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晚高峰的槐安路上车流密集，各色车辆与行人都行色匆匆，披着斑斓的夜色，繁忙却也疲惫得很安静。
砰——！
一个白中带灰的影子从天空落下，像一片雪花飞速膨胀，眨眼间重重砸下来。
陨石一样在车顶留下个深坑，带起大片气浪，震得车旁行人趔趄摔倒。
“哔——”
“啊——！”
“滴滴——滴——”
“怎么回事？撞了？”
“不是……”
“有人坠楼了！快叫救护车！”
那人肢体扭曲，双眼仍睁着却已失去生气。
血液汩汩流出，在变形的车顶上积聚，汪成一池暗红，侵染着白色的外套，没一会儿就浸透了。
胸前金色丝线绣成的两颗星星被血液侵染，红得发黑。
“他是自己跳下来的？”
问话的人抬头，看着周围几座几十层高的建筑，像一艘艘巨型石碑，带着刺眼的光戳进暗沉的夜空里。
第一章雪崩时分
兰市西城最大的城区公园里，一面三米高五米多宽的LED巨屏伫立在草坪中央，屏幕两侧向外延伸着两面花墙，大团的白色绣球搭配着同色的百合还有郁金香，靠近屏幕和地面的边沿还点缀着蓝紫色调的铃兰。
“这花墙真漂亮，咱们有这么多钱吗？”
“不用钱，李总的关系。”
“蹭人家婚礼用剩的……？”
“嘘！”
暮秋午后，阳光耀眼恍如夏日，可残留的暖意却抵不住北风寒凉。
吴雨晴赶紧擦擦汗，刚刚一直在干活还不觉得，这会儿停下来，一下子就冷了。
后悔穿了裙子。
她搓搓手臂，试图抚平迎着寒风起舞的鸡皮疙瘩。
无袖连衣裙确实漂亮，花了她小半月的工资，但实在不适合低温天气。
穿之前信誓旦旦，为了美丽挨饿受冻不算事儿！等到了饥寒交迫的当下才后悔得肠子快青了。
不过，至少挨冻的不止她一个。
余光瞥到两个说悄悄话的同事，还有在场的不少女宾客都在风里瑟瑟发抖，虽然并不能觉得暖和起来，但心里却也好受了一点。
又一阵风吹来，吴雨晴赶紧背过身，冷风袭上脊背的同时，正对上屏幕里一双眼睛，平静深邃，却毫无光亮，只有黑白两色。
花墙在风中簌簌颤抖，像一对巨大的翅膀承托着正中央的那人——这场告别仪式的主角——万超。
万超二十四岁就已经被Rossini美食指南评为二星厨师，还是今年三星厨师的有力竞争者，风头正盛。
昨天凌晨却被发现坠楼死亡，引得业内一片唏嘘。
“这是天妒英才啊……”吴雨晴听到有人小声叹息。
“可不是，他那个创新素菜我可喜欢了，以后估计是吃不上了。”
“那也不一定，有菜谱就行了……”
“前年菡记就是因为他才上二星的吧？”
“嗯。唉，听说他要开自己的馆子是真的吗？”
“真的，就在杨桂路那片儿，叫云尚乐，店面都装好了，只还没正式营业。”
“够远的，怎么开那去了？”
“便宜啊！他才出名多久？跟菡记比不了啊！”
“他出去自立门户，彪叔同意？”
彪叔……这个称呼让吴雨晴有些涣散的精神突然清醒，赶紧竖起耳朵细听。
“哼……你说他这事真是意外？”
“不是意外还能是什么？”
“自杀？也可能是……”
“嘘！”
吴雨晴背后突然渗出一片冷汗，要回头去看说话的是谁，却撞上一人的手臂。
“穿上吧。”男人只穿着衬衫站在半步之外，手上抓着西装外套，面色略显疲惫，但仍带着一贯的浅笑，很温和。
外套上残留着体温，暖融了吴雨晴几近僵硬的指尖。
“谢谢。”她说，立刻裹住自己，现在不是犹豫矫情的时候，她已经快冻僵了。
“Kevin你也照顾一下我啊，吹风的又不是只有Rainy一个！”一道清朗的女声突然说，语气里带着调侃和酸味。
吴雨晴笑笑不知该怎么回答，Kevin却笑着说：“你这么风风火火的，风只有怕你的份儿。我看Windy姐刚刚站的位置，花都比别处开得好，被你暖得吧？”
虽然知道他只是在替吴雨晴解围，但温迪还是被逗得咯咯笑。
有点像只被人夸打鸣很响亮并因此得意的小公鸡，Kevin想。
温迪平常就像只花公鸡，走路总是挺胸扭腰昂着头，穿得也五颜六色花哨得很，晃得人眼睛疼。
不过今天这场合她是决计不敢那么穿的，要是坏了李总的事，就算是她也得不了好。
黑衣长裤紧紧包裹着温迪窈窕的身材，虽然全身素到极致，但妆面却很艳丽。Kevin不甚欣赏地别开眼，目光落在吴雨晴身上。
刚刚她站在无人处，一袭黑色一字领无袖连衣裙，露出细长白皙的脖子，长发利落地挽在头顶，像一只静静凫水的天鹅，在风中瑟瑟发抖。
