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深秋,京城却落了大雪,一层覆盖一层,宛如一块巨大的裹尸布,将昔日煊赫的太师府邸彻底掩埋。
而另一头,东市后街的别院,却是另一重天地。
紫檀木案前,李安泽指尖摩挲着密报,听心腹禀道:“唐府大火烧得干净,痕迹已悉数抹平。此外,肃州州牧确有一女早夭。”
案上茶盏腾起的白雾漫过他眉眼,李安泽轻叩杯沿:“唐家军旧部呢?”
“肃州军民听闻唐太师被斩后躁动异常,”心腹压低声音,“名将赵猛已屯兵石钳关,只等……”
话音戛然而止,却足以让两人心照不宣。
“不急。”
李安泽望着窗外新发的梅枝,父皇的谋划犹在耳畔。
在最恰当的时机救下唐家遗孤,借刘州牧与唐家的远亲关系安插新身份,再以平反之名收归唐家军旧部。既得了忠良臣子的人心,又能借这枚棋子打压皇兄势力。
自古帝王,清外戚、排异己,非兵行险招不可。
李安泽看着密报在火盆中蜷曲成灰,掸了掸指尖未散的余烬,挥退了心腹后,沿着回廊往别院深处走去。
别院深处,屋内暖炉正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榻上少年周身萦绕的寒意。
安宁阖着双眼,腕间结痂的伤口在锦被下微微抽搐,这具身体的五感将疼痛传递得清晰无比。
帘幔被无声掀起一角,李安泽高大的身影踱入内室。他解下沾着雪屑的玄色大氅递给随从,露出内里精悍的亲王常服,周身还带着未散尽的寒气。
榻上的人维持着假寐。安宁操纵着这具身体,让眉峰微蹙,将一个被扰清梦的、虚弱不堪的“少女”扮演得淋漓尽致。
李安泽的目光直接落在榻上之人身上。他清晰地看到那双紧闭的眼睫颤了颤,呼吸也比之前略快了一丝。
安宁能感受到那目光如同实质,刮过脆弱的颈项和腕间的伤口。他心中评估:审视、探究,带着一丝对脆弱猎物的玩味。不错,正是他需要的反应。
“醒了?”他的声线冷寂,听不出丝毫关切,与其说是询问,更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状态。
榻上的人依旧假寐,唯有眉峰蹙得更紧,仿佛这声质问不过是扰人清梦的北风。
李安泽缓步踱至榻边,居高临下,带着上位者的审视。烛光摇曳间,少年腕间狰狞的结痂伤口微微痉挛,暴露在外的颈项白得近乎透明,脆弱得仿佛一折即断。但他也清楚地记得,这双细弱的手竟能如游蛇般挣脱镣铐的束缚。
“呵…看来精神尚可。”李安泽声音低沉,带着些嗤笑,伸手挑起榻上之人苍白脆弱的下颌,意图迫使那双紧闭的眼睛睁开。
冰冷的指腹碾过皮肤,激起一阵战栗。安宁压下这副身体本能的战栗,心底一片漠然:力道尚可,角度精准,是个惯于掌控的人。可惜,招数用错了对象。
“知道坊间如何传的吗?”李安泽俯身,温热呼吸裹着冷香扑在耳畔。
“通敌叛国啊!你爹的清名,算是被你的好表哥葬送得干干净净。唐府女眷自刎的节气,也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畏罪**的笑柄。”
父亲甘愿赴死、母亲决绝自刎,以及那人将最后一丝侥幸碾成齑粉的沉默。所有痛苦与背叛被李安泽的话语点燃。
安宁冷静地放纵着属于唐棠的恨意烧遍这具身体的每寸肌理,眼眶迅速泛红。
一直低垂的眼眸骤然睁开,眼里翻涌的恨意几乎凝成实质,直直撞进李安泽眼底。
李安泽短暂的惊诧一瞬,很快便化成棋手窥见棋子锋芒时的审视。
安宁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满意的衡量。
鱼儿上钩了。
李安泽语调波澜不惊,“唐柯通敌叛国,人证物证俱在,已斩首示众。”
他刻意顿住,像最娴熟的刽子手丈量着下刀的角度,每一个字都精准挑开榻上之人血肉下的旧疤:“听说,父皇有意为皇兄另择一桩婚事。”
“很痛苦?”李安泽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一般,“记住这种感觉。记住是谁践踏了唐家全族的骸骨。如此才好一一讨回。”
李安泽的每一个停顿都精准地落在唐棠最痛的神经上,如同最娴熟的刑讯者。
而这,正是安宁想要的。
他的恨意越炽烈,越凝聚,越具指向性,越能迷惑无相的两个化身——无论他们哪一个想靠生恩或旧情来麻痹或利用他,都将被这刻骨的、无差别的仇恨所灼伤。
李安泽的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他下颌,那动作近乎亵玩,安宁却连睫毛都未颤一下。他似乎觉得身下人木偶般的死寂没有意思,突然抢过旁边侍女手中的药碗,瓷勺碰撞碗沿发出刺耳声响,惊得侍女踉跄后退三步。
“唔!”
