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腾腾的炒鸡蛋摆在桌子中央，冒着诱人的香气。弟弟林旭宇正扒着碗里的饭，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只贪食的小仓鼠。张玉华端着最后一碗汤从厨房走出来，瞥了一眼还有些恍惚的林若一，眉头习惯性地皱起。
“还愣着干什么？饭都盛好了，非得人请是吧？”她语气不算温和，却自然地将那碗丝瓜汤放在了林若一面前，“快吃，一会儿凉了伤胃。”
林若一下意识地拿起筷子，目光却无法从弟弟身上移开。
小宇…还在。活生生的，会呼吸，会吃饭，会眨眼睛。
她机械地夹起一筷子炒蛋送入口中，味同嚼蜡。脑海中破碎的画面不断闪回：惨白的病房，刺耳的仪器长鸣，后妈那双冰冷彻骨的眼睛，邻居们窃窃私语的“扫把星”…
以及那座小小的、冰冷的墓碑。
可现在，小宇就坐在她对面，正冲她笑得眼睛弯弯。
“姐姐，这个鸡蛋可是我打的哦！”小宇骄傲地宣布，嘴角还沾着一粒饭。
林若一的手指微微颤抖。她分明记得那场大雨，小宇持续不退的高烧，镇卫生所昏暗的灯光，以及后来漫长而绝望的守候…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此刻却像被水浸过的油画，色彩模糊，轮廓不清。
是梦吗？可嘴里的食物如此真实。是回忆吗？可眼前的一切又如此鲜活。
她越想头越痛，仿佛有根锥子在太阳穴不断钻凿。记忆像是被打乱的拼图，她拼命想抓住某些碎片，它们却从指缝中溜走，只留下令人心慌的空白和混乱的交错感。
张玉华注意到她一直没动几下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看着林若一明显魂不守舍、甚至有些苍白的脸色，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没问出什么关心的话，只是用筷子敲了敲林小宇企图伸向最后一块炒蛋的勺子。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她呵斥了儿子一句，然后目光转向林若一，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却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你也赶紧好好吃饭，皱着个眉头想什么国家大事呢？再不吃，这小子可真要把好吃的全扫光了。”
“我才不会呢！”林小宇立刻不服气地扬起小脸，捍卫自己的“清白”，他转向林若一，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真诚，“姐姐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夹！妈妈今天炒的鸡蛋可好吃了！”
看着小宇努力伸着小短胳膊要给她夹菜的样子，再看看后妈那看似不耐烦、却默默将鸡蛋盘子往她这边推了推的动作，林若一的心像是被什么陌生的、温暖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种琐碎而喧闹的日常，这种笨拙却存在的关切…在她的记忆里，似乎早已随着父亲的离去、弟弟的病逝而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冷寂、自责和无人注视的孤身一人。
可现在这一切又是什么？
她低头看着碗里小宇费力给她夹来的、炒得金黄的鸡蛋，巨大的迷茫如同潮水般涌来。
她是谁？此刻是何时？那令人窒息的无边黑暗和绝望，难道只是一场逼真得可怕的噩梦吗？
饭后，碗筷磕碰的轻响在狭小的厨房里回荡。林若一将双手浸入水槽，刺骨的水瞬间包裹上来，冻得她指尖微微一颤，却也像一剂清醒针，暂时刺破了脑中纠缠不休的迷雾。
她需要这冰冷。需要这实实在在的、几乎令人疼痛的触感，来锚定这过于美好以至于令人惶恐的现实。
小宇被她轻轻推开，孩子仰着脸，还想坚持，小手扒着灶台边缘：“姐姐，我帮你，我够得着！”他身后还摆着那张专属的、被踩得有些脏的小木凳。
林若一勉强扯出一个笑，声音有些干涩：“小宇乖，去写作业。姐姐自己来就好。”她需要这片刻的独处，需要这冰冷的水来浇灭心头翻涌的不安，需要一点空间来理清这错乱的一切。
孩子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听话地点点头，趿拉着鞋子吧嗒吧嗒地走开了。厨房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水声哗哗，她机械地搓洗着碗壁上的油污和菜叶，目光却失焦地落在窗外沉沉的暮色里。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尖锐地提醒她：这不正常，这一切都不对劲。弟弟早已不在，后妈的关切早已在无尽的埋怨和冷眼中消耗殆尽，这个家破碎的温暖早已被时间碾成粉末，散落在那年阴雨连绵的坟前。
可是……可是指尖的冰冷如此真实，粗瓷碗的厚重触感如此具体，院子里偶尔传来的鸡鸣犬吠和隔壁隐约的炊烟气息如此清晰。
她贪恋这一刻。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贪恋海市蜃楼里的一捧清泉，哪怕明知是虚幻，也愿用一切去换取片刻的沉溺。
