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荣国府的重重楼阁。凤姐院里的灯火却亮得有些扎眼,将窗外几竿修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雪白的窗纸上,随风摇曳,如同暗中窥伺的鬼影。
平儿轻手轻脚地剪了剪灯花,让光线更明亮些,回头担忧地望了一眼伏案疾书的王熙凤。回来已是亥时,二奶奶连口热汤都没顾上喝,便径直扎进了那堆积如山、散发着陈年墨臭和旧纸霉味的账本里。
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脆急促,如同战前的鼓点,敲得人心头发紧。王熙凤的指尖飞快地在泛黄的纸页和冰凉的算盘珠上移动,丹寇如血,映着她冷冽的眉眼。那专注的神情,不像是在查账,倒像是在解剖一具庞大而腐朽的躯体,每一笔糊涂账,都是一处溃烂的脓疮。
平儿默默沏了杯浓茶放在她手边,热气氤氲,却化不开她眉宇间的凝霜。
“二奶奶,夜太深了,伤眼睛,要不……明儿再瞧?”平儿终是忍不住,轻声劝道。
王熙凤头也没抬,目光仍胶着在账册上一行可疑的采买条目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日复明日,这府里的窟窿可不会自己填上。我倒要看看,这些年,到底有多少蛀虫,啃塌了贾家的门楣!”
她的指尖重重地点在一处记录上——“腊月初六,购上等银霜炭八百斤,支银一百六十两。”
王熙凤冷笑一声,将那账册推至平儿眼前:“你去岁管着咱们院里的用度,可知去年市面上最好的银霜炭什么价?”
平儿略一思索,答道:“若是宫里流出来的那种,最贵时也不过一钱银子一斤,寻常上等的,七八分顶天了。”
“是啊,七八分一斤,这账上却作价二钱!”王熙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寒意,“八百斤炭,生生多报了一百两的虚账!这还只是明面上看得出的,那些以次充好、虚报数量的,不知凡几!”
她又接连翻出几本旧账,手指点着其中几项大宗采买——绸缎、药材、古董摆设,项项价格都高得离谱。“采买上的吴新登,好,真是好得很呐!还有库上的……我看他们一个个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真当这府里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平儿越听越是心惊肉跳,她虽知府中下人难免有些贪墨揩油,却万万没想到竟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步。这还仅仅是采买一项,若再加上各房超支的月例、人情往来中的虚应故事、田庄上缴的亏空……她简直不敢想那会是怎样一个天文数字。难怪后来……
王熙凤合上账本,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杀伐之气。
“平儿,”她唤道,声音低沉却清晰,“把这些明显有问题的条目,另用一张纸誊抄下来。记得,笔迹要寻常,用最普通的纸,莫要用带府里印记的。”
“二奶奶,您这是要……”平儿隐约猜到她的意图,心跳不由加快。
“捉贼拿赃,自然要人赃并获。”王熙凤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但这些积年的老油子,背后不知牵着多少藤蔓,直接发作,打草惊蛇不说,反倒让他们拧成一股绳来对付我们。得让他们自己乱起来,咬起来。”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明日一早,你悄悄去找林之孝,让他把他能信得过的、口风紧的几个老诚人,安插到库房、采买、门房这些要紧却又不打眼的地方去。不必做什么,只让他们把眼睛睁大,耳朵竖起来,平日里谁和谁交接频繁,谁又常往外头递消息,都暗暗记下。”
“是。”平儿郑重应下。
“还有,”王熙凤沉吟片刻,“你私下再去寻一趟璜大奶奶(金氏),她日子清苦,又是个心里有算计的。你拿些我的体己银子,不必多,十两足矣,只说是你见她辛苦,私下帮衬她的。然后……无意间透个话给她,就说你恍惚听我跟平儿抱怨,说今年庄子上的收成账目似乎有些不清不楚,对不上数,怕是要仔细查查。”
平儿眼眸一亮,立刻明白了:“璜大奶奶的兄弟,正是在府里管着两处庄子收成登记造册的!她若听了这话,必定心急,要么去寻她兄弟串供,要么……就会想方设法打听更多消息,甚至……卖些别人的消息来表功?”
“正是这个理。”王熙凤赞许地看了平儿一眼,“水浑了,才好摸鱼。让这些心里有鬼的先自己动起来,我们才能看清,这水下到底藏着多少王八。”
布置完这些,王熙凤才觉得一阵强烈的疲惫感袭来。她揉了揉刺痛的额角,目光扫过桌上那盆北静王府送来的墨兰。在灯下,兰叶幽深,那墨色仿佛更深了,隐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北静王……”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林之孝家的打听来的消息,“兰香引蝶,茶毒攻心”,这流言究竟是何人散布?意欲何为?北静王与忠顺王府的人暗中往来……在这当口,他送来这价值不菲却又透着蹊跷的礼物,是真的只是寻常问候,还是别有深意?这“蝶”指的是什么?这“毒”又将从何而来?
她感觉自已仿佛站在一张巨大的网中央,四周蛛丝缠绕,隐约可见许多模糊的身影在网外晃动,却一时辨不清是友是敌。
绝不能坐以待毙。
她起身,从妆奁最底层的一个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并不起眼的铜钥匙。这是她出嫁时,母亲私下塞给她的,说是万一将来遇到急难,可去鼓楼西大街的“恒舒典”当铺,找一个姓陈的老朝奉,凭此钥可取一物。前世她心高气傲,直至败落也未曾动用过这最后的安排,也不知那物究竟是什么。
如今,她却不能再一味依仗贾府这棵内里蛀空的大树了。
“平儿,”她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保持清醒,“后日,若有人问起,就说我要回娘家一趟,瞧瞧婶子(王夫人)去。你提前安排几个稳妥可靠的车夫和小厮。”
“二奶奶要回王府?”平儿有些意外。
“不,”王熙凤摇摇头,眼神幽深,“我们去恒舒典。”
有些后路,该早早备下了。有些藏在暗处的人,也该试着去接触了。
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些,吹得窗纸呼呼作响。王熙凤走到窗前,望着沉沉的夜色,荣国府的万千灯火在她眼中明明灭灭。
这一局,才刚刚开始。而她,已落下了第一颗棋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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