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律阁。
“陆大人!”
灵姝踏进书房中,一如既往地坐在陆子越对面,将画卷摆在案前,眨眼问:“我们今日学什么?”
这些天来,她渐渐习惯了每日和陆子越一起写课业。课业繁重,但陆子越时不时与她闲聊几句,说的虽不是什么好话,却也挺有趣的。
故而灵姝并不觉得枯燥。
然而今日,陆子越却寡言少语,只是指了指灵姝案前的字帖,惜字如金道:“练字。”
灵姝奇怪地瞧了他一眼,还是乖乖地练起了字。只是每写一句,却总要抬头看看陆子越。
“陆大人?”
“……”
“您今日是不是不高兴?”
“……”
“我写的字好看吗?”
“……”
然而,无论灵姝说什么,陆子越都不言不语。灵姝郁闷地撇撇嘴,委屈地瞥了他一眼,便不说话了。
陆子越看着手中的案卷,余光扫到灵姝那可怜兮兮的脸,心中一顿。
自己与她置气做什么。
换位思考一下,其实若自己是陈景睿,也定会为灵姝挑选一个像裴予安这样家世清白、品行端正的人做夫君。而像他这样的人,从阴谋诡计中厮杀而来,手上沾着不少人命,一身的谋算……
大抵与她是不相配的。
不过……
道理他都懂,但他就是见不得灵姝和裴予安好。
陆子越叹了一口气,知行合一是多难得。他放下案卷,起身走到灵姝身侧,在她期望的目光中品鉴了一番她的书法作品。
“写得一般。”
陆子越如实评价。
灵姝眼里的光迅速熄灭下去。
陆子越又道:“但笔锋飘逸,自有风骨,再多磨练一段时间,会很好。”
灵姝眼里又亮了起来,笑道:“真的么?前段时间裴予安送了我一本字帖,说是他写的。我看了他的字,写得实在是好,所以照着练了一段时间……”
“哦。”
陆子越神色迅速冷淡下来,抱袖道:“我方才看错了,你写的真丑。”
“……”
得到这样的恶评,灵姝瞬间懵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陆子越已经从旁边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字帖,递了过来。
他的语气毋庸置疑:“这是我的字帖,照着写,比裴予安的要好多了。”
灵姝懵懵地翻开字帖,见笔锋飞扬,字字凌厉,仿佛一把把飞剑,立即就要跃出纸面杀人一般。
好是好……
但这风格是不是不适合自己?
灵姝满腹狐疑,然而看着陆子越那阴沉得很天色一样的脸,当机立断地压下了困惑。
“好的。”
灵姝识趣地收下字帖,见陆子越终于肯搭理自己了,又兴冲冲地抱起案上的画卷,笑道:“对了,我刚刚画了一幅画,陆大人要不要看看?我画得很好呢,连裴予安见了都夸赞。”
裴予安,又是裴予安。
陆子越心里翻涌,面色却像死了一样平静,扯笑道:“不要跟我提裴予安。”
灵姝不解:“为什么?”
陆子越随意嗯了一声,张口就来:“我最近打赌输了,听不得‘裴’字。”
原来如此。
灵姝了然,当即善解人意道:“我懂啦,那我说予安就行了,对吧?”
陆子越:“……”
能行吗?到底哪里能行了?
他一言不发,眼眸沉凝,浑身像浸满了冰水一样沉重。窗外风起云涌,窗内氛围肃杀。
灵姝瑟缩了一下,小声道:“你这么凶做什么呀?”
“……有吗。”
闻言,陆子越总算缓和了些许,将自己的情绪收了起来,目色却依旧冷淡。
“你真的不瞧瞧我的画么?”
见此,灵姝松了一口气,摊开画卷:“这是我专门为你画的,想送予你来着。”
“……送我?”
陆子越眼睑微抬,将目光落在那幅画卷之上,见纸上赫然画着一只粉嫩圆润的小猪,颜色鲜艳,形态可掬。
听到这是要送给他的,他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
陆子越语气缓和道:“为什么送我?”
“因为陆大人保护了观星楼。”
灵姝笑了笑,献宝似地展开画卷,“所以我便画了一副画送给陆大人,我画了好久呢,画得手都酸了,你瞧瞧好看么?”
闻言,陆子越的阴暗心思彻底消散了,嘴角微微上扬,沉吟道:“……还行。”
不过,为什么是猪?
他疑惑地瞥了灵姝一眼。
灵姝觑着他的脸色,眨眼道:“我照着陆大人的模样画的。”
说罢,瞬间丢下画卷,转身就跑。
然而如此近的距离,她哪能跑掉。陆子越轻轻伸手一拎,就轻而易举地揪住了她的一根小辫子。
“哎哟疼疼疼。”
灵姝连连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计较了嘛!”
