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烨垂下头看着那张纸很久,很久。她忽然觉得那张纸在手心中跳啊跳,一不小心就跳到桌子下面去了。
她这才看明白,原来不是纸在跳,是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下不去手呀,阿烨。”
楼三白还在一旁絮絮叨叨的,但林承烨只觉得那些话很刺耳,很烫。
“楼二白在那天晚上直到最后一刻,直到她的腰上已经隆起一个鼓包,她还在求我,求我这样做。她让我把那虫收起来,然后去找人,一定有人懂这是什么。”
“可是那时候啊,我在哭,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直到楼二白痛苦地叫出声,再也不动了。我还是拿着匕首,却不知道往哪里刺……”
“我出去一下。”
蓦然,林承烨猛得站起身,她打断了楼三白的话,宽大的袖子垂下,遮住颤抖的手。
虽然这间屋里破旧,四面漏风,炉火也不暖,但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了,只想短暂地躲一躲。
楼三白看着林承烨踉跄地走到门口,忽然不忍心再说了。那个孩子曾经被多少人追着打骂,她的脊梁都挺直着,像一棵常绿青松,而此时,她却像一把风一吹就倒麦苗。
但楼三白咬了咬牙,还是对着那个背影喊道。
“没有别的方法了,因为我是今年冬天最后一个要死去的人。”
林承烨顿住了,她刚好走到门外的台阶上,干脆就那么席地而坐,用身体接住簌簌而落的雪。她依旧不说话,留给屋内两个人一个萧瑟的背影。
楼三白知道她不会走了。
“听说你喜欢故事?那我的故事是不是让你失望了?我的故事很常见,很普通。”
楼三白笑着,对从刚刚开始就沉默下来的蔡文游说。
“……的确,的确很常见。我听过很多这样的故事,从书本上,从我娘嘴里,从门派人的嘴里。”
蔡文游不知道在想什么,梦如初醒一般缓缓开口。她看向楼三白时竟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但我……第一次像这样,亲自与这些故事的主人面对面。我,我第一次看到故事本身的样子。”
她从小不便于行走,所以她几乎没有出过远门。但蔡文游也不甚在意,反正她已经拥有这世上最聪慧的耳目,闲话山庄有自己的方法和人脉,她们在外收集故事,回来说给她听,不也很好吗?
可如今看来,好像并非如此。听她人转述时,只是文字与故事的来龙去脉在她心里,脑子里留下。但亲耳听到楼三白说起时,仿佛有别的什么流淌过她的身体,融进她的灵魂。
蔡文游有些茫然,她抚上自己的心口。与林承烨一同来此处其实只不过她的一时兴起,她以为自己又能像以往收获新的故事时那般欣喜,甚至可以侃侃而谈,发表自己的看法,评论对错。可……
可是没有,她没有半分欣喜,也不愿点评这个故事半分。
“是啊,我看出来了。所以楼二白托付给我的事,我不能交给你,因为你像那时候的我,是被命运推着走的。”
楼三白笑起来,她伸出手沾了沾茶水,在桌上画出一道水痕。
“你是一个没有真正踏入过激流的孩子,你只是在岸边观望。”
“激流?”蔡文游愣了愣,没明白。
“你也可以叫她命运。那是一种痛苦的,却始终伴随你的东西。属于我自己的命运,其实在楼二白死后才开始的。我发觉以往是她在替我抵挡着,而那以后,我亲自站在激流中了。”
蔡文游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扭头看向林承烨,仿佛真的看到了一条又长又宽阔的河流过她的身躯,那条河很急,很凶猛。
“所以啊,你要站到激流里,要在激流被冲得倒下,再站起来。无数的故事流过你的身体,有些留下了,有些离开了。但留下的那些会变成你的血肉,变成你的故事。”
楼三白用她那根桃木拐杖指了指已经快要变成雪人林承烨。
“喏,就像她一样。”
……
她其实知道该怎么做。
楼三白是她最后的机会,是这个千佛国最后的机会。
林承烨倚着腐朽的门框,望着天空中的一朵云飘忽而过,白色的天空空茫,她的心也空。她听到屋内两人的谈话,忽然觉得耳边确实响起河流的怒吼,似乎想要将她淹没。
那可不行啊。林承烨摸了摸怀中,忽然摸到一块温润的东西,她拿出来,正是边迤曾经给她盟主令。林承烨想了想,将那块玉挂在了阴阳双春剑的剑柄上,玉佩与铁刃相碰,发出一声悠长的脆响。
倏尔,她的内心奇迹般地安静下来,怒吼声在远去。林承烨握住剑刃,回过头,望着楼三白说。
“你对我并不算宽容。”
楼三白也看着林承烨,她看到那个女孩眼睛里有责备,也有无奈。但更多的是,时接受事实后的痛苦,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有些苦恼地说道。
“对啊,我明明应该与这世间两清,可忽然又欠了你很多,此生也还不上了。”
“而且这世间我本不想再来了,可为了还你的恩情,恐怕又要来世上走一遭了。”