这会儿披着他的外套，整个人似乎缓了过来，面上终于带上些血色，不那么苍白。
“效率挺高的嘛，”温迪目光随着Kevin一起落在吴雨晴身上，她笑不达眼底，眼皮微抬扫了眼还算密实整齐的花墙，“虽然设计感是完全谈不上，但至少弄完了。”
对于她这颇具针对性的话，吴雨晴并没有正面回答，她整理了一下胸前挂着的工牌，心不在焉地笑笑：“还好。”丝毫不提一整个中午挑拣花束，重整花墙有多辛苦。
胸牌上，吴雨晴头像的下方清晰写着Sunny。
温迪最讨厌她这副样子，柳眉一竖，一双粘着浓长假睫毛的眼睛立刻瞪圆了，刚要发难，吴雨晴已经熟练地应对道：“我去看看花墙，一会儿要开始致辞了。”冲Kevin笑了一下便迈步离开。
最后两个尾音还没散在风里，她人已经到了几米之外，步子轻巧翩跹，点在草地上甚至没有压倒几根草叶。
像只天鹅飞过，外套如羽翼扇动，带起一阵清甜的微风。
Kevin不禁有点愣神。
温迪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转头再对上Kevin却立刻没了刚刚的不悦，而是正色问：“李总马上到，她要亲自谈，让你跟着，你准备一下。”
“我？”Kevin惊讶，“这项目是Sunny负责啊，本来就是她……”
“她辞职了。”
“这么突然？”Kevin压低声音，“没收到通知啊，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中午，你们弄花墙的时候。”温迪啧了一声，满脸不屑，“早说了她不行，非挖门盗洞找关系往前凑！现在出了事就知道跑，留个烂摊子让别人收拾。””
“那也不应该是我啊……”Kevin脸上的笑已经收住了，“李总……”
“李总天天跟甲方开会，明天又要飞欧洲谈马爹利那个项目。”温迪知道他要问什么，直接打断他继续道，“我手里珠宝和汽车两个并行，你觉得还有谁？”
她转向吴雨晴离开的方向，只见对方不小心撞到一个男宾客差点摔了，好在那人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对不起对不起……”吴雨晴赶紧道歉，落地的西装外套袖子被她踩在脚下，此时也顾不上捡起来。
刚刚踉跄那一下，她不仅崴了脚，口红还蹭在了宾客衣袖上。此时真是尴尬又抱歉。
好在这位宾客脾气不错，并没有责怪她，虽然没说话却扶着她到旁边坐下，还不忘捡起西装外套盖在她膝盖上，绅士又有分寸。
“就她这样的，你觉得能把什么项目交给她？打杂都干不明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温迪再次翻了个白眼，大眼睛三分之二都是眼白，少少一点黑色瞳仁也被浓密的睫毛遮挡，几乎看不见。
Kevin没有发表评论，只是笑笑，眼神在那位男宾客身上打量了一圈。
那人一身衣服鞋子都很考究，但凭他的眼力却看不出穿的是什么牌子，腕上没有手表，只有一副墨镜是P家的经典款，戴着帽子口罩，连脸都看不清。
可仔细看，能注意到帽子下扎眼的粉色毛发，发丝间露出白皙的耳朵和黑色的耳机。
“那是谁啊？”Kevin问，温迪负责今日的宾客名单，应该会知道来人是谁。
温迪仔细看了两眼，没跟记忆里的人对上号，不想承认是自己工作没做到位，她轻嗤一声道：“大概是哪个小明……”
“那是宴曦。”李总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后，回答了Kevin的问题。
“他就是？这么年轻？”温迪惊讶。
“李总。”Kevin回头打招呼。
李总嗯了一声，对他说：“一会儿你跟我一起过去。资料都看过了吧？”
Kevin点头，美食指南项目他们去年已经承办过一次了，今年只不过因为甲方领导层略有变动，所以才出了一点波折，但差异不大。
基本所有资料都在他心里了，但这个宴曦，他却不太了解。
李总点头道：“只要说动宴曦，这个项目就稳了。”她脸上是惯有的果断，妆容素雅精致，看着一切尽在掌握。
但眉间隐隐能看到两条浅浅的竖纹，之前大概也被愁得够呛。
