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漆黑,乌云密布,连烁烁的繁星都匿去了身形;窗外淫雨靡靡,明明已经到了共剪烛火的时间,高燕罗却还不愿停下把算盘打得劈里啪啦的手,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粗糙的边缘,指尖因长年握缰绳、使刀剑而结着厚厚的茧。
“唉……阿晓,”
高燕罗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终于抬起头,一双秀气的眉毛此刻紧蹙如峰,看向坐在对面默默擦拭着佩刀的男子——她的丈夫梁晓,“这个月……又只有两单短程的零散货物,还都是相熟的老主顾照顾生意。人吃马嚼,剩下的……怕是连下个月的月银都凑不齐了。”
梁晓停下动作,式微昏黄的烛光下,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脸,此刻也绷得紧紧的。梁晓生得俊俏,五官的轮廓清晰却不失柔和,如同老天精心雕琢的玉偶,凭谁看都想不到他竟然是个练家子。他放下刀,走到高燕罗身边,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那掌心带着常年练武留下的、和高燕罗相同的茧子,却十分温暖。
“别急,燕罗,”梁晓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总会有办法的。实在不行,我向长兄他们借一点,我毕竟还姓梁……”
“不行!”还没等梁晓说完,高燕罗就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你家里那是一帮疯子,你一旦回去没准就再也回不来了,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你和他们再扯上关系的。更何况……”她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里屋。里屋的摇篮里,他们刚满周岁的女儿高柿圆正睡得香甜,对父母面临的困境还一无所知。高燕罗的嘴角牵起一抹笑意,柿儿生得圆润可爱,是她十月怀胎,好不容易生下的珍宝。
“我只是不明白……”高燕罗收回目光。
高家从高燕罗的祖母辈就开始经营这所镖局,从南边的建康一路做到都城,虽然规模不大,但押镖稳妥,口碑一向不错;高燕罗夫妻二人武艺高强、为人仗义又奋进向上,从业数年从未有过行差踏错。可自从半年前,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原本合作多年的老主顾纷纷寻了由头不再续约,新单子更是影子都摸不着。流言蜚语不知从何处而起,说威远镖局押的镖不干净,沾了匪气,甚至有人说他们监守自盗。
“我再想想吧,总不能让祖上留下的基业,断送在我手里。”高燕罗说道。
夫妻二人相对无言。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厅堂内压抑的寂静。
梁晓很快与高燕罗对视一眼:这个时辰,又下着雨,会是谁?
梁晓起身,五指渐渐收紧手中的佩刀,走到门边。还没等他发问,门外就传来一个男声。那声音不高,二人都不甚熟悉,只听门外那人说道:“高镖头,梁镖头,深夜冒昧打扰,还望海涵。鄙人赵忻善,手头正有一批紧要的货物要往北边去,路途遥远,匪患频仍,思来想去,唯有托付给二位才能心安。”
梁晓犹豫片刻,还是拉开了门栓。门外站着一个身着靛蓝绸缎长衫的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面容称得上端正,眼中闪烁着几分商贾的精明,但笑容却显得十分诚恳。他未带随从,只身一人撑伞立于雨中,衣摆已被溅湿,看着确有急事。
既然是谈生意,梁晓侧身请他进门,之后一切便都水到渠成。赵忻善开出的价码极为丰厚,几乎是市价的两倍,且愿意先付三成定金。这对于捉襟见肘的高家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高燕罗心中虽有疑虑,但想起镖局和家中几十号等着吃饭的人,实在无法拒绝。
起初的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有了这笔定金,镖局终于能维持了下去。在赵忻善的猛烈攻势下,三人很快熟络起来,以姊妹兄弟相称。高燕罗也曾问过:“赵兄难道不怕外头的那些风声?”赵忻善只是笑着摆了摆手,说:“罗娘多虑了。”
赵忻善甚至主动提出,让高燕罗和梁晓不必再拘泥于接外面的散单,专心接他的镖,负责他所有重要货物的押运,报酬远比走散镖丰厚。彼时,高家镖局的旧主顾已流失殆尽,几乎全靠赵忻善的生意支撑。几番商议后,高燕罗和梁晓收拾起镖局剩余的人手和装备,全心投入为赵忻善的商队保驾护航。
生活似乎重新回到了正轨,甚至比以往更加宽裕。或许,真是老天爷开了眼?让他们得遇贵人,绝处逢生了。
一来二去,四年过去了。这一年,高柿圆五岁。
这一次的目的地是北边的玉门。去时一路小心翼翼,好在平安无事,归程时满载着收购来的皮货和银器,一行人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眼看距离都城只剩两三日的路程,众人都松了口气,欣喜地计划起回家后的日程。想起家中粉雕玉琢的女儿,高燕罗和梁晓归心似箭。
终于,赵忻善将此次的报酬交给高燕罗。
高燕罗接过那个钱匣,入手的分量却让她心头一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打开匣盖,快速清点了一下里面的银锭,眉头微微皱起。“赵兄,这数目……似乎不对吧?”高燕罗的目光锐利,“出发前我们明明说好了,按照货值的两成抽佣。这批货的价值你我都清楚,这匣中的银钱,恐怕连一成都不到。”
赵忻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他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衣袖,说道:“罗娘,你有所不知。这批货在玉门出手时,价格比预想的低了不少,路上损耗也大。能拿出这些,已是愚兄尽力周旋的结果了。”
梁晓站在高燕罗身侧,闻言也沉下了脸:“赵兄,我夫妻虽不是专门做这买卖的,但走镖多年,多多少少也懂得一些行情——就算低价售出,也绝对不止这点吧。更何况还拿回来这么多新货…赵兄,我们虽没有你脑袋灵光,却也不是瞎子。”
赵忻善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中仿佛带着几分无奈:“梁弟,罗娘,,我们相识多年,何必为了这点黄白之物伤了和气?生意场上的事,起起落落本是常态。这次就算愚兄欠你们的,下次定当补上。”
“下次?”高燕罗的声音冷了下来,将钱匣“啪”地一声合上,“赵兄当知道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吧。往常几次,数目虽有出入,但我们念着你毕竟是我们的恩人,只要差得不多,我们就当笔糊涂账算了。可这次,未免太过了!赵兄,我们敬称你一句‘兄’,可你也不能如此办事。我们出生入死这么多回,这几两碎银可不值。”