“这些事我不懂,随便你怎么说吧。”
林承烨摇了摇头,语气不太好,也不知道在生哪门子气。她站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蔡文游叫她。
“去跟楼悦风告状,说她母亲真是个难缠的人。”林承烨头也不回地说道。
……
太阳越来越往西,天色渐渐暗下去。
林承烨当真在那个满是烛火的房间里呆了很久,但她没有告状,只是对着天花板上垂下的楼悦风三个字看,而在这条黑色的布旁边垂下的,就写着楼二白。
这种感觉在她看到楚无定的石像时也出现过,她明明没有与她们对话,却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她们从她的身体中穿过去了。
“别怪我。”林承烨低低的声音落下,带起一阵风,吹动了
接着,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回到了楼三白休息的房间,果不其然,那人已经仰面躺下,双眼合上,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就像已经躺进棺材里。
床头的蜡烛正徐徐燃烧着,还剩拇指高的一截就要燃尽了。
“文游呢?”林承烨坐到床头,问。
“桃花精说出去走走,我让她不要走太远。”
楼三白回道,但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也不睁开眼睛看。
蔡文游会武功,倒是不怎么用担心。林承烨点了点头。她看着楼三白在烛火映照下的苍老面容,伸手拔了一根她额前的白发,又问。
“还有多久?”
“快了,就快了。”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死以后就让我像悦风那样离开,在院子里,在雪地里,在风里。”
“还有呢?”
“没了。”
微凉的空气中响起噌得一声轻响,戳破两人之间安宁,那是匕首出鞘时时的声音。它本应是骇人的,是可怕的,但此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我还有话要说。”
林承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楼三白,你下辈子若是还要回到这个世上,不要找我报恩了。去过自己的生活吧,去找楼二白,找你的悦风,去找你自己。”
楼三白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忽然开始收缩,揉皱,先是手脚,慢慢蔓延到四肢,最后感受到了,那种皱缩之感渐渐集中到她的心脏处,开始啃噬她的血肉。
剧烈的疼痛如咆哮的河,顷刻间吞没了她。
原来这样疼。
她本来觉得自己可以忍着,这样林承烨就不会很害怕。
但几乎是本能的,楼三白大声嚎叫起来,她喊娘,喊女儿,喊楼二白。她已经坦然地面对死,却在此时痛得猛得睁开安静,痛得涕泗横流,痛得把头往墙上撞,痛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动手,动手,动手吧,求求你。
可能是太痛了,所以当匕首刺破她心脏的皮肤时,楼三白并没有感觉到很痛。
但她感到一只摁在她肩膀上的手在颤抖,眼前那个女孩的面容同她一样,痛苦而泪流满面。
“吱——”
如同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楼三白在濒死前听到自己的身体中诞下鬼的声音,鬼也在哭。她看到林承烨从她身体中拔出的匕首上插着鬼的身体,其实只有她的小拇指那么大。
楼三白最后想,她大概是她们三个中唯一一个能够合上眼睛死去的。
……
在楼三白闭上眼的瞬间,床头上的那一节残烛也燃到了尽头。瞬间,属于原本的黑夜涌了进来,今夜无月,所有的一切都是沉重的黑。
林承烨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她摸索着,抓住匕首尖上的虫,那东西生有翅膀与长腿,腹部很软,背部附着硬壳。
她的手很稳,只刺破了虫的背部,控制住了其行动,又不至于让它死去。
“吱,吱吱。”
虫在她手中挣扎,发出难听的声音。
“结束了吗?”
有个声音小心翼翼地探入门里。
蔡文游其实本就没有走远,她只是站在一墙之隔的门外。她轻轻推开门,浓重的血腥味儿顷刻间灌入她的鼻腔,温热的鲜血正从床上下流下,流向她的脚下。
蔡文游咽了下口水,还是踏入那条血河。
“没结束。”
林承烨的面容大半隐没在黑夜中,她的声音沙哑。衣服早就被血浸透,像是黑夜中修罗。可蔡文游看到,有泪从她的脸上滑落。
那人站起身,对着蔡文游说道。
“走吧,去算总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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