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林若一便背起那个沉甸甸的编织袋，踏上了第一班开往城里的老式客车。车厢里混杂着汽油味、鸡鸭的膻气和潮湿的尘土气息，颠簸的土路让车窗玻璃不住地颤抖。她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尚在沉睡的田野和村庄，心中那份不真实感愈发浓重——这一切，太清晰，太具体，不像是一场虚妄的梦。
车子摇摇晃晃地驶入逐渐喧闹起来的城区，最终停靠在校门口不远处的站牌下。
省重点高中的气派远超县城的学校。高耸的校门，开阔的场地，以及如潮水般不断涌入的、穿着各异却都带着憧憬眼神的新生和身后提着大包小箱的家长们。林若一紧了紧肩上的编织袋带子，深吸了一口气，随着人流汇入了这片陌生的海洋。
她循着指示牌来到报道处，沉默地排队、缴费，从一位忙碌的老师手中接过了宿舍钥匙。
“开学第一天，事情多，志愿者还没到位，老师这边也实在走不开，只能麻烦你自己去找宿舍了，能找到吗？”老师语速很快，头也顾不得抬。
“好的，谢谢老师。”林若一低声应道，刚欲转身。
“诶，等等——”老师忽然抬头，看了一眼刚登记的花名册，“林若一是吧？”得到确认后，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林荫道，“收拾好后记得晚上有班会，你的教室在高一（1）班。沿着这条路往前走，靠左边那栋红色的三层教学楼就是。”
“好的，谢谢老师。”林若一再次道谢，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独自应对陌生的环境和人群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吃力，仿佛生了锈的齿轮，每一次转动都带着滞涩的摩擦感。或许是那段漫长而孤寂的、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早已磨钝了她与人交往的本能。
宿舍楼并不难找。她用那把崭新的钥匙打开307宿舍的门时，里面已经有一个短发的女生正在整理床铺。见有人进来，女生抬起头，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你好啊！你也是这个宿舍的？”
林若一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轻声回了句“你好”，便迅速移开目光，径直走向了靠最里面、紧挨着窗户的那个空铺位。她需要一点距离和角落带来的安全感。
放下编织袋，她略微打量了一下这个即将生活三年的地方。房间宽敞明亮，摆放着四张铁架床，上床下桌。而让她心头悄然一松的是，每个铺位上都已经整齐地叠放着一套崭新的被褥、枕头和床单，散发着淡淡的棉布和阳光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捏了捏口袋里那个被塑料袋层层包裹、依旧硬邦的小包裹。一丝庆幸油然而生——学校统一发放了卧具，意味着她不必从那份沉甸甸的生活费里再分出一部分去购置这些了。她不由得想起昨天离家前，弟弟小宇玩闹时不小心打翻了水盆，将她原本准备带走的旧被褥浇得透湿，至今还未晒干……那种熟悉的、略带窘迫的局促感似乎还萦绕在身边。
此刻，这套崭新的、属于她的被褥，像是一个小小的、来自新起点的慰藉。她伸出手，轻轻抚过那光滑的棉布表面，冰凉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一丝真实的暖意。
简单收拾过后，宿舍里另外两位女生也相继到了。四人互相做了自我介绍，气氛很快热络起来。经过几句闲聊，林若一才知道，另外三人都是本校初中部直接升上来的，彼此之间早已相熟，言谈间带着一种她无法融入的默契。
那个最早到的短发女生，名叫周婷婷，听到林若一是从外地考进来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惊呼道：“哇！原来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特例’！你知道吗，我们班除了你，全都是本部直升上来的！你能考进来，真的太厉害了！”她的语气里满是纯粹的惊叹和佩服，像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林若一被这直白的夸奖弄得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只得抿唇笑了笑，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衣角。
恰在这时，班会的时间快到了。四人便自然地结伴出了门，朝着教学楼走去。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日的燥热。周婷婷果然人如其声，活泼得像只不知疲倦的雀鸟，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哎，你们说新班级会是什么样啊？我偷偷打听过了，咱们班差不多有一半的人我都不认识呢！”她的语气里带着点夸张的担忧，却又掩不住那份对新环境的兴奋。
旁边一个叫孙小薇的室友听了，忍不住笑着揶揄她：“那不是还有一大半是老熟人嘛？你周大小姐还怕这个？”
“那怎么能一样！”周婷立刻不服气地扬起下巴，故作严肃地挺了挺胸膛，“我可是肩负着咱们市一中‘交际花’的名号，当然要尽快和每一位新同学建立深厚的友谊，绝不能辜负组织的信任！”
她滑稽的样子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连林若一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夕阳的金辉洒在少女们身上，将她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特有的、无忧无虑的喧闹气息。林若一安静地走在她们身边，听着耳边清脆的笑语和关于新老师、新课程的猜测，那份萦绕不去的疏离感，似乎也被这温暖的黄昏冲淡了些许。
