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深重,荣国府的角门在风中发出“吱呀”的轻响,却惊不破这庭院里的寂静。王熙凤踩着熟悉的青石板路,向荣庆堂走去。她的脚步看似沉稳,指尖却在袖中悄然攥紧——那枚从枕边暗格里摸出的、刻着“凤”字的赤金护甲,此刻正硌得她掌心生疼。
“二奶奶来了。”守在荣庆堂外的婆子堆着笑迎上来,眼神却不自觉地往她身后瞟。王熙凤心头冷笑,面上却漾开得体的笑意:“老太太歇下了?”
“还没呢,就等着您了。”婆子侧身引路,语气里的殷勤透着几分刻意。
掀开门帘的刹那,暖烘烘的龙涎香扑面而来,混着几缕若有似无的药香。王熙凤抬眼,就见贾母斜倚在铺着鹅黄软垫的榻上,手里捏着个佛珠,见她进来,浑浊的眼波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凤丫头来了?快过来,”贾母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刚说你呢,就到了。”
王熙凤敛衽行礼,声音柔婉:“给老太太请安。想着老太太或许有吩咐,不敢耽搁。”她走近榻前,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屋里的人——邢夫人端坐在下首,脸色淡淡;王夫人捏着帕子,眼神躲闪;李纨垂着头,规规矩矩;探春站在王夫人身后,眉头微蹙,正拿眼悄悄打量她。
这阵仗……王熙凤心中一凛。前世她只当是寻常问安,如今想来,这聚齐了贾府几位太太小姐的场面,怕不是简单的“惦记”。
贾母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那手干枯温热,却让王熙凤想起前世在牢狱中,那双被锁链磨得血肉模糊的手。“凤丫头,你管家辛苦,可别累着自己。”
“为老太太和府里操劳,是孙媳的本分。”王熙凤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
邢夫人忽然开口,声音尖细:“说起管家,凤丫头倒是能干。只是这府里的开销……前儿我听琏二奶奶房里的周瑞家的念叨,说有些账目,怕是……”
话没说完,却足够刺耳。王熙凤抬眼,正对上邢夫人那看似无辜、实则含着挑衅的目光。前世她此刻定要反唇相讥,闹得满室不宁,可如今,她只淡淡一笑:“大太太说笑了。府里的账目向来是按规矩来的,若大太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管叫人把账本取来,咱们当着老太太的面,一笔一笔核对着便是。”
这不动声色的应对,让邢夫人一噎,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王夫人忙打圆场:“都是自家人,说这些做什么。老太太还在这儿呢。”她转向贾母,“母亲,您前儿说喜欢南边新到的云片糕,我让厨房做了些,您尝尝?”
贾母点点头,目光却又落回王熙凤身上:“凤丫头,你说这府里,往后该怎么打理才好?我总觉得,这日子……”她顿了顿,“不如从前安稳了。”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王熙凤最敏感的神经。她知道,贾母这是在试探她,也是在敲打她。前世的她,只懂用强势压下所有质疑,却忘了这荣国府的根基早已蛀空,她的“强势”不过是加速崩塌的催化剂。
“老太太宽心,”王熙凤挺直脊背,声音清晰而冷静,“府里的事,有孙媳在,断不会出什么岔子。只是……”她话锋一转,“近日我瞧着,各房的用度似乎有些松散,下人也多有懈怠。若长此以往,怕是要积弊成患。依孙媳之见,不如来一次彻查,把那些吃空饷、耍滑头的奴才都揪出来,也好给府里省些银子,也让规矩立起来。”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邢夫人眼神闪烁,王夫人面露难色,连探春都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赞同。
贾母沉默片刻,缓缓点头:“你说得有理。是该好好管管了。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只是……”她语气放缓,“别太过苛责,伤了府里的和气。”
“孙媳明白,定当拿捏好分寸。”王熙凤恭敬应下,心中却冷笑连连——和气?前世这荣国府就是毁在这虚伪的“和气”里!
从荣庆堂出来,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几分凉意。王熙凤站在廊下,望着远处怡红院的方向,灯火朦胧,一如前世的模样。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二奶奶。”平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担忧,“您刚才在里头……”
王熙凤转过身,脸上的寒意褪去,换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平儿,从明日起,你把府里所有的账目,包括各房的月例、采买、人情往来,都给我整理一份明细出来。记住,越细越好。”
平儿一愣:“二奶奶,您这是要……”
“要做账。”王熙凤眼中闪过锐利的光,“做一份能让这荣国府清清楚楚,也能让某些人明明白白的账。”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去查查金钏儿的事,我要知道,是谁先把风声透出去的。”
平儿虽有疑惑,但见主子眼神坚定,便立刻应下:“是,奴婢这就去办。”
看着平儿快步离去的身影,王熙凤抬头望向天边的冷月。荣国府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但她既然回来了,就绝不会再任人摆布。那些亏欠她的,算计她的,她会一一讨还;那些潜在的祸端,她会一一拔除。
她摸了摸袖中那枚赤金护甲,指尖的凉意让她更加清醒。这一世,她不再是那个只知争强好胜的凤辣子,她是从地狱归来的王熙凤,要在这繁华残梦里,为自己,也为那些值得的人,杀出一条生路。
她缓步走向自己的院落,脚步轻快却又带着千钧之力。身后的荣庆堂灯火依旧,却已是暗流涌动。而她,将是这暗流中最清醒的掌舵人。
回到房里,王熙凤并未歇息,而是叫来了周瑞家的。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在前世也是个左右逢源的角色,此刻见主子深夜传唤,心中忐忑,进门便跪下了:“二奶奶,您找奴婢?”
