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的蜂鸣声尖锐地刺破空气,从规律的“滴、滴”骤然拉长为一道平直而绝望的长音,像是生命最终戛然而止的休止符,在浓重的消毒水气味中剧烈震颤。
“快!病人室颤,心跳骤停!准备除颤,立刻推进手术室!”一个声音急促响起,冷静到近乎冷酷,带着与死神抢人时特有的那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家属呢?!病人直系亲属为什么一个都联系不上!”另一个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压抑不住的焦虑和愤怒在走廊里碰撞。
“张医生,送她来的邻居说根本不清楚她家的情况。我们按她手机里存的家属号码打过去,对方只说……只说早没关系了,让我们别再打搅……”
医院的声浪如同潮水,一**拍打着林若一的意识边缘。各种声音模糊地交织、涌来又退去:冷静的医嘱、压抑的啜泣、绝望的哀求、冰冷的机器运转声……它们共同构成了一曲庞大而混乱的、关于生与死的交响乐。
“情况暂时稳定了,按时吃药,下周再来复查。” “我们真的尽力了……请节哀。” “家属请去一楼窗口结一下费用。” “医生!求您了!再看一眼!她刚才手指动了啊!”
林若一感觉自己轻飘飘地浮在半空,困惑而疏离地俯视着下方的一切。自从她在这座庞大、冰冷、充斥着独特气味的建筑里恢复一丝意识以来,时间就失去了刻度。最初,她的目光被手术推车上那具苍白安静的躯体所吸引——那张脸分明是她自己,却又陌生得让她心悸。
这些时日,或许是几天?几小时?她像一缕无处依附的游魂,在这栋建筑的明暗角落飘荡。记忆是碎裂的镜片,只能映出零乱的倒影:白大褂匆忙掠过的衣角、监护屏幕上令人不安的跳跃曲线、还有无数张写满焦灼、悲痛或麻木的面孔。但她为何在此?为何会以这样诡异的方式存在?脑海里只剩下一片令人恐慌的空白。
当那具属于她的身体再次被紧急推向手术室,她本能地跟了进去。她目睹着医生和护士围住那具失去生气的躯壳,冰冷的电极贴上苍白的皮肤,电击板压下时,身体随之弹起又落下,每一次震动都透出一种无声的残酷。
“没有反应!心率还是零!” “继续胸外按压!肾上腺素再加一剂!”
一种奇异的抽离感包裹着她,仿佛台下上演的一切都与她这个观众无关。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东西正从那具身体里飞速流逝,像紧握的沙,无论如何努力都徒劳无功。一个低沉而诱惑的声音在她意识最深处响起:放弃吧……松手就好……这个世界不会因你而改变……太累了,就这样睡去吧……终于可以彻底休息了……
然而下一秒,景象骤然切换,模糊的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起来。
一个算不上温柔、带着些许日常不耐、却又异常真实的声音穿透了那层意识的迷雾,硬生生将她从深不见底的黑海中拽了出来——“若一!躺床上发什么呆呢?饭都好了,就等你了!赶紧的,弟弟都洗手坐好了!”
头痛欲裂,仿佛颅骨要被生生劈开,但这声音却像锚一样,将她飘散的意识拉回现实。
林若一艰难万分地掀开眼皮,老旧的白炽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线,让她一时有些恍惚。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硬得硌人的木板床上,身上搭着一条洗得发白却干净的薄被,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饭菜香和家的气息。
房间狭小却整洁,墙壁上贴着旧报纸防止灰落,一张老旧的木书桌上整整齐齐地码着课本,窗台上还养着一盆绿油油的蒜苗。
这里……绝不是医院。那刚才……
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但还能发出声音:“……妈?”
门外立刻传来回应,语气依旧有点冲,却透着生活化的催促:“听见了就快点儿!菜要凉了!非得人喊八百遍!” 紧接着,是一个小男孩清脆雀跃的帮腔:“姐姐快出来!今天有炒鸡蛋!”
弟弟……?
林若一猛地坐起身,心脏骤然狂跳起来。脑海中混沌一片,医院里冰冷的器械长鸣、消毒水的味道、身体被电击的震颤感……与眼前这无比熟悉、带着烟火气的日常景象疯狂交织、撕裂,彻底搅乱了她的认知。
她死死抓住唯一清晰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印记——她的名字。林若一。她是林若一。
但……这是什么时候的林若一?