她微微吸了口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忐忑，跟随着新室友的脚步，走向那间即将开启她三年高中生活的教室。
班会上，班主任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开学特有的严肃，一条条讲述着校规班纪、课程安排。崭新的课本被一摞摞传递下来，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清香。随后便是每个开学初不可避免的环节——选班干部。同学们或跃跃欲试，或低声推举，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新鲜又躁动的气息。
然而这一切，对于林若一而言，都隔着一层无形的膜。她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落在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新书的扉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这一切太过于平静美好了，美好得近乎虚幻，像精心搭建的玻璃房，脆弱得让她不敢用力呼吸。如果…如果脑海中那些支离破碎、却痛彻心扉的画面才是真实的——冰冷的墓碑、后妈绝望而怨恨的眼神、无边的黑暗与孤独，那么此刻的她，又算什么呢？一场冗长梦境的暂憩者？一个偷窃了温暖时光的小偷？
“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她懂，可那蚀骨的寒意如影随形，那些黑暗的记忆碎片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稍一触碰就痉挛般地抽痛。她太害怕了，害怕这片刻的暖意只是下一次失去前更残忍的铺垫。
班会就在她纷乱的思绪中悄然结束。随着人潮回到宿舍，洗漱，熄灯。其他三位室友很快沉浸在睡梦之中，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林若一紧闭着眼，努力让自己沉入睡眠，却终究无法摆脱那既定轨迹的噩梦。
坟前冰冷的雨水仿佛再次打在脸上，张玉华那淬毒般的眼神几乎要将她刺穿，身体坠入无边黑暗的失重感再次袭来…而后画面一转，她竟飘飘荡荡地入了地府，迷雾中，一个熟悉却模糊的背影让她心头一紧——是爸爸！
她几乎是哭着扑过去，想像小时候一样寻求一个拥抱和安慰。可那人转过身，脸上没有往日的慈爱，只有冰封般的冷漠和刻骨的怨恨。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他的声音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寒刃，“是你害死了我！是你克死了你弟弟！你让你妈承受丧夫丧子之痛！我们全家的不幸，都是你带来的！你为什么还活着？！”
“不是的…我没有…我不是扫把星…”她徒劳地辩解，声音破碎在喉咙里，巨大的悲伤和冤屈像巨石压住胸口，让她窒息。
林若一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疯狂地擂着胸腔，额际沁出细密的冷汗。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又是一片冰凉的湿濡。黑暗中，她无声地擦去泪水，室友们安稳的睡眠反而衬得她的惊醒格外孤寂。
胸口闷得发慌，她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推开宿舍门，走到了外面的小阳台。夜凉如水，寂静的校园沉睡在墨蓝色的天幕下，只有远处路灯洒下微弱的光晕。她靠在冰凉的栏杆上，仰头望着天际那轮清冷的孤月和疏朗的星子，试图让夜风吹散梦魇带来的惊悸和心底那片荒芜的寒意。
就在这时，隔壁阳台传来一声轻微的开门声，伴随着一道略带沙哑却关切的声音：
“同学？这么晚了还没休息，是刚来学校睡不习惯吗？”
林若一微微一怔，转过身。只见隔壁阳台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简单睡裙、外披着校服外套的女生。她看起来比林若一大上一两岁，眉眼间带着一丝尚未被学业完全磨灭的洒脱与伶俐。她手里还拿着一本卷了边的杂志，似乎刚才也在熬夜。
见林若一眼底犹带未擦净的湿气，神色仓皇，那女生顿了顿，语气放得更缓了些：“我是高二（三）班的向想，就住你们隔壁。做噩梦了？”
她的声音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和力，并不让人感到冒犯。在这个万籁俱寂、心防脆弱的深夜，这份突如其来的关心，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在了林若一孤寂的心湖上。
林若一下地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微哑：“嗯…有点睡不着。”
向想笑了笑，倚在门框上，并没有追问噩梦的内容，只是晃了晃手里的杂志，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我也睡不着，在看点闲书。高中的开头总是有点难熬，习惯了就好。要不要聊会儿天？或者我这儿有本小说，故事还挺有意思的，或许能帮你分散下注意力？”
夜风拂过，吹动着两个女孩的发梢。一场始于深夜阳台的短暂交谈，一句看似偶然的关心，却像一颗无意落下的种子，在此刻的林若一尚未察觉时，已悄然埋下了未来深厚缘分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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