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息使人永生,人死则入轮回。前生记忆注入苦海,成为灵枢井中一滴井水。元息修炼的术士,若臻某种造化,饮井水后打破生世阻隔。至今未听说有人成功。”
——《昙经》
轻灵的蝴蝶一只、两只、三只......无数只从大街小巷钻出来,若滔滔河浪,以我没想到的宏大数量铺天盖袭来。
“苏大人!”楚楚伸袖子挡蔽,整个人像陷在漩涡之中,被龙卷蝶拖起来,蹁跹地升到空中,她极力地伸手想抓住我。
我也没想到,这百花息引竟然会招来这么多冰晶蝶!
“楚楚!”我目瞪口呆,大喊一声,立马丢了法术埙,伸手去抓她。在这时刻,我望向仪式台——
所有人都看过来了。术士们,褚无情,还有陛下。高台上陛下的脸,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神情。
但她一定是神色不豫,因为她身边的褚无情快步向这边走来,挥袖间,成千上万的冰晶蝶,跟她的表情一样凝固住。
噼里啪啦——蝴蝶凝成冰坨,坠落地上,砸溅出斑斑驳驳的冰晶。
楚楚当空掉落,褚无情伸出两指动念,在引动元息的疾风中,将绸带缠到她身上,拖绕着她稳稳地站定在台上。
“苏大人,你牛啊。”罗萝拍上我的肩,我的肩头一沉,连心也沉了下去。
“你听我说,这跟我想的真的不一样。”我取出布袋里的雪白大萝卜,两手捧在手里,愣愣看着台上,“其实我是想让楚楚吸引到陛下,然后借机让她献上这人形巨大萝卜,以赞美陛下今临御天下,耕桑皆蒙仁泽,有了她,才有我们得此嘉禾之盛......”
罗萝看看台上,又看看我手上,“嗯”声沉默下来。她取走我手上萝卜,抬在手心掂量。“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我拿回家煲汤了。”她转交给她的随行,又来翻找着我的布袋,“看看你百宝袋里还有什么下酒菜。”
我任由她找,心如死灰地看着台上。
但是看起来,似乎没有问题?
周围叽叽喳喳,都不知上面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一个红衣女子跟着国师大人走到陛下面前。好像说了什么。
两个人静静站立着,陛下上前拥抱住她。而后,周楚竟从袖中落出一把匕首,直刺向陛下的后背。
“有人行刺!!!”“那人行刺陛下!!!”
啊?
我像个木桩子一样扎稳地面,一瞬间觉得这个世界背叛了我。
“......苏大人,你不跑吗?”
罗萝的声音在我耳边环绕,我却差不多已经聋了。我只听见台上褚无情的声音,“来人,抓住台下苏云!......大典就此结束!”她声音落下,我身上抓来好几只巡访卫的手,把我就地扣下。
他们抓贩子退避三舍,抓我倒是使命必达。
后来,我也没来得及看高台上怎样,就被七手八脚捆住,推背踹屁股,带回了靖安司的镇元狱。
我怔然坐在牢里草席上,很快,周楚被推进我所在的牢房。
“为什么把我跟杀人犯关一起,我是冤枉的啊!我是冤枉的!”我趴在铁杆上渴求地呼喊着,没有人理我,悠长又漆黑的牢狱里,飘荡着我的愤愤之音。
周楚若无其事的样子,坐上草席,同情地看我一眼。“抱歉,苏大人,您的愿望落空了。”
“抱歉?你真是气煞我也!”
她脆生生地笑起来,笑得还挺好看,问我:“大人气什么?跟我说说就好了。”
我眉头挑得老高,严词厉色指着她。“我气什么?一,你进来就坐我草席,让我现在只能站着!”
“二,你说你爱陛下,却上台就给她穿背一刀!”
“三,之前你还跟我说你是我朋友呢,要搞刺杀也不跟我说一声?我想做你朋友,你想做我同伙?”
“现在好了,好朋友一起手牵手坐牢,说不定要在这里坐上百十年!牢底都要坐穿!”
她见我如此不平,起身把草席让给我,小心地看我一眼,目光盈盈:“抱歉了苏大人,你我不会将牢底坐穿,你我只会被判死刑。”
我才坐下,又弹起来。“什么意思?”