与此同时,苏光晞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胸口一阵无端心悸,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正从指缝间悄然流逝,留下空落落的疼痛。她下意识地按紧心口,试图平复这突如其来的慌乱,但那缕若有若无的不安却如影随形。
她起身走向书房,像往常一样打算写几笔字,借以驱散心中郁结。墨迹未干,手机铃声蓦地划破寂静,突兀得令人心惊。她接起电话,另一端传来一道冷静到近乎机械的陌生声音:“您好,请问是苏光晞女士吗?”
“是的,请问您是?”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
“这里是H市中心医院急诊科。请问您是否认识一位名叫林若一的女士?”
林若一?苏光晞握着手机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些。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不久前才和好友偶然提起过的那位笔名为IF的高中同学。可她们分明已多年未见,连记忆中的面容都已模糊不清,生活的轨迹更是早已毫无交集。
为什么医院的电话会打到她这里?疑惑迅速蔓上心头。
然而,先前那阵无来由的心悸仿佛突然找到了某种晦暗的落点,让她心头莫名一紧。那公事公办的“急诊科”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带来不祥的预感。她原本平和的气息不由得紊乱了几分,语气里染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我认识。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最后一个音节,几乎带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很遗憾通知您,林女士于今天下午抢救无效去世了。我们在她的手机紧急联系人中找到了您的号码,目前未能联系到她的其他家属。请问您是否方便来一趟医院?”
电话那头的声音平静地叙述着,每一个字却都像重锤砸在苏光晞的心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好的,我马上到。”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夕阳的余晖挣扎着浸染天际,将云层煨成一片倦怠而温柔的橙红,像一声为生命落幕而无声叹息的晚钟。苏光晞匆匆赶到医院,浓重的消毒水气味瞬间裹挟上来,冰冷地渗入呼吸。
她站在医生面前,听着对方用冷静到近乎疏离的语调,一字一句地拼凑出林若一最后的日子。每一个词都像一块碎冰,落进她心里:三天前,独自在家,过量安眠药。是细心又警觉的邻居,先闻到从门缝里逸出的、不寻常的焦糊味,她昏迷前无意打翻了蜡烛,火苗舔舐了地毯。敲门不应,果断叫来物业破门,才看见她倒在一旁,呼吸早已微不可察。
医院尽了最大的努力,三天三夜,不间断的抢救。可有些离开,是挽留不了的。
苏光晞安静地听着,没有失态,没有惊呼。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无声地陷进掌心。一种庞大而无声的悲伤攫住了她,不是为了此刻才知晓的结局,而是为了那个在最后时刻独自面对黑暗、甚至点起一支蜡烛试图制造一点温暖假象的林若一。
苏光晞心情复杂地接手了林若一的后事。这本不该由她这个几乎可算是陌生人的旧同学来承担,但警方明确表示,林若一在这世上已没有任何直系亲属了。就当是尽最后一点同窗之谊,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好事吧,苏光晞这样告诉自己,试图为这沉重的负担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也算是送给这位一生孤寂的女子最后一点人间的温暖。
她对丧葬流程一无所知,茫然无措中,只能再三恳切地拜托殡仪馆人员务必完成火化,其余事宜都只能交由他们全权处理。葬礼那天,阴雨绵绵,只有苏光晞一个人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崭新的墓碑前。雨水顺着碑面滑落,像无声的泪水。她其实并不了解林若一的生平,甚至连她这些年做过什么都不知道。之所以坚持火葬,仅仅是因为那次偶然刷到关于IF的新闻,也许是大数据的精准推送,有一次,她偶然刷到一段林若一的采访视频。画面中的她与高中时判若两人,眉眼弯弯,笑容轻盈,对着镜头坦然地说:“如果真有死去的那一天,我希望被火化,变成小小一捧灰就好。”
主持人好奇地问为什么,她笑着回答,那笑容背后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好多好多灰挤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啊。要是土葬,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地底下,未免太孤单了点。”那一刻,苏光晞才恍惚发觉,这位老同学似乎并不像记忆中那样安静淡然,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记忆里的林若一总是独来独往,在人人抱团取暖、喧嚣吵闹的青春年纪里,她像一座沉默的孤岛,显得格外突出,那时苏光晞甚至暗自佩服她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不惧孤独的勇气。可这句带着笑意的话语,却像一道刺目的光,骤然推翻了她所有预设的想象。原来她不是不怕孤单,而是早已习惯了孤单,除了与孤单共生,她别无选择。
