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之日,午后暑风翻卷,城门处鼓声轰然。
侯府门一开,街巷早挤满人。江薪一身青甲披肩,未着官袍,只佩长剑,从府中走出。
有披麻的妇人,一见她便上前泣声呼:“将军,这是我自家做的平安符,您一定拿好……”未说完就被家人捂口拉退,哭声仍断断续续。
转瞬之间,一只麻布小包已落入江薪怀中。小左急向前抽过,再三检查,确认其中唯是一道平安符,才低声回禀。
江薪垂眸望那布包,沉默一瞬,抬头环顾四方,望到百姓们忧心的面孔,平静的脸上因心绪波动也泛起少许涟漪。
她握着平安符,声如铁刃:“诸位,铁甲军此去江南,只代君分忧,并非再赴沙场。此行无战,诸位且安。”
人群里低语四起。
有人说:“将军才归,怎又被差遣?”
也有人悄悄压低嗓:“最近米价涨得厉害,怕是江南出了乱子……”
但更多的是低低的询问,“将军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窃声零落,却像蚊鸣般在闷热的风里回荡,不散不休。
江薪听得最清楚的,是母亲在一侧旁轻声嘱咐:“孩儿,务必保重。”
她偏过头,笑意稀薄,用力握住母亲的手一瞬后快步上马,小左小右拢在两侧护行。神色戒备,生怕暗中有刺。副将低声靠近:“将军,此去……怕是艰险。”
江薪在马上看着百姓们,只是冷声:“有魂于肩,怎可避路?”
马蹄扬尘,旌旗少有,却掀起一股厚重肃杀,留下母亲忧心的注视和百姓们殷切的关怀目光。
临近城阙,她忽然回首。高城巍巍,凝在烈日之下投射出一片高高的阴影,仿佛无声冷目注视她的背影。城头百姓自发伏地送行,目光灼烈,随她身影远去。
江薪心知,自入京之日,威名已盛,压得群臣失色。此刻离京,是福是祸,连她自己也心知无解。
——
国舅府中,气氛陡紧。
“前日朝堂之上,你怎么不言!”
国舅一怒,将手中的宝玉珠串重重砸下,一时间珠子四散,在地上奏起低声琵琶曲。
任裘连忙俯身,汗透衣襟,声低却急:“卑职……卑职也是方才接得密报,来不及上奏。”
国舅冷笑:“来不及?两月前,江南奏称丰收;今日又报灾荒!此间差缝若真查落到我头上——你担得起么?”
任裘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
御书房里静得吓人。窗外的日光正烈,却被厚重帷幔挡住,只留下模糊的窗框剪影。
凤鸣坐在御案后,指尖轻轻一弹,两份折卷啪的一声落在桌上,声音冷硬:“司算,你来看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司算不答,先上前伸手将折子拾起,仔仔细细看完。她眸光在纸面流转,字字分明,却冷得像刀。
其一,乃户部所奏:言江南连遭阴灾,春雪伤苗,虫患蔓延,仓储已有亏缺,请陛下及早开库赈恤。字里行间,淡淡带过先前丰收之事,只说“变化非常,难以预料”。
其二,却是御史陆角所上,折卷所载,与户部温和之词形成鲜明对比,判若两书:
——自初冬起,江南疫症滋生,战役余下的病患在江北、江南交错传染,死者无数;
——初春暴雪,本以为润泽丰稔,却是凛寒伤苗;
——雪融后骤暖,尸气未消,田间虫患大起;
——盛夏未至,田禾尽毁。
落款一笔笔墨锋锐:御史陆角。
司算指尖摩挲那两个字,唇角绽开一丝笑,却不带喜。是庆幸,也是苦涩。
凤鸣目光冷冷盯着她,看不见底:“朕今日才收到御史奏本,日期却是同样。不知司算大人,有何看法?”
他话音压得极低,像刀锋贴在脖颈,带着试探,更带着威慑。
司算胸口一紧,跪倒在地,衣摆铺开。
“陛下,户部所呈,皆由州府逐级报数,臣职在其中,不过依账核算。臣所见的粮册、仓储数目,并无纰漏。”
凤鸣指尖扣台,对于推诿之词,这几日他听得实在太多。只见他双目紧闭,缓声道,
“两月前,户部守得死死,说江南大丰,有余粮入库。怎么又忽然报荒。是消息有漏,还是有人动了手脚?”
司算深深叩首,声音压得极低:“若说失察,乃是臣未能越账而查实地情;若说欺瞒,那便是账外有人动了手脚。但任凭如何,户部既是臣执掌,此责仍该归在臣身上。”
凤鸣靠在椅上,目光沉沉,如寒刃覆下:“司算,不是向来说你算无遗策?如今在寡人眼前,怎会露出这般大错?”
司算猛地抬头,脑中蓦地闪过早朝散会时任裘的一句低声提醒:
“大人近日劳累,账目繁多,夜晚可要多点几盏灯。”
风声忽起,光影摇晃。凤鸣的笑只在唇角,眼神却锐利刺骨。
司算额头贴地,心口翻涌:
账上无错,那就是有人刻意让账看似无错。她想起前几日,自己早已见过这样的数字差。——三日间白银空出十万!
今日灾情能登上御案,全因瞒不住了;而更深的错漏,已被层层掩盖。若连御史的直奏都能被压下,那江南……绝不只是“天灾”二字能说尽。
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司算额头紧贴地面,仿佛有千斤顶压在头上。
忽然,殿门外传来女子脆爽的笑声,帷幕重寂中,殿门却被轻快推开。只见贵妃越过小太监,径直走进来,手里捧着一盘精致的糕点。她取下一块,送到凤鸣案前,笑盈盈启口:
“陛下,臣妾亲手做了糕点,请您尝一口。”
言罢,眼角余光似无意落在伏地的女子身上,唇边漾出一抹笑意:“咦,这不是朝中赫赫有名的司算大人么?哪日若得闲,臣妾也要讨教一二啊。”
凤鸣未答,只淡淡抬手,低声道:“退下吧。”
司算领命,起身悄然退下。步出御书房后,她只觉冷汗涔涔,原来自己后背衣衫早已湿透,方才强自镇定,此刻却忍不住心悸。
她不禁猜想,若是刚刚真忍不住透出账目实情,此刻怕不是要人头落地?
呼吸急促,她快步走到廊下,脑海中忽然浮现那日在殿阶上望见的孤傲身影。
心口猛地一震。
此刻司算直觉日光眩晕。靠在廊下阴影处,良久才低低吐出一口气,眉间掠过一抹忧色:
——愿她此行,顺遂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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