她深吸了一口气,似笑似哭,眼中饱含泪水,“陛下她,死了......也好,我们可同入轮回,死也要一起,真好,真好,希望来生她会爱我,不,希望她来生会更爱我......”她扶着墙壁跌坐到地上,空茫地看着墙壁。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轻晃她的手臂。“楚楚,你什么意思,陛下怎么会死?她元息力量深厚,又有术法在身,怎会被你凡夫俗子的匕首所伤?”
她用力地牵扯起嘴角,说道:“苏大人,您不知道吧。陛下每逢大典,都会让褚大人帮她进行归真仪式。在静室里,焚香静心之后,褚大人吟诵古老的祷文,同时,陛下主动地将自身浩瀚的元息一点点收敛、压缩、封印到丹田深处。”
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继续说着:“那之后,陛下就会变成一个手脚冰凉、感知迟钝、会感到害怕和渺小的,一个连普通凡人都不如的人,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所以......我匕首一扎进她后背,就听见,‘噗嗤’一声,她的血就都流出来了。”她忽地狞笑起来,看着自己苍白的双手,好像上面有汩汩血液一般,抹上自己的脸颊,“那是一把我磨了很久很久很久的匕首,久到,我将它插进陛下的心脏,丝毫不费力气,久到,我好想她,她却已经忘了我!”
她瞪着眼对我咆哮,紧抠住我的手,她的手万分冰凉。“这都怪她!要不是她忘了我,我怎么会杀她,怎么会想着与她轮回再见!”
我挣脱开来,大退几步后怕地看着她。脑中思绪纷纷,一时不知该从何处理起。
她那痴笑嗔恼的神情......完全像一个失了心智的疯子。
陛下要是真的死了,那我也死定了。我还不能死,我母亲尚在病榻,我小弟尚在沉睡,我每个月都要回去见他们一次......好不容易才租了气派的院子,我怎么可以死?!
就算陛下没死,那我也不想被牵连进这刺杀的案子中。可是说起来,我确实是帮凶。
但是,为什么褚无情没被关起来?
等等。褚无情?
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一封信!
褚无情曾说,若遇到挫折,可以打开她的秘信,困难会迎刃而解。
我在布袋中翻找,那小心被我放在里面的纸笺,却不知所踪。
“......不会吧。”我喃喃自语,失力靠在湿漉漉的墙壁上。
迄今为止,动过我这破破烂烂布袋子的人,除了我自己,就只有罗大人。难道是她翻包时,不小心弄掉了信?又或者是,她家里缺垫碗的隔垫,所以顺手牵羊?
还是说......
镇元狱元息稀薄,让人不知不觉只想昏眠,在我苦闷间昏昏欲睡时,罗萝响亮的声音叫醒我。
“苏大人!!”她站在监牢前,手里拿着信笺,“这信很重要吧?我本想顺回去垫碗,却见此信封实在漂亮高贵,不像你买得起的......”
“对,对!谢天谢地,罗大人您真是及时雨。”我饿鬼一样扑过去,暂时无意去深究其它,忙手拆开信件,上面只有规整得如同雕刻的一个字:
示。
“苏大人,怎么了?你看起来很不解。”
“......很不解。”我把信交给她看,自己蹲下身伸出手指在地上写画,示,示,示......到底什么意思?
