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左思嘉被孤立了。
准确来说，是云兴初中二年三班的左思嘉被孤立了。
理由现在还不太清楚。不过可以清楚的是，她现在被女孩子们排挤，男孩子们也不怎么搭理她。从文化课到体育课，左思嘉从来都是形单影只，孤零零地独来独往，苍白的小脸没什么表情，时不时就出神，望着天空发呆。
什么？你说可能就只是个内向的孩子而已？每个班级都会有这样的人，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有天中午放学，班里的学生们都作鸟兽散，冲去干饭，左思嘉还一个人端坐原地，仿佛接下来还有一堂课等着她。我上前挤出笑容提醒：“同学，不快点去食堂会错过肉肉哦~”
左思嘉看着我，表情神秘得像悬疑片的序幕。我们这尴尬的对视大概持续了两分钟，她忽然认真地开口：“老师，伐异党同是生物本能，还是人类社会的一种约定俗成？”
饥肠辘辘的我满脑子都是食堂的糖醋里脊和麻婆豆腐，根本无法回答这个深奥的问题。短发少女见我哑然，也不深究，点点头说了句“看来老师也不知道啊”，便若无其事地走出了教室。
我低头，看到她课桌上整齐地摆着作业本，封皮上娟秀地写着“二年三班左思嘉”。
左思嘉。
那天之后我开始默默留意这个问奇怪问题的女孩。
左思嘉一定是被孤立了。
我越来越笃定这个想法。
02.
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个刚工作没几年的老师，这学期刚调到云兴初中教生物。我从没担任过班主任，在学校基本是单纯地教学生们生物知识，不太擅长和他们沟通生活或者情感。因此左思嘉那天突兀地问起我伐异党同，我甚至都没联想到排挤欺凌这一层。
左思嘉，她也许觉得我年龄相仿，是可以依赖的女性，所以向我伸出了求助的手吧。
那就不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之后的一次下课后，我悄悄把左思嘉叫到一边。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可思议，十三四岁的年龄，身高都快和我这个奔三的成年人差不多了。不过我还是歪头，和她保持平视，尽量做出柔和的表情：“思嘉，你上次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对老师说？”
左思嘉眼周很薄，几乎可以看到下面纤细的血管，在皮肤下呈现出淡淡的粉，如同刚刚哭过。
可她的表情平静得可怕。那双眼明明透亮，却有种形容不出的麻木。
“老师明白，有些事可能……你自己也不太想回忆，”我努力地组织语言，“但是老师希望你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老师都是可以依赖的人哦。如果思嘉你有什么想聊的，随时来办公室找我，或者写信给我都可……”
“老师，人死了之后会怎么样？”左思嘉打断话头，定定地盯着我。
和上次一样，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震住，很不中用地没反应过来，没给出什么像样的回答。上课铃恰到好处地响起，左思嘉便回教室了。
03.
“思嘉……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老师让我说想聊的，我最近很好奇的就只有这个。”
最近好奇的只有死亡吗……我在办公室回想起左思嘉说这话时麻木的神情，心里越来越不安。
青春期是一生中最敏感的阶段，很容易被挫折困住，感到喘不过气的绝望。即使熬过这道坎，也很可能留下极大的阴影。
可惜我作为科任老师，并不方便直接跟家长沟通，二年三班的班主任凑巧又是个上了年纪的古板大叔，他听完我的汇报，觉得我小题大做：“怎么会有欺凌？我们班的学生都很团结可爱的。左思嘉这个孩子就是这种性格，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你好好教生物就行了，不用想太多。”
我提到左思嘉奇怪的发言，班主任仍然不以为意：“我知道你刚调来，想和学生们打好关系，但是也不用太敏感了吧？左思嘉喜欢思考这些奇怪的问题，这就是她的独一无二的性格。她要真的有什么想不开，成绩也不会一直稳定地保持在前三。”
他把成绩册递到我眼前。上面的数据显示左思嘉成绩优异，各科发展均衡，是当之无愧的学霸。
班主任的一番话有些说服了我：如果真的被欺凌到想了却此生，成绩是很难这么稳定的。
我离开了办公室。办公楼正对着操场，二年三班的孩子们在上体育课，只有左思嘉一个人坐在观礼台，瘦弱的背影那么孤独。
教师的工作是教书，学生的任务是学习。可是教师的工作不仅仅是教书，还有育人，学生的任务也不仅仅是学习，还有成人。
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了吧。可我不愿意看到她一个人孤单地长大成人。
太落寞了。
04.
