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雨秋的四个姨妈听说了妹妹家的惨剧，各自差人送来了一些贴补。来人原是受了交待，到了要找府上嘴敞的人仔细打听打听，看了这光景倒是省了事，很贴心地把包袱交到雨秋的婆子手里就走了。
婆子掂了掂，叹道：“这还是一棵藤上的瓜呢！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秋儿你记着。”
雨秋的婆子姓王，嫁了宋姓，所以称宋王氏，祖上和老王家能攀上亲，这是王素喜当年雇她的原因。宋王氏家在百里开外的岗上湾，早年守寡，只身把五个儿子养大，等挨个给他们娶了亲，家里原有的三间土屋已经容不下她了，她于是改作了长工，给大户人家带孩子。自从跟了王素喜，素喜待她礼敬有加，婆子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伺候母女两尽心尽力。只是没料想到老王家遭此横祸，她舍不下这几个可怜孩子，尤其是自己带大的雨秋，已如亲孙一样疼爱，便自行承担起抚育他们的角色。她一边做着散工一边处理所剩无几的家当，加上四个姨妈凑的那点钱，一老三小勉强熬过了一年。
这一年，与婆子“划院而居”的赵顺安亦是凄惨，他在家颓废了大半年，和窑姐带着宝昌，三张嘴的吃食全靠典当维持。不过，一无所有在他不是头一遭。刚一入秋，他把家中剩余几块地抵给了邵景行，买了一批牲口，屯了一批秋获，年前带着窑姐去了趟城里，红光满面地回来。
除夕夜里，赵顺安让窑姐儿置办了一桌年夜饭。躺了一年的宝昌被扶到桌边。婆子和三个孩子也意外地受到了邀请。
自打赵氏出了这几年的变故，一个屋檐下的“两家人”这是第一次坐到一起，谁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可以说什么。四个孩子本是血亲，如今的关系却是微妙，赵顺安想亲近松昌、连昌，两兄弟对他很是疏远，宝昌曾经和弟弟妹妹们亲密无间，如今坐在一起却像根本不认识。这是一桌安静到出奇的年夜饭，从头到尾，除了赵顺安想笼络两兄弟说的几句干涩的话，只有筷子碰碗碟、孩子们刨碗底的声音。
看着孩子们吃饭的样子，婆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只叹人生无常。以她的精明，她不会不知道这是一桌鸿门宴。果然，饭毕，女人起身收拾碗筷，几个孩子打算下桌，赵顺安示意他们且慢，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和盘托出了自己的主张：两家合一家，他来养，松昌、连昌两兄弟跟他跑买卖，婆子伺候一家起居，雨秋去放牛。
婆子当下一拍桌子：“你个忘恩负义的软饭盆子，狼心狗肺，主子一死就现原形，气死了夫人，现在还要逼死亲生闺女是怎么的？你不怕夜里老王家祖宗来找你算账吗？”一张蜡黄的老脸涨得通红。两小子她倒不担心，让雨秋去放牛？大户人家的闺女出嫁前从不见外人，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最多只是去河边洗衣服、串门做针线活，这蹄子居然让没有牛腿高的女儿去放牛！
听说让自己去放牛，以雨秋的年纪，她很难理解婆子何至于如此激动，反倒是被她给吓懵了。
赵顺安面不改色，端着茶盏要紧不慢地喝茶，却是身旁摔了碗筷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一口茶呛了半天。原来是窑姐儿出战了，两个妇人隔着桌子对骂起来。
宝昌来了精神，看得满脸傻笑，松昌、连昌老实坐着，大气不敢出，雨秋抱着婆子的腿哇哇大哭。
婆子这才意识到吓坏了孩子，赶紧揽住孩子：“秋儿不怕，这儿是容不下咱们了，婆子带你回家。”拉着雨秋拔腿就走。
窑姐不依不饶，欲上前阻拦，赵顺安拉住她，让她把宝昌扶回房去，自己跟着婆子往厢房去了。松昌、连昌悄悄跟在后面。
婆子进门开始收拾包袱，她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就带着雨秋回老家，虽然没想好往后怎么办，总好过让这孩子被他老子整死强。
赵顺安在门口立了许久，婆子安顿雨秋睡下，赵顺安顺势进来，拖了个凳子坐下，翘起二郎腿，理了理棉袍：“您哪，这是盘算去哪儿呢？”
婆子没眼看他，忙着手里的活计：“您哪，大老爷家的，不劳神操心我们这些下人去留。我自打进您这宅院，跟这闺女一口饭没吃您的，一口水没喝您的，打哪儿去，我恐怕犯不着跟老爷您通报吧？”
赵顺安干笑了两声，“有道理。”他把脚放下来，两手撑着膝盖，“这么说起来，您吧，可是咱家里的老人了。夫人还在的时候就到咱家，接过了这个孩子，夫人走了，丫头就当把您当亲人。我赵某人遭难，下人走得一个不剩，唯独您，不仅没走，还代我赵某养着三个孩子，大塘角怎么夸赞您的，您应该也听过。只是我赵某人无福无德呀，终究不像夫人，能得您这样的心啊。”
婆子这样的妇人都有一样毛病，耳根子软。赵顺安三两句软话出去，她的狠气已消了大半，尽管不吭声，但手里的清拣明显放缓了。
赵顺安知道几句话发酵了，他站起身，双手拢进袖子，略欠着身子：“想必我赵某的情况，也没有第二个人比您清楚了。您说我气死了太太，您仔细想想，这不太冤了吗？这一两年的天灾**，一个接一个，您以为我赵某人……”他故作哽咽，“虽然我一直因为外面传的一些鬼话跟夫人怄气，可是……我真是后悔当初没守着她……”他盯着素喜的床榻，不禁想起见她的最后一面，那甚至不叫最后一面。对这个下人，原本只是演戏，而此时，他却真实地感受到——对这间厢房曾经的主人、那个改变他命运的女人、为他生了三个儿子的女人——那一丝眷恋。他花了好一阵平复自己的情绪。
婆子的心理防线坍塌了。善良的女人怎么斗得过一滴眼泪？无论那里面装着真心还是假意。她转为难地盯住赵顺安：“那您万万也不能让自己的千金大小姐去放牛啊？不说这在大塘角是没的事，就是在我们岗上湾，再穷的家里也是从来没有的事！您要真这么设计，您让夫人在那边怎么安生呢？”说完开始抹泪。
“我赵某今天就没把您当外人了。一本帐，明明白白算给您听。家里的地，给几个孩儿各留了一块，其他的都抵给邵景行，换的本钱，三分之二屯了秋获，三分之一置了牲口，年前我去城里疏通了现时的几个衙门，说定开年就放我的货出城。松昌、连昌我可以带着跑，宝昌少不了一个人照顾，您可以帮我来操劳这个家，可牛这畜生不能在家里喂呀！您以为我是要亏待孩儿，如果宝昌能下地……我赵某是走投无路啊！”说着他转过身垂下头，撑着桌子，好像自己真的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一般。
听着婆子闩了房门，赵顺安迈着一贯稳当的步子。不花钱的佣人，吃猫食的牛倌，这买卖，值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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