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起苍天北隅的,是蛇与龟组成的巨兽。
《楚辞·远游》注云:“玄武,北方神名”。所指即为此。
玄冥每千年一吐,又千年一吸,调控天地间水属的坎阴之气,同时也将北地划为戎平两季,平季阴气尽吞于神龟之腹,虽远不及和暖,冰雪也并不开化,但于极北却称得上宜人,使人少有冻馁之祸。而戎一季则不然。
神龟呵气,寒潮便从天之北麓席卷而来,异族的兵戎踏着纯白的洪流南下,九天阴翳的深云覆压之下,寥寥无几的温热源于飞溅于面的沸血。战争、严寒、卒亡的角声盘桓在极致的乌与白间,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四国中处地最北的燕便矗立于这片极北的不毛之地。
落雪似颓云,于望不尽的天穹下连绵地坍塌,又似披着皓羽的鸟,纷纷倾身跌落云天。在阻遏了视线的无垠中,零星几点微弱的火光隐隐于死寂的白中显露,绵延成线,收缩为网,最后化为密不透风的屏障。
一座城池突兀的嶙峋在这苍白的洪流中。
它坐落在群山舒展的臂弯内,笼罩在火光笼罩的华伞之下,分明是处于极严密的防护下,却从不拥有被庇佑者惯有的羸弱。它绝非龟缩在背风山阴处苟延残喘的幼叶,这座城生来便是寒铁,是磐岩,是休憩的巨兽,拥有着能撼动天地一隅的伟力。
铺天盖地的大雪中,唯有亮色能为人所见,或蓝或赤或黄的民居因势而建,错落有致,与高山深谷融为缤纷的一片,却又在同时保有微妙的伶仃与隔阂,披盔戴甲、樊墙高筑,将紧要之处深藏于重重院进之内,墨色的长旗翻滚在寒风中,隽永的静默比死亡更长,唯有风发出含糊不清地恸哭。
簌簌——
无数条这样的长旗随风而动,在遥望天穹的白前,先看到的一定是这挣扎着飞扬的黑,看到的是天意浩荡下凡人挣扎的伟力,它们拱卫着此城最中心之处,稍有见识的修士方一见到此物就要惊呼出声,为这世与人共荣的伟力而心驰神往。
地脉虬结之处,琉璃般的天树拔地而起,不知是否抽离了天边一线极光,如冰如玉的外壳上晕着蓝紫的幻芒,纤细的银柱被包裹于内。奇异的是,凝滞与流淌这两种迥乎不同的特征同时体现在树身之上,枝条的转折处棱角固然分明,却不破整体的舒展与圆融。
然而它的姿态大抵与从容是毫不相干的——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冰晶般的叶片都歇斯底里地向外伸展开,带来一种逼笮的不适,令人如鲠在喉。
想来也是,一个人被生拉硬拽到极制,仅次一步就要去步商君的后尘时定是不怎么好受的,人如此,树自然也是如此。
在这样的竭尽全力之下,稀疏的枝条荫蔽了大半个城区,几片树叶已逾越了赤色结界笼罩的范围,仅于咫尺之间,鹅毛大的雪片便被无尽的压缩、凝滞,最后消弭于无形。
叶片兴奋地轻颤着,朝着天空的方向更狰狞地舒展开来,那琉璃依旧光彩照人,纤尘不染,掠夺众命的覆雪也应因其止步。
——寒陷天树,自那场惨烈的战役中生发出的最大战果,歼敌灭我的终极法器,现已庇佑燕国近八十元会,千万余年。
这里是仪京,既是燕国的京都,燕皇銮驾所在,也是挟制前线的重镇。
三千年。
他凝视这棵天树已逾三千年。
第一次亲眼看到它时,他被那古老的血与火湮没,不可自控的陷入黑沉的昏厥。
一千年前,他终于能够亲眼目睹它的全貌。
而现如今,他虽已目不能视,却终于能静坐于树旁,心中也前所未有的明悟——从来并非他目视着天树,而是它目视着他。
虫豸不会为巨木所慑,而鸟兽却更知木的高远,凌厉的、致命的气机笼罩周身,他仿佛变成了高远天地间的渺然一粟,随波逐流、无可奈何。
少年没有动,他早已动弹不得。
经脉中传来隐痛,他极力运转着灵力,然而曾经如臂使指的灵力却如泥牛入海,掀不起一丝波澜。
他厌恶极了这种感觉,这种受制于他人他物的无能为力。
被覆盖于黑绫下的双眼一厉,在他准备强行冲破桎梏的前一刻,一只手从背后搭上了他稚嫩的双肩,同时身体蓦然一轻,仿佛之前的经历只是错觉一般。
“停下罢。”来人轻笑了声,声音慵懒,轻飘飘的咬字使她的尾音也余裕的上扬,无端显出几分轻佻。
“对你的年纪来说,下一步太早了,这副急性子……真是一点都不类朕。”
红裙迤逦在雪上,如血如火,她生有一双狭长的凤眼,此刻微眯着,便从上挑的眼尾勾出几番糜艳的风情,这般神色在凌芷面上并不罕见,然而身为统御极北的燕皇,鲜少有人敢于直视其容色,而敢于直视她的,她的长子,此刻却偏偏瞎的连黑猫白猫都分不清。
“大人。”少年头都没回,熟视无睹地忽视了母皇无用的调侃,凌芷甚至能想象到他那张与她极相似的脸庞上的神色,连偷偷借着黑绫的遮掩翻她白眼都能猜到。