我陆续约谈了别的学生，才慢慢摸清了左思嘉被孤立的原由。
起因是上学期开始，有人传她和班级第一名男生的“绯闻”，十几岁的孩子们很容易热衷这种无聊八卦。左思嘉本身就有些书呆子，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别人问她喜不喜欢那个男生，她无比冷静地说：“我对所有男生都没有兴趣。”这话越传越离谱，后来就变成了“左思嘉说她喜欢女生”，女孩子们不愿意接近她，她也不主动解释，误会像雪球越滚越大，演变成了今天这样。
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在这个没有性教育、视早恋为大敌的学校，我上了一堂特别的生物课——讲解了青春期会带来的变化，从生理到心理。最后告诉孩子们，十几岁的年龄，荷尔蒙正是旺盛，悸动是正常的，而不管悸动的对象是异性，还是同性，都不可耻。
讲台下有人窃笑，有人脸红，有人听得认真，有人默默低头。
左思嘉在座位上望着我，苍白的小脸慢慢涌现出血色。
05.
下课后她追到楼梯间，小小的手牵住我的衣角，却没说什么话。
我温柔地握住她，那只小手纤细得好像会自己折断，又冷得像块冰。
“思嘉，你之前问我伐异党同，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真的不必太在意。喜欢男生又怎么样？喜欢女生又怎么样？甚至什么性别不喜欢也没关系，你的人生始终是你的人生，别人如何指指点点，那又能怎样？
还有，死了之后会怎么样，这是一个所有活着的人都无法解答的问题，老师也没有答案。老师只能希望你，不要畏惧活着，生活很艰难，但是只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人就能活下来，只要活着，就总会有好事发生。不要放弃自己的可能性，不要去纠缠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好吗，思嘉？”
左思嘉没说话，她再度仰起脸，淡红的眼眶里都是泪水。
冷静、克制的优等生左思嘉，即使情绪再激动，眼泪也只在眼眶里打转，决不轻易落下。
“你是在帮我吗？”
“当然。”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老师当然应该帮学生……”
我上前，想要安抚她有些发颤的肩，却被她躲开了。
“你不觉得我恶心吗？”
“思嘉，老师刚刚已经说过了，喜欢同性还是异性，都不可耻，也不恶心。”
“即使我喜欢的是你吗？”
左思嘉，真有你的，总能一句话把我噎得半死不活。
经过了前两次折腾，我多多少少锻炼出了一点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迅速想好了怎么安慰她。
“我很荣幸……能被学生喜欢。”话在我喉咙上梗了梗，“思嘉，这一点都不恶心，这是最纯粹最干净的感情……”
我的宽慰并没来得及说完，因为左思嘉扑了过来，紧紧搂住了我脖子。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我看到少女眼角一颗泪坠下来。
“就算这样，也不恶心吗？”
06.
左思嘉转学了。
以她的成绩和家境，要去哪个学校都不麻烦吧。不过我最近忙到没时间关注这些——上次的特别授课被学生偷偷举报，校长约谈了我，一番话说得委婉客气，我只得收拾打点，准备去别的学校授课。
抱歉啊左思嘉，虽然我不觉得恶心，但是我没办法为你扭转这个世界的看法。
也许是我太天真了。
到最后，还是没能做到什么。
甚至没跟她亲口说一句，对不起，不该先教你盲目勇敢。
07.
托熟人的关系，我调进了一所私立中学继续教生物，还是二年三班。
校长是中美混血，没有那么多忌讳，思想上很是开放。学校会安排专门的性教育课，解答学生们青春期的疑惑。
我到新办公室安顿好，有人敲门进来：“老师，我是二年三班的生物课代表，班主任叫我拿成绩册给您。”
“请进请进。”
我转过头，脸上的微笑僵住，因为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女孩。
白皙泛红的小脸，透亮清澈的眼眸，四肢纤细得像橱窗里的服装模特。
是左思嘉。
她笑着歪头。
“老师，活着真的就会有好事发生呢。”
20年年底写的旧文，之前发的地方倒闭了，在这里发一下
（其实这篇左思嘉并不喜欢主角。。只不过是一种高功能自闭小孩的恶作剧心态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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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孤勇】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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