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想几乎是跑着冲进公司的。公关部的灯还亮着,键盘敲击声和急促的电话铃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焦灼。见她进来,负责人立刻抱着一叠打印出来的舆情报告迎上来,脸色凝重。
“向姐,情况比我们想的还糟。”他快速说着,“‘IF虚假宣传’、‘IF人设崩塌’的话题被刷上了热搜前排,很多大V下场带节奏……”
报告上密密麻麻的字眼像淬了毒的针。向想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怒火,用职业性的冷静下达指令:“官方声明再发一次,语气诚恳,强调这是作者个人的真实表达,恳请尊重创作自由和作者**。联系平台,压人身攻击和泄露**的帖子,发律师函给几个跳得最凶的造谣账号。”
她必须筑起一道墙,不能再让任何毒刺碰到林若一。
城市另一端,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角落。
苏光晞约了朋友小聚。她到时朋友还没到,她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自然地拿出手机浏览。关于作家IF的争议新闻不可避免地跳入眼帘。
“著名甜文作家IF告别作引发巨大争议……” “BE自传?《有人爱我》被指名不副实,作者疑似抑郁……”
苏光晞的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IF……林若一?
这个名字撬开了记忆深处一个极其模糊的角落。她努力回想,高中时代的片段像蒙着厚厚灰尘的旧胶片。
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女同学。很安静,总是独自一人,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仿佛和周围的热闹隔着无形的屏障。印象里,她的脸孔是模糊的,只记得一种淡淡的、近乎透明的疏离感,好像随时会融进光线里消失。她们高中三年似乎从未有过一次真正的交谈,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苏光晞微微蹙了下眉。她记得后来偶然听说过那个安静的女孩成了很受欢迎的作家,笔名似乎就是IF,写很温暖的故事。当时她还有点意外,很难将记忆中那抹淡薄的影子和笔下能生出绚烂色彩的人联系在一起。
此刻看到“抑郁”、“自杀未遂”这类沉重的字眼,与她笔下那些甜蜜故事形成尖锐反差,苏光晞心里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不是深刻的悲伤,更像是一种……对于遥远熟人遭遇不幸时,那种基于人道本能的、略带唏嘘的怔忡。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朋友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没什么,”苏光晞按熄了屏幕,抬起头,脸上重新露出惯有的温和笑容,“看到一个老同学的新闻,有点意外。”
“哪个老同学?怎么了?” “高中一个同学,好像叫林若一,现在是个作家,笔名IF。最近似乎遇到些麻烦。”苏光晞的语气平和,带着适当的惋惜,但也仅止于此,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身毫不相干的遥远事件。她对林若一的全部认知,也仅限于此了——一个几乎陌生的、印象模糊的老同学。
她很快将这个话题抛诸脑后,与朋友聊起了近况。窗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温暖而明亮。她此刻的生活充实而平静,那个名叫林若一的、仅存在于记忆边缘和新闻标题里的旧日同窗,并未在她心中激起更多波澜。
她不知道,某种命运的丝线,早已悄然将她们连接。而很快,她将不再是那个遥远的旁观者。
林若一出院了。
回到空旷安静的公寓,像是退回了一个坚硬的壳。外面的喧嚣似乎被短暂地隔绝开来,但另一种更深沉的寂静包裹了她。向想尽可能多地来陪她,带来食物,絮絮叨叨地说着工作中的趣事,试图驱散满室的冷清。但林若一的回应越来越迟缓,像信号不良的接收器。
她常常坐在窗边,一坐就是一下午。看着楼下车水马龙,人潮往来,却觉得中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厚的玻璃。那些声音、那些热闹,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与她无关。
记忆开始变得不可靠。有时她会忘记和向想约好的时间,有时煮咖啡会忘了放咖啡粉,只是端着空杯出神。昨天读过的一行字,今天可能就模糊成一片灰影。
最可怕的是夜晚。寂静和黑暗放大了所有细微的声响和思绪。过往那些不公的碎片、网络上的恶言恶语、内心无尽的自我否定,会在夜深人静时变本加厉地涌入脑海,反复撕扯。她试过数羊,试过听轻音乐,试过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直到酸涩流泪。但清醒如同跗骨之蛆,不肯轻易放过她。
