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没到,赵顺安便带着商队走了。商队的妻儿老小怨声载道,年前该结的两季饷金缩水得厉害,家家户户无不是节制过年,这下年没过完男人就得离家,诅咒谩骂赵顺安的,不绝于耳。
二月二龙抬头,王素喜勉强下了床。三个儿子听说母亲能活动了,赶着往这儿跑。
素喜听到儿子们的声音,吩咐道:“四哥儿再不允许跨进这间厢房。”
雨秋的婆子小跑着赶去拦住宝昌,告诉他素喜的新规矩。宝昌哪里肯听?撞倒婆子冲进厢房,拽着他娘问:“娘你为什么不让我来?为什么不让我来?”
松昌、连昌两兄弟站在门边不敢动。素喜任宝昌拉着自己撒泼。宝昌的婆子赶过来想劝走他,他又踢又打,婆子没法靠近。素喜让长工来把他拉走,宝昌往地上一躺,扯着嗓子嚎哭起来,打着转地踢桌子板凳,谁靠近踢谁,素喜只得抱着雨秋让到床边。长工赶到后,抓着他的手脚一把扛到肩上,把他送回房间锁上门。
宝昌的婆子给素喜扑通一跪,一面哭一面求情:“夫人你就放了哥儿吧!他打小就被捧着抱着,这一个人在里面,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跟老爷面前交代啊!”
素喜心里怨道:宝昌有今日这造化,一半都是给你害的。
谁知这婆子跪着不起,絮絮叨叨,好像真是自己的孩子遭罪了似的。
素喜可怜见,伸手把她搀起来:“陈妈你想想,我狠得下心吗?我老王家向来宠女不娇儿。你看看把四哥儿娇成什么样儿了?大过年放火烧自个家屋子,见了人连踢带打,越大越出格,不谈规矩,连起码的好歹都不分!这样下去,谁还管得了他?我今天立下规矩,就是要教他知道什么叫规矩!以后谁都不许再顺着他!”
素喜一席话,婆子听得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没几日,便赌气辞工回家去了。这倒称了素喜的心,她吩咐,除了送饭,任何女佣都不允许伺候宝昌,松昌、连昌也不允许靠近宝昌的房间。她安排修缮后厨,并着人联系城里的私塾,三月三就将宝昌送了去。
不多时,城里传来消息,说赵顺安在城里置了一爿店,不回来了,还从袖楼买回来个窑姐儿。王素喜听到这消息时,正在廊檐下喝茶,婆子抱着雨秋陪坐在一边。阖府上下在等待素喜对此事的反应,大塘角盛传素喜要去找赵顺安翻脸了。然而半月过去,素喜依旧每天喝茶,莳花弄草,陪三个孩子玩耍。里外又传说王素喜是气傻了。
只有一个人深知素喜的变化,那就是雨秋的婆子。自打小枝没有了,她在素喜身边的份量越来越重。赵顺安在城里安家的消息传回来,素喜吩咐她新雇了几个本分的长工,逐步接替了老长工的活计,很快,家里的长工全部换新,松昌、连昌的婆子也换了新。
雨秋周岁,王素喜在山神庙为她做了祈福仪式,通宵达旦连摆三天百家宴,排场之大在大塘角前无仅有。素喜以女人不便待客为由,请族长邵景行全权代表老王家为雨秋操办。百家宴落下帷幕当晚,赵顺安收到了一车大礼,那是他留在家中的物什,压在上方的是自家大门外“赵府”的牌匾。
如果王素喜能捱过1928年秋天那场疫病,雨秋的人生也许会完全不同。但人生没有如果。在那场疫病中死去的人难以计数,以致来不及挖坑,各家把死者抬到山头焚烧后直接盖上黄土,横七竖八插上墓碑,疫病过后,山包变成了一片乱坟岗。
疫病从素喜家的一个长工开始,一周的时间便在大塘角蔓延开来。长工接二连三地病倒,被运去山头。素喜为保三个孩子的安全,把他们集中到靠近自己的西厢房,屋内外整日整夜地烧着火堆,吃喝一应经由自己尝过才送进屋。她考虑带孩子们去城里大姐家避疫,却在准备行李时病倒了。