呵呵,贩了剑还想跑。
陆子越微微一笑:“谁说我是大人,我是斤斤计较的小人。”
这日,灵姝给陆子越求了好久的饶,才安全回到了宫中。
而陆府中,陆子越回到暗阁,将那副小猪画卷展开,在墙上比划了一会儿,终究觉得不尽如人意。他想了想,出了暗阁,来到四周通明的正厅,命流影将画卷挂在了最显眼的主座之后。
厅堂摆设典雅,檀木案椅泛着黑泽,灰竹帘轻垂,书架上摆放着古董经卷,案前的紫鼎中燃着长明香,无不昭示院子主人的冰冷高贵。
而小猪画卷是这里唯一的亮色。
看着和这格调高雅的厅堂格格不入的小猪画卷,流影陷入了沉思。
这是京中现下时兴的装潢吗?
而做完这一切后,陆子越让人把苏浅浅唤来了清源院。
“……”
苏浅浅入京已有半年,却还是第一次来到家中这位表哥的院子。她内心忐忑,垂下眼眸掩饰不安,不停地思量着陆子越叫她来是要做什么,自己最近安安稳稳,并没算计过谁,除了设计打发了一个跋扈的丫鬟,便再没别的了。
应该没什么事吧?
陆子越端坐在正首,轻轻看了苏浅浅一眼,说道:“表妹,你出身寒微,父母双亡,身边带着幼弟,可谓是处境艰难……你可知你的出路在哪?”
闻言,苏浅浅脸色渐渐白了。
陆子越说的这些她何尝不知道?他今日挑明是想做什么?
苏浅浅挺直了几分身子,语气难得冷肃了几分:“表哥,你说这些做什么?我千里迢迢入了陆府,难道不是寻到了出路吗?还是说,你连我这个小小女子也容不下,要将我赶出去……”
“还算有几分傲气。”
陆子越的话令苏浅浅一愣,紧接着,他又摇首道:“来了陆府可不算你的出路,世道当下,身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最好的便是找到家世安稳,人品端正的好人家嫁了。”
“……”
苏浅浅默然,这个道理她又何尝不知,只是她一介孤女,身边还有个弟弟,那些京中的世家怎么会看得上她。
陆子越却问道:“你想嫁给裴予安吗?”
苏浅浅愣了:“……什么?”
裴予安……确实方方面面来说都很不错,但这是她想嫁就能嫁的吗?
陆子越将一张纸递给苏浅浅,苏浅浅犹豫着接过,打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裴予安的喜好以及往事,甚至还有他接下来几日的行程。
“……”
苏浅浅的心怦怦跳动。
陆子越语气难辨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
苏浅浅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陆子越神色自若:“因为我是一个大善人。”
苏浅浅:“……”
信你有鬼。
过五日,烟雨朦胧,国子监休假。
城外的法华寺香火旺盛,人来人往,无论是世家贵眷,平民百姓们都爱来此上香供奉。
裴夫人信佛,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来此供奉香火,今日正好国子监休假,故而裴予安也陪着自家母亲来了法华寺。
二人拜了佛,沿着廊道去后院用素斋,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近日你的课业做的如何?有没有和同窗们好好相处?”
“一切都好,母亲不必挂心。”
闻言,裴夫人却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总是让我放心的,唯有一件事我放不下,这段时间我为你相看了许多闺秀,你却每一个看得上的……”
裴予安早已习惯这些说辞,无非就是京中那么大的少年郎都娶妻了日后不娶妻没个人照顾成家立业是人生要务等等……他正要敷衍几句,却听见裴夫人搬出了一套新的说辞来。
“前几日我见着子越了。”
裴夫人深深叹了一口气:“他都这么大了,也没个成家的迹象,整个人又瘦了几分,瞧着怪可怜见的。看见他我就想到你。若是你以后也这样……”
谁可怜?
“咳。”
眼见着裴夫人越说越伤心,裴予安连忙打岔道:“表哥竟去拜访母亲了?说起来表哥最近还与我提过娶妻一事……”
他将陆子越说的话添油加醋地告诉了裴夫人,好让裴夫人下次见到陆子越好好训斥他一番。
裴予安叹息道:“您说表哥是不是甚没礼貌?”