直到她再次拧开了那个白色的小药瓶。起初只是半片,为了换取几个小时的昏沉。后来需要一片,才能勉强压下沸腾的思绪。再后来,有时甚至需要更多,才能将自己从无边无际的清醒痛苦中暂时剥离,坠入一片没有梦境的、沉重的虚无。药物带来的睡眠并非休息,更像是一种短暂的死亡。第二天醒来时,头脑往往更加昏沉,记忆的碎片似乎也更难拼接。
她知道自己正在缓慢地沉入某种更深的泥潭,对药物的依赖让她恐惧,但那片刻的、无知的安宁,像是对疲惫灵魂的唯一救赎,让她无法抗拒。
但这些都不够。
日历上的数字无声地指向了八月二十日。一个刻在她骨头里的日子。
她如常地买了纸钱香烛,买了弟弟小时候最爱吃的那种老式水果糖,坐上了返回老家的长途汽车。车窗外风景流转,她却视而不见,整个人像一尊失去生气的木偶。
那座熟悉又陌生的老房子似乎更加破败了。她没有进去,径直去了村后的山坡。那座小小的土坟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墓碑上弟弟的名字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
她蹲下身,默默地点燃纸钱。火焰跳跃着,吞噬着黄色的纸张,发出哔啵的轻响,腾起的青烟模糊了她的视线。
思绪不可避免地飘回从前。
她记得爸妈离婚时那种被抛弃的茫然。记得跟着爸爸来到这个家,后妈刚开始时小心翼翼的笑脸。记得那个小她很多的、像个小尾巴似的弟弟跌跌撞撞跟在她身后,软软地叫“姐姐”。
爸爸还在时,这个重组家庭虽不完美,却也勉强算得上完整。直到那天,爸爸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天,好像从此就再没真正亮过。
后妈一个人扛起了家,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但对她和弟弟,从未在吃穿上短过什么。林若一是感激的,也带着一份沉重的亏欠。
然后就是那个雨天。
弟弟蹦跳着非要出去踩水坑,拉着她的衣角央求:“姐姐,陪我去嘛,去嘛……”她拗不过,或者说,她那时也贪恋那一点短暂的、能让人忘记忧愁的嬉闹。她们在雨里跑啊笑啊,浑身湿透。
当晚弟弟就发起了高烧,小脸烧得通红。乡下医疗条件差,夜里更是找不到医生。她和后妈用尽了土办法,守了一夜,天蒙蒙亮才踉跄着把人送到镇卫生所。太晚了。
急性肺炎引发的严重并发症,虽然最终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了无法根治的病根。弟弟的身体从此垮了,像一株没能好好生长就枯萎的小苗,没撑过第二年春天。
弟弟下葬那天,后妈没有哭闹,只是用一种彻底心碎后、冰冷到极点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像一把冰锥,至今还扎在林若一的心口。
从此,那个家再也没有了她的位置。邻居的窃窃私语——“看,就是她,克父克弟的扫把星……”像无形的鞭子,一次次抽打着她。她甚至自己也渐渐信了。或许她真的不配得到任何美好,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
纸钱燃尽了,只剩下一堆灰黑的余烬,风一吹,就打着旋儿飘散,如同她那些微不足道的思念和忏悔,终究无处寄托。
她将那颗水果糖轻轻放在墓碑前,就像小时候偷偷塞给他那样。
起身时,眼前一阵发黑,身体微微晃了晃。是了,她昨晚几乎没睡,靠加倍剂量的药物才勉强合眼。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又空洞地跳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虚无感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比这山间的雾气更浓重。
她一步步走下山坡,没有回头。背影单薄得像秋日里最后一片枯叶,随时会被风吹走。
回到城市的公寓,那层将她与世界隔开的玻璃似乎更厚了。药物的效果在减弱,噩梦和清醒的界限越发模糊。她开始更长时间地待在自己构建的那个灰暗的内心世界里——那个属于《有人爱我》的世界。那里虽然充满了痛苦,但至少一切熟悉且符合她对自己的预期:她就是不值得被爱,注定会带来不幸。
祭奠归来的沉重感非但没有随时间消散,反而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坠在她的心脏上,每一次跳动都牵扯出绵密的钝痛。弟弟最后苍白的小脸和后妈那冰冷的一眼,在脑海中交替出现,伴随着邻里那些“扫把星”的低语,形成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
当晚,林若一做了一个梦。
梦里没有病痛,没有阴霾。弟弟还是小小的,软软糯糯的一团,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他拉着她的衣袖,小手指着曾经村口电线杆上某一幅早已褪色的餐厅广告画——画里一对男女在烛光下含笑对望。
“姐姐!”弟弟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问,语气里满是天真与好奇,“为什么他们吃饭要点蜡烛呀!明明开了灯不是吗?好浪费哦!”
