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白裙子,你真的很喜欢白色嘛。”
戴星莱漫不经心地说,假意欣赏短发女孩纯白的裙装,余光却在她好看的眉眼间久久停留。
“因为很简单。”女孩握笔的手没有停下,只是浅浅一笑,回答也同样简洁。
她手里碳素铅笔不轻不重地摩擦过画纸,灌木丛、小屋和逶迤的小河便栩栩浮现。“文怀英是我见过的14岁女孩里最有绘画天赋的”,戴星莱承认,老师的夸赞一点也不过誉。
也因此,文怀英是可以自由出入画室的。大部分时间她待在水彩教室,偶尔,当每次戴星莱的素描课开始,她便准时出现在素描教室的一角,安静地画着自己的风景。
“可是经常画画的话,白衣服倒也很麻烦吧?”
文怀英似乎没有听到。她手里的笔没有一秒停顿。
戴星莱也记不清她们是怎么熟络起来的——大概也并不算得熟络。文怀英和画室的大家都保持着有些疏远的礼貌,又永远温柔地淡淡微笑着。戴星莱是热情主动的人,对她,却不自觉放慢了语速,配合着她的安静。
一定要说她对戴星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也只是在宽敞的教室里,文怀英一定是坐在她右手边。
或许是因为她刚到画室的那天,无意间坐了文怀英左手边,又误以为她也是素描班的学员,热情地感慨了声“可以每天和你一起画画真好啊”?
戴星莱不想深究。也不想去深究自己对她越来越说不清的感情该归类为何。
只是偶尔,她每每想起唯一那次去她家里,她们在暮色中相拥,心跳便激烈如鼓点。
14岁的文怀英看起来什么都有。
花靥鹤姿。天赋过人。勤恳认真。老师也曾暗暗透露,画室有她父母的赞助——戴星莱便和其他人一样,自然地将文怀英想象成一个稍稍寡言的大小姐。家境殷实,父母疼爱,所以能永远优雅恬淡地微笑着。
直到那天。
她不小心把包遗落在画室。理所当然地被老师拜托送还,又理所当然地被文怀英邀请进门,戴星莱好像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她的家装潢的确雅致大气,戴星莱一时间不知该看向哪里,只好拨弄着她卧室窗台的满天星。她还记得那种小得可爱的花儿也是白色的。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画室和花草,敲门声像暴雨忽至。聒噪密集。
“阿星。不管你听到什么,都不要走出房间。”戴星莱第一次看到她露出那样的表情。强装着镇定轻松,鹿眼里却是近乎绝望的无奈。“很快。我很快回来。”
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骂骂咧咧,夹杂着低吼,玻璃碎裂的声音清脆得刺耳,还有钝器落在皮肉上的闷声。
唯独听不到一点文怀英的声音。就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戴星莱紧紧握着白色的门把,想冲出去推开那个蛮横可怕的母亲,但良久,她只是在原地咬紧了牙,满头密汗一动不动。
她听清了那个女人的话。
“野孩子”“像你妈一样勾引男人”“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些话像诅咒般将戴星莱钉在原地。
“你以为我老公好心领养你回来,你就是文家人了吗?呵,你永远不配是!”
……最后是重重的摔门声。
原来14岁的文怀英什么都没有。
“谢谢你……一直在这里。”文怀英打开房门进来时,笑容疲惫,眼眸深黑,没有一点光亮。
“不……对不起……”她想要紧紧抱住她,却害怕碰到那些伤处,只能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所以,至少让我为你擦下伤……求你了。”
戴星莱恳求着,眼泪却不知怎么簌簌落下。明明受伤的不是她,心里却千刀万剐一般绞痛。
“我不痛,阿星不要哭,好吗?”文怀英笑着为她擦泪,眼里有一丝柔软的亮光。她柔顺地褪下外衣,少女的身体纤细而美好。
她们就这样坐在暮夏昏黄的阳光里,戴星莱忍着眼泪,轻轻为她擦拭身上每一处淤青红肿。有新有旧,旧的已经乌紫发黑,和苍白的肌肤对比强烈。
“她说的是真的也不是真的。我确实不是这家的孩子,但是我并没有……”
文怀英蹙眉也那样惹人疼惜的好看。刚才对着疾风暴雨般的打骂,也没辩白过一句的人儿,却向身边女孩小心地解释着。
她终于没有再避讳那些惶恐不安,任由这些糟糕的情绪都写在脸上。
“我知道。你不说,我也都知道。”戴星莱心里钝钝地痛,努力挤出笑容来,“我知道你是很好的女孩子,画画那么厉害为人也绝对稳重。阿姨……我是说你亲生妈妈,也一定像你一样善良温柔。”
文怀英笑着垂眸,双眼晶莹湿润。
“你真的很像一颗白色的星星……我的星星,可以抱抱我吗?”
