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二十八年,春寒料峭,碎雪裹挟着细雨扑打在琉璃瓦上。
锦州三县粮仓接连被淹的急报,在亥时送入御书房,朱漆案几上的青铜香兽仍飘着袅袅龙涎香。
御书房内,承乾帝将奏报狠狠摔在龙案上,震得青玉镇纸都险些滑落:“三日前还说一切安好,转眼就溃了堤坝?一群酒囊饭袋!”
阶下群臣轰然跪地,在青砖地面撞出一片闷响。
“奸佞误国啊!恳请陛下彻查此事!”鸿胪寺卿颤着白须叩首,官帽上的珊瑚坠子跟着簌簌发抖,“定是地方官贪墨修缮银钱,才致……”
“够了。”承乾帝揉着眉心打断聒噪,鎏金龙纹袖口扫过堆积如山的奏折。
李安泽跪在丹墀下,余光瞥见太子李安余垂眸不语的模样,心念一动,“儿臣愿请旨前往,查明真相。”
承乾帝自然明白次子的盘算,唐家军旧部在肃州蠢蠢欲动,而锦州恰是连接京城与肃州的咽喉,但他乐见其成,朱笔重重落下,“准了。”
“三日后启程。”他将批好的奏折掷下,看着李安泽稳稳接住,“若查不出个所以然,就别回来了。”
李安泽稳稳接住奏折,指腹触到带着龙涎香的朱砂,温热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御案的余温。
“儿臣遵命!”李安泽起身时,目光不经意与太子相撞。
御案前的香雾仍在袅袅升腾,李安余注视着不远处的二弟。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三年前的唐太师也是在此处,接过同样朱批的旨意,却不知那竟是赴死的催命符。
不同的是,李安余比谁都清楚,这道旨意于端王而言不是催命符,而是直插云霄的阶梯,反倒是悬在他颈间的利刃。
三日后,安宁在别院内对着铜镜戴上发冠,镜中倒影恍惚与偷穿表兄战甲的少年重合。彼时金戈铁马的憧憬尚未破碎,而今却要以这副皮囊周旋于豺狼之侧。
安宁对着镜中人勾了勾唇,眼底是与容貌截然不符的戾气。
扮柔弱?他最擅长这个。
小荷捧着月白劲装立在屏风后,指尖无意识绞着衣料:“这扮相……”她望着镜中少年挺直的肩线与冷冽眉眼,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玄铁靴踏碎薄冰的声响。
“唐小姐准备好了?”
小荷慌忙开门,玄色劲装的李安泽负手而立,腰间御赐的云雷纹腰牌代表着特使巡查的身份。他缓步踏入,目光扫过安宁束发劲装的身影,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
月白长衫勾勒出少年利落的身形,褪去女儿娇态的眉眼比记忆中着红妆时更显锋芒。
骨节分明的手又一次挑起安宁下颌,“束胸可还习惯?”声音低沉得近乎呢喃,“本王倒觉得,还是钗裙更衬你。”
如此言语与调戏无甚区别,安宁偏头避开,语气带着几分嘲讽:“王爷若是喜欢,不如等抓到贪官后,让他们扮作女相游街。”
急促脚步声骤然划破凝滞的空气。暗卫单膝跪地呈上密报,暗红指印在绢帛边缘晕染,宛如未干的血迹。李安泽展开密报的瞬间,安宁瞥见“商船连夜离港”的字迹。
“备马,启程。”
端王将密报凑近烛火,火舌瞬间吞噬纸页。
……
通往锦州的官道上乌云压城,马车碾过积水,在泥泞中划出蜿蜒辙印。
李安泽展开锦州知府的加急文书,烛火在宣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晕,轻笑出声:“阴雨连绵半月,这折子上的墨迹竟半点未晕染。”
斜倚在车帘旁的安宁闻言抬眸,注意到李安泽将文书边缘折角处反复摩挲,那里隐约有道被刻意涂抹的暗痕,像是修改过的日期。
李安泽将文书递给安宁,袖中沉香混着雨水气息漫过来:“想要为唐家翻案?先证明你比这张漏洞百出的废纸更有价值。”
安宁展开文书细看,发现粮仓图示上标注的储粮量数字,墨迹深浅竟与正文不同。正要开口,车外传来急报:“王爷!肃州流民暴动,冲击官仓!”
李安泽眸光骤冷,旋即冷笑:“好一招调虎离山。”他转头看向安宁,发现少年也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两人目光相撞时,竟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
“灾民被人故意引去肃州,真正的贪腐就在锦州。”安宁道,“他们算准了我们会先去处理暴动,等回头……”
“就只剩空粮仓和一具具饿死的灾民。”
李安泽接话的瞬间,两人目光相撞。车外惊雷炸响,照亮少年眼底的锋芒,也映出端王眼中那抹转瞬即逝的惊艳。
戌时,李安泽屏退随从,指尖划过摊在案上的锦州布防图,独留安宁在客栈密议,“白天那番眼力,倒没让本王失望。”
李安泽拿起笔在肃州与锦州之间画了个圈:“虽然能猜出真正的贪腐在锦州,但我们缺一个将幕后之人逼出来的由头。”
安宁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墙角堆叠的空米袋,白日街头的画面骤然浮现: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为争抢地上洒落的粟米扭打在一起。
“或许可以从孩子入手。当年唐家军的战歌,就是从孩童口中传遍天下。”
李安泽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安宁:“比如?”