“……”
裴夫人却思量了一会儿,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听你所说,子越竟活泼了许多,自姐姐去世以后,他许久都没这样开过玩笑了。”
裴予安计划失败,无奈笑道:“……母亲,您可真是偏心。”
好在这么一打岔,她可算是没提娶妻的事了。
裴夫人也无奈道:“你啊,我约了空闻大师探讨佛法,你自己去寺中逛逛吧,不要走太远。”
“是。”
不管自己和陆子越多大了,裴夫人却总还把他们当小孩。裴予安应下了,便打发了随行小厮,独自打着伞,往寺庙后山走去,那边有一片山茶花林,他素日里最爱去那里散心。
雨雾中山茶花依旧盛放。
裴予安拾阶而上,没走几步,却瞧见花树下蹲着一道娇小的身影,她握着青伞,却不替自己遮风挡雨,反而在为什么东西打伞,发尾已被雨丝打湿。
他挑了挑眉,正要避让,却听得那女子啊的一声,似乎是受了伤。
“好疼……”
“姑娘。”
裴予安只得驻足,原地问道:“需要帮助吗?”
那女子愣了愣,缓缓起身回首,目露惊讶道:“裴公子?”
裴予安也惊讶道:“苏姑娘?”
他目色垂落,瞧见苏浅浅一袭鹅黄色裙衫素丽又不失清雅,一手撑伞,一手抱着一只雪白色的兔子。
裴予安挑眉问道:“你这是?”
苏浅浅抿唇一笑,似是不好意思:“我今日来法华寺祭奠父母,见后山的茶花开得正好,便前来散散心。谁知竟瞧见一只受伤的小兔子,本想救它,还不小心被咬了一下……”
闻言,裴予安默然几许,问:“你喜欢兔子?”
苏浅浅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是啊。”
裴予安又看着那只兔子,想起自己儿时在院中救了一只小兔子,长得跟这只一摸一样。他十分喜爱,但父亲也十分严厉,斥责他玩物丧志,逼着他把兔子扔了。
年幼的裴予安哭得好不伤心。
还是正好在裴府做客的陆子越瞥了一眼兔子,笑道:“不如把它给我吧,我正好想吃兔肉了。”
裴父立即道:“可以。”
裴予安哭得更伤心了。
要不是后来他在陆府的后舍里看见了那只兔子活得好好的,他能记陆子越一辈子的仇。
思绪拉回,裴予安看着苏浅浅的目光里已经有几分柔和,轻声道:“把兔子给我吧,你都淋湿了。”
苏浅浅面色一红,轻轻递过兔子。
二人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裴予安犹豫道:“苏姑娘,无意冒犯……方才你说你来祭奠父母,你的父母是何故亡去?”
苏浅浅眼眸一红,像他怀中的小兔子一样:“那年安溪水灾,父亲前去赈灾,不幸被洪水卷走。母亲伤心过度,也随之而去,只留下我和致儿两个人……”
说到此处,她未免真的有些伤心,表情也越发可怜了起来。
裴予安心中泛起些许怜惜,安慰道:“苏大人为民而亡,身怀大义。苏夫人重情重义,敢爱敢恨……逝者不可追,还请苏小姐不要过于忧思,才可以告慰双亲在天之灵。”
苏浅浅擦了擦眼泪,梨花带雨道:“谢谢你,裴公子,你我萍水之交,你却能安慰我这么多……”
“哪里,说起来我们也算是亲戚……”
雨渐停,二人一起出了亭子,越走越远,后边的话也听不太清了。
没错,这里有人偷听。
一刻钟前,灵姝站在法华寺的铜钟下,看着僧弥敲钟,不解地问身旁的陆子越:“陆大人,你信佛吗?”
陆子越打着一把大伞,为两人遮去风雨,淡淡道:“不信。”
灵姝就像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疑问道:“那你约我来寺庙做什么?”
好好的休假日,两个不信佛的人不去城中玩耍,跑来寺庙上香?
陆子越吐出两个字:“积德。”
“……”
灵姝沉默些许,质问:“你说我缺德是吧?”
陆子越笑了笑,没有理会她,塞给她一颗青桃,漫不经心道:“听说后山的山茶花开得很好,要不要去瞧瞧?”
于是,两人来到了后山,正好瞧见了裴予安和苏浅浅那一幕。
灵姝最爱听八卦了。
所以她拉着陆子越躲在山茶花树后偷听了个彻头彻尾。
待他们走后,陆子越语气诧异道:“他们二人原来这般要好,我平日里竟看不出来。”
“是啊。”
灵姝并未多想,赞同道:“方才裴予安还给浅浅打伞了!兴许他对她真的多了几分意思。”
陆子越笑道:“看来表弟的终身大事有着落了。”
“诶?”