如果这是死前的走马灯，是大脑对她这个失败者最后的仁慈，那么她感激涕零。她愿意永远被困在这段重复的、泛着柴火饭菜香和皂角气息的时光里，永远不用醒来去面对那没有小宇的、冰冷彻骨的世界。
林若一低下头，看着水流在指间流过，带走稀薄的泡沫，就像她记忆中那些看似稳固却最终消散的幸福。水温很低，冻得她手指发红，几乎失去知觉，但这份冷意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心——它让她觉得自己还“存在”于此，无论此处是真实还是幻境。
她用力闭了闭眼，将一声几乎逸出喉咙的哽咽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能深想，不敢深想。就让她暂时偷来这片刻的时光吧，哪怕代价是永恒的沉沦。
水流声继续着，掩盖了她微不可闻的叹息，也冲刷着她混乱思绪里唯一清晰的念头：留在这里，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夜色渐深，虫鸣声透过窗棂细细密密地渗进房间。林若一坐在床沿，目光扫过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小屋。她深吸一口气，开始仔细翻看桌面上和抽屉里的物品，指尖拂过那些蒙着细微灰尘的物件，仿佛在触碰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几本边角卷起的课本，封面上还认真写着她的名字和“初三（二班）”；一叠用细绳捆好的试卷，分数大多醒目而优异；桌角躺着一枚褪色的蓝色钢笔，那是她用了整个初三的……还有一张被压在最下面的录取通知书，上面印着“市第一高级中学”的字样。
心脏猛地一跳。零碎的记忆碎片开始艰难地拼接、归位。
中考结束了。漫长的暑假即将抵达尾声。林若一是这个县城中学里考得最好的学生，是少数能挤进那座令人向往的省重点高中的孩子。明天…对了，明天就是去学校报到注册的日子。
她站起身，从床底拖出那个陈旧但结实的编织袋。动作有些迟缓，却带着一种确认般的郑重。她将寥寥几件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衣物叠好放进去，然后是那双唯一像样的白球鞋，用塑料袋包好的漱口杯和毛巾，最后，是那几本她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几乎快要散架的课外读物。
这就是她的全部行囊，简单得近乎贫瘠，却承载着一个孩子全部的希望和远方。
刚拉上编织袋的拉链，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打开门，张玉华站在门外。她似乎刚忙完家务，身上还带着灶间的烟火气，目光有些不自然地越过林若一的肩膀，朝房间里扫了一眼，最后落在那个收拾好的编织袋上。
“都…收拾好了？”她问，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带着点干巴巴的调子。
“嗯，收拾好了。”林若一点点头。
“明天…几点走？”
“得早点，怕赶不上早班车。”林若一低声回答。
张玉华沉默了一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忽然伸出手，将一个用旧塑料袋层层叠叠裹了好几层的小包裹塞进林若一手里。动作很快，甚至有点粗鲁，仿佛生怕慢一点就会后悔。
林若一下意识接住。那包裹入手沉甸甸、硬邦邦的，触感分明是……
她瞬间反应过来，像是被烫到一样想塞回去：“妈，这个我不能……”
“拿着！”张玉华打断她，语气陡然强硬起来，眼睛却瞥向一旁的墙壁，不与她对视，“城里不像家里，哪儿哪儿都要钱。别……别让人看低了。”
她停顿了一下，嘴唇嗫嚅着，最终像是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又或许是想借用一份早已逝去的权威，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别扭：
“你爸以前……以前总念叨的，好好上学，比什么都强。”
“……”
林若一所有推拒的动作和话语，瞬间被堵在了喉咙里。一股酸涩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和眼眶，让她哽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能紧紧攥着那个带着体温和重量的包裹，指节微微发白。
张玉华似乎也完成了任务，不再多看她，匆匆撂下一句“早点睡”，便转身离开了，脚步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有些仓促。
房门轻轻合上。林若一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只有手里那沉甸甸的、用无数层塑料袋精心包裹的心意，真实得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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