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元息,不止在于一呼一吸,更超然于身,又存乎于身,是放纳天地,在此间生存的关窍。”
——《昙经》
我是二十一岁时在朝任职的。在那之前,我未曾设想过我,一个雲州偏僻小村里的野丫头,竟有这么一天。
或许正如罗萝所说,我的一生有三个贵人。第一个,是我那大字不识一个的娘亲,是她,任风吹雨打都不愿认命,每日送我去学堂蹭课,哪怕受尽取笑嘲讽,花光家中粮米钱,也在所不惜。
第二个,就是无尘学堂的老先生。是他看得起我,不像别人那样低看我一眼,倾囊相授,我才日涨学识,得以踏进贡院,又得登桂榜。再后来,又一路无敌,乘着一阵春风直往北去,中后再中,直到披身状元红袍。
第三个……尚且不提。
我不愿自夸,但总之多亏这些贵人,又靠我自身肯用功努力,我才创出“新科三元连中,却是二十出头”的奇迹。
不然,陛下怎赞我“苏卿貌才冠世绝伦”?
那日殿上问答,我不敢直面圣颜,只看着龙椅旁边的小宫女。权当我斜视吧!我那时没见过世面。
殿内森严,我心上长出两条腿,两股战战,想要遁逃。但我面上却是撑住了。看那些高官们,或容光焕发气定神闲,或张张老脸不怒自威,都问我:
“若在朝为官,如何为民谋利?”
“对于革法新令,有何见解高招?”
“搭建生脉高台,烦请陈说利弊!”
我一一答了。他们轮番拷问后,都默契地冷下来。
“我还以为我不成了,但再差不过探花,最差不过榜眼。”我后来跟罗萝是这么说的,当时我也的确这么想。
直到殿上圣音又冷又沉,飘到我耳朵里,让我脑仁都凝成一团,坠到嗓子眼儿了。
陛下的话,不知是鸟语呢?还是仙言呢?我完全不懂。
更别提要勾弦,引经据典,对答如流。
“可惜,虽高人一截,做得状元,却无博闻之识,终又差人一等。”
当时我思潮澎湃,却转瞬心已成灰,再转念如蒙大恩,跪下拜谢。
而后,山里的小野鸡子也登上高枝了,我才没空跟旁人笑问春风,阁上题诗呢。我马不停蹄派人,快去家乡将我娘亲和弟弟妹妹请来,同去租房看衣,洗尽铅华。
我出身微末,饱经黎民艰难困苦,踏入菡林院那一刻,只想着自己从今扎根朝堂,伸出一只大手,能撑起一片青天。没曾想,门槛太高,一不小心摔了个大马趴。
摔个马趴也没什么,我不信世上上了二十的人,没有谁从来是站得稳稳当当,一次也没跌过。
只是,我当时因为紧张,流下满额的冷汗,我便伸手擦汗。绊倒时就给了白大人一拳。
直冲他面门,给他吃了个结实的五指窝窝头。
他怒急了,满脸通红,瞪着我不敢相信。但他周身都是端方斯文的气派,因而只是脸红,尚未还手,还维持着读书人的体面。
“噢!这就是我们的新科状元,苏云,请进,请进,走累了吧,好好休息休息。”
这是这老头儿目前跟我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我要是早知他笑里藏刀,绵里藏针,蜜里□□,话里有话,我一定在摔倒时,双拳直出,宴请他两只窝头。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就为着这不愉快的第一面,他将我从东院调到南院,又从南院调到西院,让我隔几天搬一次工位,尽享“水土不服”的苦楚。
幸好,我待职院中,日常只是修书,不用太掉头发。
但万幸中的不幸的是,同仁任职的任职,升官的升官,我却始终在原地打转。还被赋了一闲差。
因后宫多年无所出,陛下更是自登帝以来,潜心政务,毫不在意子嗣传承。某些关心陛下身心和国家后计的大臣,头抵头挤在一起,出了个前无古人的招子。
编写《天宁皇帝情录》。
“何人可担当重任呢?”
“我想,我们新科状元苏大人可当。”白大人力荐说道。
在那富丽堂皇的议事厅里,大人们草草决定我的命运。多亏罗萝后来告诉我,不然我还不知道该恨谁!