“小兔崽子……六千岁的稚子别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纤长的手指收拢,敲了下少年银灰色的发顶,“早知今日,朕当初就不起‘歧’字为名了。”
凌歧终于转向他母皇的方向,少年披散着银灰色的长发,动作间露出蓝衣下雪白的衬里,衣袂上以璨银绣线纹着冰晶与上竖的眼瞳,眼部的黑绫使他的面容显得更为苍白。
少年的声音平淡:“那也要我有那个时间,大人。”
燕皇的眼瞳沉了下来,只有在剥开虚浮的生动神色之后,才能望见那一双银瞳,瞳色比亘古的冰雪还冷。
——银瞳,这是燕国凌最显著的特征,也是他们的立族之本。
凌歧虽已过了六千岁的生辰,但对于天生强大的族裔而言,他依旧太过稚嫩。
三千岁脱离幼生,长至少年,这漫长的成长历程要持续十万余年,直到十二万九千六百岁时方可成人。
一个元会的时光,对长生者无比短暂,对他而言却无比漫长。
“哪怕是从不修炼,也无血脉之力的普通百姓,也有近万年的寿数,而我要面对的那些——近乎不老不死。”
“早已落后了千年、万年甚至数个元会的时光,又如何能裹足不前。”
咚——
头被敲的一沉,他不满地蹙起了眉头。
“多大点就开始操这些心。”他的母皇仍用着那种起伏到近乎轻浮的语气,银瞳却长久地、恒定地凝视着自己所择定的继承人。
“朕还活着一日,便轮不到你抗这大旗。”
“另外,不管你现在有多大的觉悟,朕之前做过的决定不会改变。”
身着蓝衣的少年不明显地僵了一下。
凌芷饶有兴味地笑了一声。
你还嫩着呢,小崽子。
“你必须要去接触同龄之人,哪怕他们是庸人,是蠢材,而不是成天对着天树枯坐。”
她捏起凌歧脸颊上的软肉,用力捻了捻,满意地看见她故作老成的长子又皱起了眉头。
“何况这一代楚国的皇室,无论如何都不会是那些你看不上的庸碌之辈,他们的能力,你应当有所了解,嗯?”
那可是被称为不属于人世的,绝对超格的力量。
凌歧从她的手下挣脱出来,面对着凌芷的方向站直,他才只到母亲胸前的高度,但姿态从容镇定,让人轻易便忽视了他的年纪。
“他们当然不是庸人。”凌歧斩钉截铁地说,“他们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准许非人之物进入仪京,甚至长住于宫中。”他终于将这些年的疑问宣之于口。
“为什么,大人?”
西北的烽烟从未寂灭,燕人与异族的征战旷日持久,日积月累的荒冢将恨与仇高筑,恨不能生啖其肉,啜饮其血,世世代代不死不休。
因此,燕国是四国中对非人种族最冷待的一国,至今国民中仍近九成为人族,放任异族在燕皇宫中停留,哪怕燕楚目前算得上友好,在凌歧看来仍是昏了头的决定。
但他深知母亲绝非无的放矢之人,于是他开口向她发问。
“为何?”
凌芷笑吟吟地敛着银瞳:“因为直觉。”
……?
即便隔着乌绫,那匪夷所思的目光依旧如有实质。
无数大不敬的思绪在少年脑子里打了好几个来回,他最后还是严谨又古怪地开口:“您没有中什么幻术吧?”
“没有。”燕皇扬了扬眉梢。
“请脉没有异样?”
“嗯呢∽”
“也没有您的哪个新宠……我的哪个小爹给您吹了枕边风?”
乌发慵懒的搭在肩头,她闲适的开口:“玩物而已,他们都不够格……小小年纪少往这方面想。”
还是太年轻了啊……
凌芷心中微叹,她所言句句为真,但凌歧还太过年幼,修为也不算精深,自然无法理解大修为者的直觉。
在她得知楚国的请求……或者说要求的瞬息,冥冥中的预感便击中了她。
无形的,天命的罡风在她的神魂上轻旋,挟带着虚空的涟漪,激起愈演愈烈的战栗。
在凌芷漫长的生命中,天命曾三度为她驻足。
——皇姊手中递来的权柄、产房外那银瞳望进的一隅天穹,以及此时此刻。
于是,燕皇近乎不假思索的应允了楚国的要求。
“日后,燕与楚、你与她,来日方长,提前接触有利无害。”最后,凌芷只是这般告诉他。
她以手掩唇,笑得意味深长。
“等你见到她,你就会知道——”
“为何朕放心让异族进入仪京。”
现在的凌歧:大人您有病吧
未来的凌歧:大人就是大人啊,您做的太对了(大拇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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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极北之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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