当然。戴星莱在心里应声。她沉默地轻轻搂住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眼角忽然瞥见纤细的肩上有个被遗漏的淡淡红印。
戴星莱小心翼翼地,吻了吻那道伤痕。
“阿星一定很适合白色。”
她忽然停下那副风景画,回头握住戴星莱,笑容温暖得不像那么波澜不惊的她。
“明亮热烈……一定像一颗白色的星一样耀眼。”
戴星莱怔怔看着她,不知自己是因为她掌心的温度,还是因为那样的笑颜太过于美丽。
美丽。15岁的戴星莱,立志要念汉语言文学的戴星莱,对着文怀英的笑颜,也语言匮乏的只剩下这两个字。
美丽。第一次看到那件白裙时,戴星莱的大脑也只剩下这两个字。
没有繁琐的设计,流畅简洁,或者说简单。领口和裙摆修剪为星星的轮廓,仿佛无数白色的星冲破天空坠入尘埃。
是文怀英亲手设计又亲手裁制的。
“那天太开心,一直到布料都选好了才想起没有你的尺码。”她还是那样浅笑着,梨涡盛了淡淡的甜,“我想我们身形差不太多,就按着我的做了。你试一下,不合身的话我再改。”
“我不能收。”戴星莱看着地面,文怀英穿着的帆布鞋也是白色的,脚踝清瘦纤细……她闭上眼,听见自己声音越来越低,“谢谢你,对不起。”
“不客气呀……没关系的。”
她还是那样笑着的吗,戴星莱找不到答案。再次睁眼时,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恍若一场寡淡的白日梦境。
只有那件白裙,像折翅的蝶,躺在一片白色星光中。
后来的后来,戴星莱很久没遇见她。
画室里少了一抹白色的影,少了一点淡淡的笑。
老师说她预备着高中进国重,课业更重,周末有无尽的补习。半年后,戴星莱也渐渐感受到升学的压力,提前结束了素描课。
最后一次坐在画室,她看着右手边始终空缺的位置发呆,曾经她们的距离只是14岁少女的一臂长。如今,她们的距离却无法用实物丈量。
她好吗?在失眠的夜晚,她穿着那件白色的星裙,望着墨黑的夜空,不知道在哪里才能找到答案。
戴星莱高一了。进了省重点。学业的繁重让她记忆里的白渐渐褪色,几乎透明如泡沫。那件星裙也被叠的一丝不苟,收进盒子里放入柜子最里层。
她对她的喜欢也收进了心底。
是何种喜欢呢?15岁的戴星莱不知道。
“我可以到你学校来吗?”
文怀英穿着贵族中学的制服,笑容自然而温暖,仿佛是每天接她回家的好友,连久别寒暄都可以全部省略。她像水汽一样凭空蒸发,又像梦境一样突然出现。
“可以啊,周末的话……”戴星莱有很多话想说。
“我想转学过来。和你一个班。”她声音好低,低得像在恳求她,“阿星。我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这种事不用和我商量呀,我又不是校长。戴星莱说不出故作轻松的吐槽,她看到对方眼里拼命掩藏的无助。
“随时都可以,我在高一七班。”
“好。”她舒了口气,笑容里是放松下来的倦意,“等我们一个班,放了晚课可以躺在操场看星星。据说这里的夜空特别纯净。”她挽起戴星莱,明明是第一次,却轻车熟路。
戴星莱不知自己怎么了,挣开文怀英的臂弯,看对方愣住,又若无其事地笑着挽起她。
“对。这里有很多白色的星星。”
文怀英很快就到了她的班级。她们之间仍像在画室一样,话不多,更多只是相视微笑。
那件美丽的星裙被她包成精美的礼品,她写字条说,很合身,然后退还给了文怀英。
她也没有和她去看过星星。
多年后,戴星莱在一个人的夜里看到了真正纯净的夜空。银河壮美,白色的星群明亮热烈。可是那些光芒,是很多年前的光芒,她看到的,也只是多年前的星。
年少的喜欢是遥远星间的光。
回望时光,戴星莱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挣开她的臂弯。她想要十指相扣。她想再次感受她掌心的暖。她甚至想知道她的双唇和掌心,哪个更温暖,更让人沉迷忘返。
可是她只是挽着她。像挽其他所有人一样。和她保持着朋友的距离。
很奇怪,明明她对文怀英知之甚少。她也从来不问她的身世,不问她被训斥的原因,也不问她为何想要转学,是受到了欺凌还是压力太大,她通通不问。喜欢是想要了解一个人的所有吗?对戴星莱来说不是。她只想拥抱着她,亲吻那些疼痛的伤痕,然后给她所有无言的信任和理解。
她喜欢过自己吗?戴星莱不敢去想。
她自尊心那么强,不肯让她看见她挨打受骂,却顺从地在她面前袒露伤痕。没有归处时,她又一心只想要到她身边。她对她的吻装作不知,却又精心地制作白裙,像是缓慢又笨拙的回应。
她是很急的性子。却想笨拙又缓慢地继续陪伴她,陪她把所有不明白的都想明白,等她愿意说出自己的故事。可是她没有等到。
少女遇见了生命的太阳,自然而然,渐渐淡忘这颗白色的星。
稀松平常地暗恋又失恋。平静得好像什么也发生过。
这样也好。她幸福就好。
如果星星有记忆,会不会记得相遇那天,空荡的教室只坐着一个短发刚遮过耳朵的少女,明明是在画画,却像画般定格在空气中。
“我叫戴星莱!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好可爱!能每天和你一起画画真好啊!”
少女有一丝惊异,转而又垂眸一笑,望向她的眼眸闪动着,像念情诗一样慢慢吐字。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你是白色的星星吗?”
戴星莱凝望着皎皎星河。她喜欢文怀英吗?不。
她爱她。
我发现了,我是真的很喜欢白色啊【掩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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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纯白之星】‖想给你一颗白色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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