灵姝反应过来,谨慎道:“那倒也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吧,万一郎有情妾无意呢,我们还是不要宣扬此事了,免得坏了浅浅的名声。”
“公主说得对。”
陆子越微微颔首,正色道:“我绝不会将他们二人在此私会一事传出去的。”
……私会?
灵姝又蒙了,他们二人是私会不是偶遇吗?怎么感觉怪怪的。
然而陆子越不让她多想,又道:“雨停了,我们去食舍用素斋吧。”
法华寺的素斋十分好吃,灵姝早有耳闻,如今来都来了,自然欣然前往。
二人来到食舍,却见窗边有人正在喧闹。
“你们两个人凭什么占一张桌子?”
中年男子不服地朝座中的一男一女道:“空出来的位置怎么就不能坐人了?!”
那二人并未搭理他。
身后的护卫早已扔了两块银子出去,沉声道:“凭我们主子身份尊贵,拿了银子快滚。”
那男子眼珠一瞪,捡起银子念念叨叨地走了。
“佛祖面前不造口业……”
“……”
而那座中的男子面色阴郁,幽幽叹了一口气:“真是没意思,崔姑娘,你说是不是?”
“世子。”
崔怀玉神色冷淡道:“若是无趣你就回去吧。”
她口中的世子,也就是这位男子正是异姓王谨王的嫡子时安。因谨王当年随先皇出生入死,王妃又替先皇后挡过刀,故而这时家格外受皇亲厚待,而时安也养成了一副嚣张跋扈的性子。
最近他看上了崔怀玉,总是前去纠缠。
崔怀玉虽不喜欢他,但碍于对方身份和为人,不敢惹怒。万般无奈下,才应了时安这一次前来法华寺的邀约。
本想着在寺庙里时安能收敛些,谁知他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骂骂咧咧,已经不知惹恼了多少人了。
就比如刚才。
崔怀玉自然也不想和别人坐一张桌子,但绝不会做出方才那种损害形象的事。
她心中烦闷,无意间却瞧见门口走进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即起身。
“子越哥哥?”
崔怀玉瞧见陆子越,笑着迎了上去:“你也来法华寺了?好巧。”
陆子越一阵无语:“……”
巧什么了,怎么哪都有这人。
崔怀玉被时安纠缠,正愁没办法脱身,看见陆子越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样,死死地纠缠着他:“你来用素斋吗?正好我那桌还有位置,你和我一起坐吧。”
陆子越淡淡道:“不必了。”
崔怀玉却摇首:“这里没有别的位置了。”
陆子越依旧淡淡:“那就不吃了。”
“啊?”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灵姝忽然出声,语气里满是可惜:“不吃啦?我都闻见香味了。”
“……”
陆子越神色一顿,无奈扭头,见她的泪水都快从嘴角流出来了,没好气地认了命:“吃吃吃。”
吃不死你。
灵姝总觉得刚刚陆子越骂了她一句,但她才不管这么多,从早晨到现在她还一口饭没吃呢。
她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
于是,陆子越和灵姝坐在一边,崔怀玉和时安坐在一边。
一副诡异的画面产生了。
“公主?”
时安瞧见灵姝,眼里勾起一丝兴趣:“好久不见了。”
灵姝给自己倒了杯茶,“是啊时世子,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打烂了你一颗牙,你还记得吗?”
时安记忆涌动。
他小时候跟灵姝见过的,那时候他顽劣不堪,灵姝也不赖。二人在宫里为了一块点心大打出手,灵姝揍掉了他一颗门牙,事后还全身而退了。
从那之后,他就不怎么招惹灵姝了。
没想到如今又见面了。
时安盯着灵姝,幽幽笑道:“这么久没见,公主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了。”
灵姝瞥他:“除了亭亭玉立就没别的词了吗?你没上过学?夸人夸得这么没水平。”
时安噎住一瞬。
就连崔怀玉也在一旁暗暗叫好,这世子说话难听,偏又身份贵重,总算有人能治治他了。
她看了看陆子越,想要搭话,却觉得陆子越不会理她,于是看向灵姝。
“公主,你今日与子越哥哥一同来的法华寺吗?你们二人来做什么?”
灵姝学着陆子越的语气:“缺德,积德。”
崔怀玉脱口而出:“谁缺德?”
灵姝沉吟:“……你觉得呢?”
“……”
崔怀玉沉默了,她当然觉得是灵姝缺德了,但她又不能明讲。
灵姝却哈哈一笑:“逗你玩呢,当然是陆大人缺德啦!”
崔怀玉:“……”
陆子越:“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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