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季来得密集而迅速。
明明才是初夏,乌云却已翻卷压在江面,雨丝密密,似要将天空淋碎。
江薪立于船首,盔甲冷硬,风声凛冽拂过。雾雨之间,江天迷离。
靠近渡口时,副将在旁为她撑伞,二人皆沉声无言。沿途百姓衣衫褴褛,有人竟仍穿着棉袄。棉絮霉黄,被雨一浸,臃肿而刺眼。
副将按剑,低声叹道:“看来江南,也并非传说中富饶之地。”
江薪未答,只凝望前方。她心底已有寒意:船两日后方能靠岸,而这两日,注定不会平静。
灰云低压,雨丝密密,江岸旁还有人在烧纸祭奠,湿火一闪一灭。
江薪心底一沉,她唤过小左:“去打探打探,去年江北的战役还未善后么?怎有如此光景?”
小左天性机敏,擅于探听,闻言便跨步跳下船头,道:“末将这就打探一二。”
江薪没停步,也下船去看。小右与副将紧紧跟随,手掌始终压在剑柄上。
三人才走到渡口,一阵扑跪声响:一个衣衫褴褛的饿汉带着孩子,竟直直抱住江薪的腿,嘶哑求声:“将军,给口饭吃吧!我儿要饿死了!”
一旁的小右脸色一变,忙上前将人扯开。
江薪却并未推拒,她只察觉对面街角有官府役卒在巡查,似在窥探。这个时候,最不好被人抓住把柄。
于是趁着小右把人拉开的间隙,江薪随即对副将低声道:“先去官府报到。不然实情未必得见,反要听一口假话。”
她转身欲回船,眼角瞥见路边老槐下,立着几块简陋灵牌,仅写“某氏之魂”。无名无岁,孤零零插在泥水间。
江薪神色更冷。
——
雨水顺檐滴落,夜幕沉沉。
江薪回返船上后,披甲未卸,静候小左消息。
片刻后,只见来人风急火燎赶回来,浑身湿透,小右忙替他卸下蓑衣,副将递过茶。
小左接过茶灌入口,急声道:“将军,那饿汉与孩子已安顿在乡民处。我一路探得:去年瘟疫未绝,今岁虫患复生,仓储里却迟迟未见赈米。”
说完又急急灌了一口,
“米价高过天,仓中米仍旧封着,百姓买不起,唉——”
江薪正欲细问,忽听呼啸破空,一支利矢直射入舱!只听一声大喝,
“敌袭!”
船上顿时剑铮声起。亲兵抬刀格挡,火把照出船舷黑影浮动。
小右拔刀出鞘,副将厉声吼:“戒备!”江薪猛一冷哼,手按长剑立起。
铁甲军反应极快,顷刻间便布下戒备,亲兵列队护在两舷,盾牌立于船头船尾,弓矢上弦。
暗潮拍击船腹,江风陡劲。
——
彼时的江岸上,灯火一线。
高楼之上,地方官人负手踱步,冷声听属下回报:“将军已至,水贼动手。”
他指尖轻敲,语带戏谑:“妙极!天灾尚可托言,**便要葬人。”
“刀剑无眼,就看这位将军能否自求多福。”
此言一出,他周围的几位官员或笑或默,不多言语。
——
另一头,偌大的江面上,一条小船悄然随行。
柳瑶端坐船头,将行囊里的吃食递给身旁鬓白船夫。船夫出身槽帮,半生行漕,他接过吃食,轻声告诫:“近日江南不安,水贼四处打劫。柳姑娘夜里切莫出来,靠船里歇去才安稳。”
柳瑶正欲点头,想说些多谢李大哥关照的话语。忽见江面火光亮起,她心一震,声音止在喉间,随后便赶紧回了船舱。
她掀开帘角,只见江面烈焰翻腾,箭矢、呐喊杂起,浪头纷乱,一场乱战陡然爆发。
江薪的船已然被攻。火把照见数十黑影翻船而上,一时间满舟火焰摇影,人喊马嘶。顷刻,铁甲军佣兵而上,与那些黑影纠缠交锋。
有两人趁乱闯进船舱直扑向江薪,江薪冷眼抽剑,抖腕削落两柄断刀。此时江薪站在甲板上,剑锋直抵其中一人脖颈。那是个眼神未失稚气的少年,颤声喊:“将军……救我!”