气氛骤然变得剑拔弩张,营帐内,烛火被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将三人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好似鬼魅。
赵忻善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背着手,踱了两步,忽然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恩人?我还当你们已经忘了这档子事了呢。”他转过身,目光在高燕罗和梁晓脸上扫过,“既然提到‘恩人’,那我倒要问问,若不是我赵忻善当年拉你们一把,你们还能撑到今天,在这里同我叫板吗?恐怕早就关门大吉,流落街头了吧!”
饶是好脾气的梁晓也忍不住了,说道:“我们感激你当年的援手,但这几年风里来雨里去,为你押镖护货,多少次刀口舔血,哪一次不是拼尽全力?我们靠的是自己的本事吃饭,不是施舍!”
“本事?”赵忻善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们的本事难道就是守着那个半死不活的破镖局,接不到一单像样的生意?”他的目光在高燕罗和梁晓脸上轻蔑地扫过,“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妨告诉你们。若非我当初‘帮’了你们一把……”
高燕罗心头一震,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你……你什么意思?难道……都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尔又能如何?”
“你……你这无耻小人!”高燕罗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擒住赵忻善的衣襟,目眦欲裂,“我们真心待你,你却如此算计我们!你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真心值几个钱?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你们要怪,就怪自己太蠢!”赵忻善被勒得脸色发青,却依旧嘴硬:“杀我?来啊!杀了我,你们就是杀人犯,你们的女儿就是杀人犯的女儿!”
提到女儿高柿圆,高燕罗和梁晓的动作都是一僵。然而,正是这片刻的迟疑,给了赵忻善机会。
他猛地挣扎,推搡之间,赵忻善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向后倒去。他下意识地胡乱挥舞手臂,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身形,旁边桌上正好放着梁晓刚才擦拭的佩刀。电光火石中,赵忻善的手碰到了刀柄,他来不及多想,抓住刀柄就往前胡乱一捅!
“呃——!”
利刃刺进人身体的一声闷响,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闷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高燕罗的动作僵住了,她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腹部——那把佩刀此刻已将她的身体扎个对穿,正面只留下一截刀柄在外。汩汩的鲜血迅速涌出,透在她深色的衣服上,倒像是被谁泼了水。
“燕罗——!!”梁晓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惊慌失措地扑了过去。
赵忻善也愣住了,他看着自己手中染血的刀,又看看缓缓倒下去的高燕罗,闪过一丝慌乱的脸上迅速被一种更深的狠厉所取代。他猛地抽回刀,尚且温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身,连脸上都被溅上了血痕。
高燕罗看着梁晓,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血液不断从口中涌现。而梁晓跪倒在地,徒劳地用手捂住高燕罗的伤口,眼泪涟涟地落下。“燕罗…燕罗…来人!来人啊!!”
赵忻善冷漠地看着这一幕,握紧了手中仍在滴血的刀。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寒光闪过。
一切归于沉寂。一切都结束了。
烛火还在尽职尽责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偶尔发出噼啪的声音。令人作呕的气味弥漫在营帐内,赵忻善喘着粗气,看着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就像看着两个随意的摆件。他蹲下身,费力地将梁晓的手指掰开,让他握住刀柄,又调整了一下高燕罗倒地的姿势。
做完这一切,赵忻善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副悲恸欲绝的表情,尖叫着跑出营帐,嘶声道:“不好了!来人!快来人!!”
“有贼人!有贼人!!”
……
赵府厢房内,一片死寂。
王太医和夏攸宁他们面面相觑,坐立不安地擦了擦自己额角的汗珠。
高世圆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冰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赵员外的呓语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将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连同原书那模糊的背景,凿得粉碎。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一场残忍的谋杀。
难怪他在原书中能那样轻易地抛弃高柿圆——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是一头为了利益无所不用其极的鬣狗。她再次看着榻上那个气若游丝的“父亲”,心头只留下彻头的寒意。不会……原书中朱慧聆的病也是他的手笔吧……高世圆心想。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声音响起。
“他还有救吗?”
何菀卿不知何时已站直了身体,面色平静如止水,又问了一遍:“王大人,我舅舅……还有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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