林若一在梦里恍惚了一下,她记不清自己当时具体是怎么回答的了。大概……是带着一点哄孩子的耐心,轻声解释说那叫烛光晚餐,是大人们表达爱意、用来记录浪漫时刻的一种方式吧。
她只清晰地记得梦的结尾。弟弟听完,眼睛更亮了,用力摇着她的手,声音雀跃而充满期待:“姐姐!那我们以后也一起吃烛光晚餐吧!我也想和你一起记录浪漫!我最喜欢姐姐了!”
梦,在这里戛然而止。
林若一猛地睁开眼,窗外天光微亮,枕边一片冰凉的湿意。心口那个被泪水浸泡透的海绵,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的汁液溢满了胸腔,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那句“我最喜欢姐姐了”和现实中他最终枯萎的模样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一个她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一个她永远无法挽回的结局。
祭日的第二天,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笼罩了林若一。
她没有哭泣,没有歇斯底里。她异常冷静地出门,买了最好的牛排、新鲜的蔬菜、一瓶红酒,还有两根长长的、洁白的蜡烛。
傍晚,她将公寓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餐桌上铺上了很少使用的桌布,摆好了精致的餐盘和高脚杯。她仔细地煎好牛排,摆好盘,就像完成一场极其重要的仪式。
然后,她点燃了那两根白色的蜡烛。
烛光跳跃,温柔地映照着她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和对面的空无一人的座位。
她坐下来,拿起刀叉,开始安静地、缓慢地进食。动作机械而标准,仿佛在执行一项既定程序。她咀嚼着,吞咽着,却完全尝不出任何味道。食物像木屑一样堵在食道里。
她只是在完成一个承诺。一个对逝去之人的、迟到了太久的、徒劳的慰藉。
晚餐在死寂中结束。
她看着摇曳的烛火,眼神空洞而遥远。然后,她平静地拧开了那个白色的药瓶,没有犹豫,将里面所有的药片尽数倒入手心,和着杯底残余的红酒,一口吞了下去。
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很快袭来。世界开始旋转、模糊、褪色。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挣扎着,似乎想伸手去熄灭那两朵仍在燃烧的、记录着这场绝望“浪漫”的火焰。
手臂无力地挥过桌角,碰倒了一支蜡烛。
洁白的、滚烫的蜡油滴落,接着,那跳动的火苗触到了桌边垂落的蕾丝桌布,瞬间蔓延开来,又舔舐到下方的地毯。
一小簇火焰,悄然变成了贪婪的火蛇。
林若一已彻底失去意识,歪倒在餐桌上,对周遭逐渐升高的温度和蔓延的危险毫无所觉。
浓烟开始弥漫,烧糊的刺鼻气味逐渐从门缝中渗出……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走廊传来了骚动。
“什么味道?是不是什么东西烧了?” “好像是这家传出来的!快敲门!” 急促的拍门声响起,无人应答。 “不行!烟越来越大了!叫物业!快打119!”
物业带着备用钥匙慌慌张张地赶来,浓烟已经相当明显。门被猛地打开,一股热浪和浓烟扑面而来!有人眼尖地看到了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的林若一以及她身边开始燃烧的桌布和地毯。
“天啊!有人!快救人!”
现场一片混乱。有人冲进去冒着烟把她拖了出来,有人拿着灭火器试图控制火势,尖叫声、呼喊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救护车和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刺破了夜晚小区的宁静。
林若一被迅速抬上担架,送往医院急救。她的生命体征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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