何其荒谬。我一过五关斩六将,闯过了千军万马独木桥的天才。竟只能围着宫闱秘辛,风月情事打转。
但是,这种闲差,虽无前途,但胜在我起点极低。在低谷时,能自我晾晒,自我修养,成为咸鱼,那也是上天赐予的造化。
在菡林院的西院,一棵参天槐树笼罩屋檐。在槐树最低的那枝分叉下,茅厕对面净手的池子斜西方,就是我日常休息的小屋。
一年里的**个月,小屋的门都因年久失修而卡死。我通常从没有窗叶的圆窗翻进去。
正好,翻进去就是木榻。反正我们小小修撰的午休只有半个时辰,翻进就可合衣而眠,幸甚至哉。
在木榻对面,比木门还苍老的书桌,此桌缺一条腿,由槐树枝作拐,通常驼我工作一个多时辰,就咯叽咯叽的不爽快。
上面摆放一只玉简。玉简,玉简,精致的玉简,于此间格格不入,我一年到头都为它辛苦为它甜。
它就是我三年来的心血,元皇宫闱情录,也美其名曰《天宁皇帝情录》。
在它华美得可称宏伟的封页,按下我堂堂翰林院修撰,兼领禁中起居注事的木印,玉简就自动展开。
它的第一页,记的就是我在昭融五十三年,仲春月初五,为王朝开枝散叶大事作的第一次努力:
桃花纷纷,铺出一条软绸长道,尽头的宸极宫与我想象的不同。朴素,平凡,没有那么多金光闪闪。我以为后宫之首的门槛,必定高不可攀,哪知这里连门槛也无,过了桥就是几间草堂。
绿衫的侍女们笑盈盈地迎我进去,请我不必客气,随便坐。我环顾四周,当然只有扯一把稻草席地而坐。
等了一个多时辰,也就是莫约八柱香的时间,侍女采桃告诉我:“元妃今日不便,苏修撰不如改日再来。”
不便?整整一个时辰啊,梳妆打扮、收拾心情、克服面见生人的勇气,写一张策论考卷……什么都能准备好,现在竟然告诉我不便?当了芝麻小官后,闭门羹常吃,开门羹倒是第一次喝。
我心下了然。这要么是元妃的考验,要么是缓拒之策。我当即放下茶盏,面色冷静回答道:“明白,那下官先退了。”
我也不是不想开展工作,万一元妃是真的不便呢?我谢过侍女们的接待,拍拍袖子打道回府。
其实,那个小名叫采桃的侍女送我出栅栏时,我悄声问过她,她在这里当差,一月能得多少息元?
她痛心疾首又委屈巴拉,在我耳畔回答说:“大人您有所不知,如今做侍女也难呐,一个月才得两万元息,每月十日假期,每晨五时就上班呢。”
她险些要哭出来了,强装振作才挥挥手向我告别。那之前还不忘道一句遗憾:“要是当初我用功念书,也当个状元,就能整日坐菡林院了。”
“哈哈,是啊。”我像鬼一样逃跑了。走在桃林里,不忘劝告自己:人各有命嘛,能将家人带到上清王城,见见世面,我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虽然我一月只有六千息元。
正当我自怨自艾,又自鸣得意之时,一阵窸窣断肠的哭声让我回神。
只见一身着华服粉衣,头戴金丝花冠的女子在岔道尽头的秋千上拭泪。
我走近了,她才抬脸收起哭声。“你是何人?”她用轻纱帕子揉去脸颊上的眼泪,眉头锁着郁结。
因为元息波动,周围的桃花都残败了,满地都是。只剩下黝黑丑陋的枝桠。
“我是菡林院的苏云修撰,兼领禁中起居注事。”我向她自我介绍并说明了来意。她的泪完全止住了,反问我所谓情录,究竟有何作用?
“我是元妃的侍女,因为被她责骂,才来这里哭一哭,我问你也只是因为好奇罢了。”或是终于知道纱巾擦不去眼泪,她拉起我的衣袖一番胡揩,擦出光滑洁净的面庞。
她说谎,她分明是元妃。我不是傻子。这里的侍女都穿绿衫,她着绣金粉服,还高戴金冠,不是元妃是谁?
而且我有备而来,早看过元妃画像。
只是,遇到上级偷偷拭泪,我须给她留几分厚面。自然要顺着她的话来说。
“咳咳,陛下是国之元皇,掌天下之枢脉,调和天地、哺育万灵、延绵国运,殚精竭虑可谓千古明君。自她任位,已过去五十三年,还剩四十七年。百年匆匆就逝,而陛下如今还未有一子,虽说可选用贤能禅让皇位,但下一任元皇,还是延续陛下至高无上的元脉,是为最优......”
我先一段妙语震慑住她,在她愣神之际,再道我的微末职责:“如今生脉高台正在搭建,陛下若于此时敢为人先,在生脉高台与元妃行灵祈之礼,借助主灵枢纯净的、磅礴的元息能量,孕育出瑶国下一任元皇,一让百姓对生脉台再无忌惮,二,朝中大臣也不再为国运担忧。”
“因而,我便是来记录元皇情事,上交菡林院,以求促进国事和陛下家事的!”
与上级交谈,若不先声夺人,就会被她先声所夺。见她红光满面,瞠目结舌,定是被十成十地说动。
只需再用功一把......“听说元妃与元皇陛下感情深厚,为何却长久未出皇脉?”
“你闭嘴。”
“什么?”
“你住口!”
元妃泪忽涌动,龙头般又两管齐下,面上胭脂泥石流滚落,掩面在我衣袖上擤涕抹泪。
“这位姑娘,您为何又哭起来?”
她瞪我一眼,嫌弃地甩开我的袖子,过河拆挢,起身一边深呼吸,一边抽噎道说:“我就是元妃,你一定是来嘲笑我,多年未能获得陛下的心,导致膝下未有一子!”
我还在消化她话中意思,掏出小本记下她的原话,她已走出了□□步远,哀痛欲绝扭头说道:“她爱的人是楚楚,要生孩子也是跟她生,我算什么?你不该来找我?!”
她说罢,挥挥袖子,平地起风,摧断四五棵桃树。拦住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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