其时,烟瘾已经不小的赵顺安听说素喜上吐下泻、高烧不退,顾不得什么瘟疫,急匆匆带着城里的女人赶回大塘角。一进家门,他直奔素喜的厢房,用手帕捂着嘴鼻高喊:“遗嘱在哪?爹的遗嘱在哪儿?”床上一袭白布隆起,赵顺安愣了在原地。
西厢房的孩子们听到门外传话,知道事情不好,一齐哭闹起来,拍着房门要去看母亲。雨秋的婆子知道素喜的心思,听着孩子们哭闹,只是守在门外偷偷抹眼泪。
孩子们不知道父亲回来了。素喜的后事赵顺安也没有插手,他每天只是呆坐房中,不吃不喝,也不搭理那女人。女人照样每天涂脂抹粉,歪在床上吐烟。这日女人见他脸色有些活动,顺势在他身后点上烟枪,吸一口就轻轻朝他耳根子后面吐一口,眼看着他开始融化其中,顺势往他怀里一软,把烟枪凑到他嘴边。
瘟疫跟着秋天走了。乌鸦成了大塘角的新患,终日在头顶上盘旋。当地人常说“老鸦叫,无常到。”即便不死人,至少有坏事发生,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孩子们知道,这些乌鸦是聚集在乱坟岗的。经常有人看到乌鸦噌地一声密密麻麻从山头上飞出来,满塘乱转。那是孩子们的杰作,往鸦群里扔石块成了他们新的消遣。
终于坏事还是接踵而至。宝昌在私塾打死了人,这还不算,打死的竟是城里帮派家的儿子。宝昌被人从私塾拖回去打了个半死,穿上孝服吊在院子里。
能出这种事,赵顺安功不可没。早年听说宝昌被王素喜送到城里的私塾,赵顺安很是开心了一阵,因为离自己不远,他可以和宝贝儿子团聚了。宝昌得了这便利,反倒高兴,压根不想回大塘角了。翘课闹事,每一次都是赵顺安出面出钱摆平,先生屡次登门劝退,赵顺安总能让其改变主意。离了王素喜,宝昌简直如鱼得水。
帮派家送信的撂下话,不给个公道,就要他儿子偿命。看见儿子的一根脚趾头,赵顺安根本没有谈判的余地,拱手交出了老王家祖上传下的地和塘,连带自己在城里置下的产业。等他领着要死不活的宝昌回到大塘角,才发现宅子已被洗劫一空!
当年他入赘老王家,送走岳父母时,像亲儿子一样各守了三年孝,王素喜深受感动,做了个“赵府”的牌匾亲手换下“王府”。如今,老王家的基业竟像生来就是素喜的财产,全部跟素喜一道离赵氏而去。
原来,赵顺安前脚套车赶去救宝昌,帮派家后脚就到。当他按下手印交出地契时,王氏老宅正经历着疯狂地洗劫。家下人等,除了孩子和雨秋的婆子,早已溜之大吉。
雨秋依稀记得当年婆子抱着她蜷在床的一角,捂着她的耳朵,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她看见贼人在房里翻箱倒柜,踢翻了桌椅板凳。临了,贼人一把从婆子怀里把她拽出来准备带走,婆子跟在后面哀求把孩子还给她。雨秋竟一声不吭朝那贼人的手臂咬下去,贼人惨叫着甩开她,婆子抱起她就跑。贼人直追到山坡上不见两人才骂骂咧咧扭头走了。雨秋在婆子怀里,听着她咚咚的心跳安然地睡去,等她醒来,天已经黑了。那一夜,婆子抱着雨秋去山神庙借宿了一宿。
对赵顺安的打击还不仅于此。大夫来看过宝昌后,把宝昌的衬裤拿给赵顺安。带宝昌回来时他不曾注意,看着这条染满了血迹的衬裤,他才知道,他最疼爱的这个儿子没办法传宗接代了。
随大塘角兴盛起来的老王家,曾阔气一时的赵氏,朝夕间人尽财散。
“赵雨秋果然是个妖女!赵顺安那是活该被克,但是王素喜也被她克死了……”这是雨秋童年听得最多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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