苦涩药汁灌入口中,安宁呛得剧烈咳嗽,药液顺着脖颈漫进衣襟。他挣扎着偏头,却被对方铁钳般的手臂死死按在软枕上:“唐小姐,本王的耐心有限。”
安宁在喘息间挤出破碎字句:“你...咳...究竟想要什么?”
他避开李安泽审视的目光,“若只是要个会恨的傀儡,街边断腿乞儿也能任你摆布。”
瓷碗碎裂在榻边,飞溅的碎瓷片惊退了屋内候着的侍女。李安泽单膝抵上榻沿,阴影彻底笼罩住少年的身躯。
“傀儡?”李安泽嗤笑,“本王若只要傀儡,此刻你早该成为床榻上予取予求的玩物。”
安宁适时地流露出些许屈辱和更多的戒备。
良久,李安泽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他松开了钳制,直起身,“本王要的,自然不是傀儡。”
李安泽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方才的暴戾与狎昵仿佛从未发生,只剩下夺权者的漠然和算计,“傀儡没有眼睛,不知该往何处刺。而你这双眼睛,”他目光扫过安宁垂下的双眼,“哪怕闭着,也能看清该恨谁。”
“唐家的印信虽已蒙尘,可肃州老兵见了青竹纹的箭簇,仍会想起当年踏破敌营的威风。”
话音一顿,拇指狠狠碾过对方唇瓣,本是暧昧的动作却冷硬如铁,似在丈量兵器的锋刃,“唐小姐这般容貌,若化作枕边软剑,剜去人眼中不该有的清明,倒比千军万马更能直取要害。”
安宁仰起头,任那带着药渍的发丝凌乱垂落:“可惜!我唐家骨头太硬,跪不下去,做不来摇尾乞怜的棋子!”
话音落下,室内死寂。
李安泽却发出一声低沉且意味不明的嗤笑,“唐家满门忠烈,血洒肃州,骨埋京华,换来的却是通敌叛国的污名,一把大火烧尽了最后的气节,成了市井茶余的笑谈。”
“这份污名,你甘心让它刻在唐家的墓碑上,千秋万代?”
“听起来,你我不过是豺豹与孤狼互啃残骨。”安宁苍白的唇畔溢出冷笑。
“不。”李安泽俯身与安宁平视,眼底不再是戏弄,“豺狼争食,而你我各取所需。”
李安泽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诏书,封泥尚未干涸。安宁盯着那卷诏书,他知道这是场豪赌,可唯有攥住这一线生机,才能让唐家的冤魂得以安息。
“可若我中途反水,或直接与太子联手呢?”
“你不敢赌。太子为保储位能构陷恩师,自然也能屠尽唐氏最后血脉。君无戏言,他亲自指认的东西自然没有回转之地,而我能给你平冤昭雪的机会。”
“一切如王爷如愿。”
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些,李安泽离去的脚步声渐渐被风雪吞没。
榻上,那具刚刚还盈满脆弱与恨意的躯体,气息悄然一变。紧绷的脊线松弛下来,安宁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哪还有半分方才的绝望与挣扎。
不过片刻,雕花木门再次被推开。
医女小荷捧着药碗进来,碗中漂浮的浅黄沙枣花随波轻晃。医女小荷是李安泽专门指来给安宁料理身体的,非常巧的是此女是肃州人氏。
沙枣花的香气钻入鼻端,安宁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这看似寻常的药材,实则暗藏玄机。
竟然还有意外之喜。
是试探?还是警告呢?
唐棠自幼饮用的安神汤中便加入了清甜的沙枣花。这不是个秘密,对外只说是他怕苦。事实上,只有极少部分人知道沙枣花有调和阴阳之效。唐家借此压制他身为男子的阳刚气血,方才能让他在京城一直不落马脚。
小荷接过空碗时,状似无意说道:“风寒体弱最怕惊扰。王爷倒是关心小姐,奴婢只是提了一嘴沙枣花有润口止涩的作用,便寻来了不少。”
她压低声音,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安宁平坦的胸口,“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有些事,藏得深些,方能长久。”
小荷点到为止,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雕花窗棂外的月光变得森冷,让他看清了这别院处处皆是来路不明的暗桩,每一缕穿堂风都裹挟着窥伺的目光。
但这份认知并未让安宁感到恐慌,反而激起了他的兴奋。
猎手,终于踏入了真正的猎场。他轻轻抚过腕间结痂的伤口,刺痛让他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看吧,看仔细些。
他在心底,对着那些无形的眼睛无声宣告,“好好看看,你们以为的猎物究竟是一只怎样的凶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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