王熙凤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平儿为她卸下头上的金钗,声音平淡无波:“周瑞家的,你跟了太太这么多年,府里的事也该是清楚的。”
周瑞家的心头一跳,忙道:“奴婢笨嘴拙舌,只知道伺候好太太和二奶奶。”
“哦?”王熙凤拿起一支碧玉簪,在手中把玩,“那你说说,今日大太太在荣庆堂提起账目的事,是谁先在她面前嚼舌根的?”
周瑞家的脸色瞬间白了,额头渗出冷汗:“这……奴婢……奴婢不知……”
“不知?”王熙凤放下玉簪,眼神骤然凌厉,“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若执意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那这荣国府,怕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这话分量极重,周瑞家的哪里还敢隐瞒,忙磕头道:“二奶奶饶命!是……是赵姨娘那边的人,偷偷跟大太太身边的王善保家的说了几句,王善保家的又传到了大太太耳中……”
赵姨娘……王熙凤眼中寒光一闪。这女人,果然是见不得人好。前世她与赵姨娘明争暗斗,却没想到这背后还有邢夫人和王善保家的推波助澜。
“起来吧。”王熙凤语气缓和了些,“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但从今往后,你若想在这府里好好待着,就得知道该听谁的话,该办谁的事。”
周瑞家的连连称是,感激涕零地退了出去。
平儿轻声道:“二奶奶,您就这么放过她了?”
“放不放过,要看她识不识相。”王熙凤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的花木,“咱们现在还不能把事情做绝,得一步步来。先稳住她,让她替我们盯着邢夫人和赵姨娘那边的动静。”
接下来的几日,王熙凤雷厉风行地开始整顿府中事务。她先是以“查缺补漏,开源节流”为名,将各房的采买权收归公中,又制定了详细的奴才考勤和奖惩制度,赏罚分明。那些平日里偷懒耍滑的奴才,被她毫不留情地责罚,一时间,荣国府的风气竟为之一肃。
与此同时,平儿也将整理好的账目呈了上来。王熙凤熬夜翻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账目上的亏空比她前世粗略估算的还要严重,许多支出都语焉不详,显然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而其中几笔大宗采买,竟都与贾赦、贾珍等人有关。
“这些蛀虫!”王熙凤啪地合上账本,气得浑身发抖。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将账本锁进了自己的密室。现在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也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日,王熙凤正在房中与平儿商议如何处置几个虚报冒领的管事,忽然有小丫鬟来报:“二奶奶,北静王府的人来了,说是给咱们府里送些稀罕玩意儿,要您过去瞧瞧。”
北静王府……王熙凤心中一动。前世北静王与贾府往来密切,后来却在抄家时冷眼旁观。这一世,她倒要看看,这位王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整理了一下衣饰,带着平儿前往前院。刚到客厅,就见一个穿着王府管事服饰的人正站在那里,见她进来,忙恭敬行礼:“见过琏二奶奶。我家王爷得了些江南的新茶和几盆珍品兰花,想着贾府与我府向来交好,便命小人送些过来,给老太太和太太们尝尝鲜,赏赏花。”
王熙凤笑容得体:“有劳王爷挂心,替我多谢王爷美意。”她目光落在那几盆兰花上,其中一盆墨兰开得尤其雅致,叶片修长,姿态挺拔。
那管事笑道:“这盆墨兰是极品,王爷特意嘱咐,说二奶奶是懂花之人,定能识得它的好。”
王熙凤心中却泛起一丝疑虑。北静王送花,为何特意强调她“懂花”?这其中莫非有什么深意?她不动声色地让下人收下礼物,又客气地留管事用了杯茶,才将人送走。
待管事走后,王熙凤立刻叫来了林之孝家的:“你去查查,北静王府最近有什么动向,尤其是与我们府里有关的。还有,去问问外面的人,这江南的新茶和墨兰,最近市面上可有什么说法?”
林之孝家的办事一向稳妥,领命而去。
平儿不解地问:“二奶奶,您怀疑北静王?”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王熙凤走到那盆墨兰前,仔细端详着,“前世的教训太惨痛了,这一世,任何人和事,我都要打个问号。”
傍晚时分,林之孝家的回来禀报:“二奶奶,查探到了一些消息。北静王近日似乎在暗中联络忠顺王那边的人,行事十分低调。至于那江南新茶和墨兰,听说最近京城里有流言,说什么‘兰香引蝶,茶毒攻心’,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兰香引蝶,茶毒攻心……”王熙凤喃喃自语,眼神锐利如刀,“看来,这荣国府的风波,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这北静王,怕是也没安什么好心。”
她走到窗边,望着沉沉的暮色,心中明白,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而她,必须在风暴来临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她要护住王家,护住巧姐,护住那些真心待她的人,更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一夜,王熙凤再次失眠。她在灯下仔细研究着那些账目,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终于拟定了一个初步的计划。她知道,前路注定布满荆棘,但她别无选择,只能迎着风雨,坚定地走下去。因为她是王熙凤,是从地狱归来的凤凰,必将在这残梦中,浴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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