葬礼草草结束,空气中的湿气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就在苏光晞准备离开时,一个身影踉跄着冲进了墓园。来人一身职业装却显得有些凌乱,脸上写满了疲惫与难以置信的惊痛,正是林若一的好友向想。她看到苏光晞和那座新立的墓碑,脚步猛地顿住,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向想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剧烈的喘息,“我…我刚刚才看到手机里那么多未接来电…医院、物业…”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愧疚和悲伤几乎将她淹没。原来,在林若一出事后的这几天,向想正为了应对那场因《有人爱我》而引发的滔天舆论风暴,忙得焦头烂额,日夜不停地接打公关电话、开会协调,手机长期处于占线或静音状态,竟生生错过了那几通至关重要的、来自医院和物业的紧急通知。等她终于从连轴转的工作中暂歇片刻,看到那些未接提醒和留言时,一切早已无法挽回。
向想走到苏光晞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泪水终于决堤:“谢谢你…谢谢你为她做了这些。我是她的编辑向想,我…我真该死…”
苏光晞连忙扶住她,看着对方眼中真切的痛苦与自责,心中那点因为独自承担而生的疏离感悄然消散,一种同为林若一送行的心照不宣的联结悄然产生。“没关系,”她轻声说,“最后的路,有人送她,总是好的。”
最终,是向想和苏光晞一起,默默地为林若一料理完了葬礼的所有后续。向想以家人和朋友的身份,处理了那些苏光晞不了解也无从下手的琐碎事项。两人站在细雨中,共同完成了这场迟来的、却也因此不再那么孤寂的告别。
回到家,苏光晞疲惫地陷进沙发,指尖用力揉着发紧的眉心,仿佛这样就能按散连日来堆积在心口的滞重与酸楚。
手机突然响起,专属铃声欢快地跳跃着,与室内的低气压格格不入——是苏念曦。刚接起,妹妹那清亮又带着娇嗔的嗓音就淌进耳膜:“姐!你最近人间蒸发啦?消息都不回!我都快报警了!”
“没什么,就是工作有点忙。”苏光晞闭上眼,任由那活泼的声线像一束微弱但温暖的阳光,试图驱散周遭浓得化不开的灰霾,“怎么,又看上哪件‘漂漂衣服’了?链接发来看看吧。”
“哪有!我一找你就是为了买衣服吗?我在你心里就这点追求呀?”苏念曦在电话那头不服气地嘟囔着,声音里带着被误解的娇憨。
“好,好,是姐不对。那咱们念念大小姐今天想说什么呀?”苏光晞努力让语气轻松些,唇角不自觉地因为妹妹的活力而牵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
“还真有件特别的事!姐,你知道IF吗?就是那个很厉害的作家!”
那个笔名像一枚早已埋藏好的细针,轻轻一碰,就刺破了苏光晞刚刚勉强垒起的一点点平静。她的心跳漏了一拍。“知道。她怎么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常。
“她……前几天自杀了。新闻刚爆出来。怎么会这样呢?她写的东西明明那么温暖,那么有力量,是读者公认的甜文制造机啊。她给了那么多人安慰和快乐……除了……除了她前段时间突然发布的那本封笔之作,听说那是她唯一的BE,虐得人心肝疼,我都不敢看……”
苏光晞沉默着,一种熟悉的、沉闷的涩意再度漫上心头,喉咙发紧。她下意识地想避开这个话题,仿佛不谈论,那份沉重就不存在。“是吗?我最近太忙了,没太关注网络上的消息。”她的借口听起来苍白无力。
“好吧,也是,你太老干部啦,整天不是工作就是练字,肯定不怎么关注这些网文圈的事。”妹妹的语气低落下去,带着惋惜和困惑。
“嗯,看得少。”她答得心不在焉,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哎呀,不说这些啦,我去睡美容觉了!姐你也早点休息,别太拼了!晚安!”
电话挂断,突如其来的寂静如同实质般包裹而来,比之前更加沉重。苏光晞仰头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又能看见林若一那张安静又疏离的侧面轮廓,以及她在采访视频中那个看似明亮却易碎的笑容。一个以编织甜蜜和温暖故事为生的人,一个被誉为“甜文制造机”的人,为何最终偏偏为自己亲手选择了最彻骨、最绝望的结局?这个疑问在她脑中盘旋不去,沉甸甸地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热水冲刷着身体,氤氲的热气弥漫了整个浴室,却冲不散萦绕在心头、越缩越紧的思绪。苏念曦的话反复在耳边回响——那唯一一本BE,决绝的封笔之作。一股强烈到无法抗拒的冲动骤然攫住了她,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迫切的好奇:她想看。她必须去看。仿佛那冰冷绝望的文字背后,藏着能解开所有困惑与伤痛的答案,藏着那个她从未真正认识、也从未真正读懂过的林若一最终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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