Kevin暗自感慨金主爸爸们不好应付，总监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现在机会正好，”看着低头跟吴雨晴说话的宴曦，李总调整了一下姿态，露出一个标准的营业笑容，“走。”
她带着Kevin快步走上去，语气热切中带着殷勤：“宴先生您好，我是TVE的策划总监李学颖，您可以叫我Sherry，这是负责这个项目的主管Kevin。”她顺便介绍了Kevin，精心打理过指甲的右手伸出，可空悬了好一会儿也没被握住。
宴曦没有说话，戴着墨镜看不清他眼神的方向，但Kevin感觉到他目光从自己脸上滑过然后又看向李总，没有握手，只点了点头算作应答。
刚刚远远看着，Kevin只觉得他身形有些单薄，近距离才发现这位神秘的音乐制作人个头很高，绝对有180往上，跟他差不多，大概因为瘦的关系显得还略高一些。
还不等面色僵硬的李学颖再说什么，宴曦突然转身离开，简单留下“失陪”二字就径直向一个正在招手的人走去，那人神色严肃，跟他小声说了什么，二人立刻快步走到另一人身边，三人交谈起来。
说是交谈，但晏曦基本没开过口，只是默默站着。
Kevin看到李学颖面上闪过羞恼交加的表情，毕竟就算是甲方爸爸们也很少这么明着给她没脸的，这个宴曦可真是一点人情世故也不顾及啊……
但李学颖不愧是三十出头就坐上总监位置的人，被人下了这么大一个脸却没有发火，只是重整了表情看着宴曦那边继续等待机会，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
可一直到仪式开始，宴曦几人的交谈也没结束。
温迪上台主持仪式开场，按照流程，在菡记现在的管理人致辞之后，就是安排的宴曦致辞。
她跟Kevin一人一边等在下台的位置，准备致辞一结束就把人缠住，务必拿下！
宴曦与Kevin擦身而过，目不斜视地走上台，留下一阵冷冽香气，像是挂满了霜雪的松柏，仔细再闻，还似乎带着丝甜味。
还没想到那味道到底是什么，Kevin手里突然被塞了一个三明治。
吴雨晴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提着一对咖啡递过来让他自己拿，低声道：“你还没吃午饭呢，当做中午的谢礼吧。”
Kevin回给她一个微笑，接过来。“时间太紧了。”
他要是不帮忙，这会儿花墙也搭不起来，也不知那些故意为难她的人是怎么想的，坏了事儿有麻烦的又不止吴雨晴一个。
他扫过风中微微颤动的花墙，还有另一头的李学颖和两个同事，眉眼压低，抿了抿嘴，随即又把目光转回台上。
宴曦轻轻碰了两下话筒，似乎在观察怎么调整高度，话筒是为了适应菡记主事人身高而调过的，对他来说有些低了。
吴雨晴立刻把咖啡和刚咬一口的三明治都塞过来，迈步上台想要帮忙调整话筒。
可她动作匆忙，一不小心绊到了地上的电线。
中午时间实在紧张，他们根本没时间把这些凌乱的电线收束整齐，现在一地电线贴着地面蜿蜒盘亘，穿过花墙连着后头的主电源还有两侧的音响，铺在地上像个危机四伏的流沙坑，只要勾住一个猎物就会瞬间把人拽下去。
Kevin捧着满手吃喝，眼睁睁看着吴雨晴一脚陷进电线，脚腕一拐踉跄着扑到宴曦身上，两人连人带话筒一起重重摔在地上。
咚一声响！
四周响起抽气声。
而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缠在吴雨晴腿上的电线突然被扯动，像一张蜘蛛网被粗暴地从墙上拽下来，牵一发而动全身，瞬间与之连接的一切都被撕扯得分崩离析。
花墙剧烈震动，在寒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颤鸣，雪崩般瞬间倾泻而下，轰然将躺在地上的两人掩埋。
全场所有人被这一幕惊得完全发不出声音，只有音响在嗡鸣，尖锐刺耳。
“啊……啊啾！”
花堆下传来响亮的喷嚏声，然后，一声连着一声。
“救……啊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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