“苏大人,那楚楚姑娘,是你动的手?”我正沉迷解答大人物的文字游戏,罗萝从外面点点我的头顶,示意我往后看。
“冻什么手,她手那么冰又不是我弄的。”我回头看,霎时说不出来话。
周楚死了。一眼当然看不出来,但她如冬风落叶般的神色与姿态,似是死了。
她嘴边的鲜血淋漓滴,从下颚流到衣领,又染暗了本就赤血的红裳。她靠墙倒在地上,神情安然,露出浅浅的微笑,目光落在空中,像是看见什么美景。
她脸颊上的红润,逐渐淡去。她的嘴唇微张,露出半截舌头。我帮她合上。
我不敢想,咬舌自尽是何其疼痛难忍。她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楚楚?!”我过去试探鼻息。
她真的已去了。
“苏大人,你是彻底完了。”我在帮楚楚抹下眼皮时,罗大人悲凉的声调在牢中飘转,“她死,算是畏罪自杀,你却倒霉,现在是死无对证。我本来知你清白,还想找关系捞你一把,如今,我也爱莫能助。”
我知道罗萝说得对,但归根究底,若非我找到周楚,非要给她跟陛下牵什么红线,她应该还静静地住在那小巷子里,一人安定地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在潮湿阴暗发霉的牢房之中。
“罗大人,劳烦您去叫人来。”我脚下发软,将周楚的尸身艰难扶起,安置到草席上。我暂时不知,我该怀着何种心情,来面对这件荒唐的刺杀案件。
罗萝的脚步声远去,很快又沉重地孤单而回。“没有人愿意来收尸吗?”我陪在尸体旁边,用我的衣袖拭去楚楚寒冷嘴角的血迹。
罗萝并不回答我。“罗大人怎么不说话?”我抬起头,看清铁杆后的缄默身影,登时心里一惊,站起来迎上去。
哪知人到穷途,就更加倒霉,我踩到烂稻草,左脚绊右脚,心急时又失去重心。“哎呦!”
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我来上清后,摔的第三次......
昏沉沉的牢房里,唯有高处小圆窗泻下一道阳光,在草缕糟乱的地面留下一寸清辉。其它角落都浸在幽黑寂寥里,凭空让人感到失落,和丢脸。
我就地抬起头,观看她的神情。
陛下她已换下大典的华服,身穿鹅黄便衣站定在那里。她的满头白发,跟我在窥天境里见到的相同,仍像她整个人般一丝不苟,如今由简单的玉冠挽就。
那腰间一串白玉玉环,溢着温润光泽,反射的光斑映到我眼旁,让我不得不扭开脸,揉了揉眼睛。
眽眽无语间,开口的是另一个人。“苏大人,怎么行如此大礼,我国不是早废了跪拜礼仪吗?”罗大人不知何时回来了,站在陛下身边,哭笑不得,微扭脖子试看陛下的表情。“舍不得起来啊,还不起来?”她催促。
我自是难堪,但还没忘记重点。我爬起来飞快地左拍右拍一遍,而后站到周楚尸体旁,皱眉言之凿凿:
“陛下,罗大人,楚楚姑娘畏罪自杀,但我并非帮凶,真的,我愿立下誓言,我只是与她约定帮她见陛下一面,除此之外,我无比清白。”
“帮她见朕,从而杀朕。苏修撰莫要自谦无辜。”
陛下的声音十分平静,轻透无比地穿过空气,如厚重的尘埃落入人耳中,心里。
这话,这语调,这口吻,让我想起来当日殿试,我被一语打入尘埃的悲耻。我又想起来那“高人一截,又差人一等”的评语,不由得紧张得只能强装镇定。
“自谦?不不不不不,臣在与她作约定时,并不知她的真实目的。”
我见陛下神情淡漠,自知难以辩驳,心里一沉,打算豁出去了剑走偏锋,“陛下容颜惊世骇俗,气质超然绝尘,楚楚姑娘爱惨了陛下。我从元妃那处听闻,陛下心中亦有楚楚,可算两情相悦,所以我才斗胆心揣成人之美,希望,天从人愿,玉成其美。”
不给人反应的机会,我又说:“陛下,臣自明身份微末,不知天高地厚,竟犯下滔天大罪,这朝堂不该有臣的一席之地,臣愿请辞官,或者陛下愿意给臣一个机会,臣必定勤勤恳恳,每日三省......”
“咳咳,苏大人!你这话说的,要么太轻要么太重,总之说得太多了。”罗萝暗从袖下竖起大拇指,但板起一张脸,似乎告诫:“那周楚并未伤得陛下寸毫,按律不足死刑,至于你,个中缘由难辨,陛下也未说治罪,你何必如此。”
“是,下官明白。是下官语失了。”我露出十足惭愧的神情。
于是这冷涔涔的监狱寂静下来。罗萝微微扭动脖子,试看陛下的表情。我嗒丧着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听候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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