此刻，如果一片雪也会感到难为情的话，大概就是现在这样吧。

柳离亭很有包容心地并不计较这些，只是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你用我的丹方折纸？”鹤翎的视线猛然从纸鹤上移开，他以往的每一个疑问句都说得像陈述句一样平淡如水，但这个问句却明显带着不可置信的语气。

鹤翎直直盯着人看时，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眼瞳也是浅色，确实有几分非人感。柳离亭想，难怪那些凡人看到鹤翎时会有如同看到怪物的惊惧。

自己忘记的事突然被提起，柳离亭有些心虚，十指交叉做祈祷状，放在脸侧，扮可怜道，“医师……等我能打开乾坤袋之后一定赔你……”

这人重伤时都还一副神色自若的轻松表情，这时候却向他扮可怜，那双眼毫不避讳地看向自己，鹤翎顿时又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全身绷直了，指尖似乎都被电了一下。

鹤翎艰难道：“又没说让你赔。”

鹤翎在脑海里努力寻找一个词语描述对方，因为他觉得这个时候的无名实在难以理解，又很……

他的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词，他一下豁然开朗，又想到许多可以描述现状的近义词。

是的，鹤翎觉得这时候的无名难以理解，又很恐怖、惊悚、骇人、令人胆寒、极其可怕。

鹤翎自觉心跳异常到有些心悸，他对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残肢断臂的都毫无畏惧之心，这时候面对对方，他却人生第一次被吓到心惊肉跳，头晕目眩，一时间不敢看对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