江薪扣剑的手暗暗用力,剑锋抵着少年喉侧,几欲见血。
她寒声问:“为何盗粮?!”
少年双唇干白,眼神是未经沙场的懵懂。刚刚那几招,剑气的冷冽已震得他肺腑欲裂,但他带血的话扯哑嗓子:“仓粮封久——我等……是为百姓夺食!”
江薪怔了一瞬,眸色一沉,将剑锋移开。
她一把拽起少年,欲把他移到船舱内安全处。然而箭矢蓦地又来,直贯其胸。那少年眼神骤然涣散,身子一沉,脱离了江薪的臂膀,倒在甲板上。
雨夜,火焰,江声。混战中这一幕,寒冷彻骨。
——
混战方罢,血迹尚温。
江面余火映红夜空。残尸和断刃顺流飘荡。江风一拂,带来一股刺鼻的腥味。
被擒的水贼软着腿,被长索连缚成串,拖挟着压解上岸。
江薪自甲板中走出,铁甲上雨水与血迹斑驳交织,火光映照她冷白的脸廓。
副将连忙迎上检查,欲出声询问。她只摇了摇头,眸色森冷,转身大步登上岸。
——
堤岸高台之上,宴火明灭,灯影之下却是一片暗潮汹涌。地方官员正负手来回踱步,衣履虽整,却掩不住眉间的凝竦。
报声骤然传来——
“定远侯无恙!”
他的脸色瞬间一僵。
今夜本是天赐良机:一箭三雕,既可借刀杀水贼,又可借贼刀伤将军,再以“护驾不力”降罪论功。可结果,水贼尽缚,而江将军竟毫发无损。
官员心口突突一跳,掌中冷汗暗沁,下一刻却立刻收束神色,装作坦然。
他徐徐走下石阶,袖子一振,面带笑容,迎着江薪拱手:“失礼失礼!今夜官府设下埋伏,原欲一网打尽这群盗寇,岂料令将军行程受惊。然幸得将军英威在此,方能事半而功倍!”
江薪抬眸,眉骨投下阴影,只冷冷盯了他片刻,不答,不拜,径直拾阶而上。石阶浸水濡湿,每一步都留下沉重的甲靴印。径直走至席首,才停下身影。
——
灯火高燃,酒声鼎沸。堤岸旁的余火却依旧未灭,焦木与血腥的气息混在夜风里,烧灼鼻腔。
江薪端坐席间,肩背笔直如松,面色冷凝。她只是静静看着,不饮,也不言。
片刻,一名俘虏被粗暴推上堂来。青布破裂,血迹斑驳,他脸色蜡黄,却嘶声而喊:“仓里有粮!我们无米!我等只是求个活命!”
寥寥数语,犹如石入深井,引得场中顿时骚动。被缚之人齐声附和,哭声继起。
堂上地方官眼角微挑,余光一瞬间扫向江薪。只见她神色不变,冷冷端坐,眉目似铁,竟无一丝波澜。他心中暗自冷笑,当即使了个眼色。
官差会意,登时一拍惊堂木,声如霹雳:“盗粮者,意逆天命!惑乱江南,当诛!”
喝声震慑,俘虏们的喊叫被粗暴压下,衙役扑上前,将不断哀呼的众人逐一拖走。哭声夹杂挣扎,渐渐远离,像沉入江水。
顷刻之间,堂中又恢复宴席喧哗。金樽相击,笑语盈盈,仿佛方才的惨叫从未存在。
欢声与哭号就这样在同一片夜色中重叠:一边是锦衣华服的笑饮,一边是血衣破衫的哀嚎。灯火摇红,酒香四散,而那夹杂血腥的浊气却始终弥漫着,如毒雾般盘旋不去,令人胸膈郁闷。
江薪自始至终未曾开口。她的眼神沉沉似铁,宛如垒石,任凭喧嚣掠过。
直到宴散,夜色已深,她才缓缓起身。盔甲尚湿,眼底阴寒难平。
江南之宴,菜色丰繁,金樽满席,唯独缺了百姓碗里的那一口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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