“锦水清,锦水浊,官爷仓底睡银瓮。”安宁提笔写下几句,字迹劲瘦如竹,“孩子们不懂其中深意,只觉得顺口。但贪官听了,便会以为是同党走漏风声。”
李安泽眼中闪过赞赏。他从未想过,眼前的深闺女子竟能从最不起眼的细节找到破局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安宁写的童谣:“就怕他们狗急跳墙。”
“所以需要早日找出真账本。”安宁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月黑风高正是行动的时候。
李安泽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从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布帛。传闻中的西域火浣布,这种布料遇火不燃,反而能让字迹更清晰,专门防止重要文书被毁。
子时,月色如霜。
两人乔装潜入锦州粮仓。腐米的霉味扑面而来,安宁摸过墙角鼠洞,指腹触到异常光滑的边缘:“不是鼠咬,是人为开凿的夹层通道。”
李安泽在石壁上轻轻刮擦,剥落的墙灰下露出规整的凿痕,心中充满探究与警惕。这等勘察痕迹的眼力,即便在刑部的老仵作里也不多见。寻常女子当学琴棋女红,唐家却教出个能勘破文书、探查密道的女儿?
“米粒混着细沙,每囤底层都是霉粮。”李安泽捏起一把粮食,嗤笑,“但账本上……”
“却记着上等新米。”安宁默契地接口,用火折子照亮梁柱。布袋上崭新平整的账本与潮湿空气格格不入,“常年潮湿的粮仓,账本早该受潮发霉。这一本分明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真账本必然另有存放。”
不远处,突然有灯笼光晕穿透重重粮囤,摇曳的橘色光斑在两人脸上交替明灭。
李安泽反应极快,迅速吹灭了火折子,长臂一揽将安宁拽入怀中,借着力躲进了刚发现的夹层通道。
后背重重撞上粮囤的闷响被衙役的脚步声掩盖,酒气混着含糊的话语扑面而来:“大人说了,等端王来了就……”话音戛然而止,灯笼在不远处晃了晃,又朝着另一侧走去。
黑暗中,安宁能清晰感受到胸膛前传来的灼热体温,以及李安泽搭在他腰间骤然收紧的力道,交叠的身影在月光下融成模糊的剪影。
待衙役走远,李安泽仍未松开手,安宁轻轻挣脱开,摸索着墙壁起身。月光从缝隙间漏入,照亮夹层内斑驳的梁柱。他的目光停留在梁柱新旧不一的斧凿痕上:“梁上藏了东西。”
“或许真账本就在这儿。”他又道。
李安泽挑眉:“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安宁点头:“贪官自诩聪明,以为灯下黑,没人会想到他们敢把罪证藏在原处。”
他踮脚摸索梁上暗格,指节叩击时传来空洞的回响。李安泽见状,单手托住他的腰往上一送,力道稳得惊人。安宁猝不及防被他举起,腰间那只手灼热如烙铁,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掌心粗粝的茧。
“专心。”李安泽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几分戏谑。
安宁定了定神,指尖探入暗格,果然触到一卷账册。他指尖在账册边缘飞快一抹,才装作费力抽出的模样。黑暗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但也放大了所有声响。粮仓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比先前更多,更急。
“被发现了。”李安泽眸色一沉,迅速将安宁放下,顺手接过账本塞入怀中,“走。”
两人刚闪出夹层,粮仓大门已被撞开,十余名衙役持刀涌入,火把将昏暗的粮囤照得通明。
“搜!一个角落都别放过!”为首的捕头厉声喝道。
李安泽拽着安宁隐入粮囤阴影处,压低声音:“分开走,你去引开他们,我带着账本从后门脱身。”
“过河拆桥?殿下这是要拿我当诱饵?”安宁猛地转身,却撞进对方似笑非笑的眼底。
李安泽勾唇:“你不是最擅长这个?”他突然用力一推,将人搡向左侧通道。
安宁踉跄半步,旋即明白了对方用意。他足尖点地跃起,故意踢翻半人高的粮袋。霉米如瀑布倾泻,在寂静的粮仓炸开惊雷般的声响。
“在那儿!”衙役们闻声而动,齐齐追去。
沉重的喘息、刀刃刮擦粮袋的嘶啦声、脚下碾碎霉米的窸窣声,在空旷的仓廪中不断回荡、放大,步步紧逼。
安宁身形如燕,几个起落便跃上粮囤高处,他的动作看似惊险,实则每一步都计算精准,他刻意控制着速度,让身法看起来更像是绝望下的爆发,而非训练有素的轻功。始终将追兵卡在看得见踪影,却摸不到衣摆的距离。
他甚至有闲心回头瞥了一眼,李安泽果然已不见踪影。可他仍觉得,暗处有双眼睛在盯着。
戏已做足,该挂彩了。
念及此,他故意卖了个破绽,身形微滞,听着身后刀锋破空之声袭来,他算准角度,让那刀尖险之又险地划破臂膀外侧的衣料,带出一线细微的血痕。他连眉都没皱一下,痛感反而让他心神更定,这是多么完美的苦情戏。
“他怎么这般坏…尽是心魔做派!”识海突然响起境灵的愤懑。安宁并不搭理,从袖中甩出几枚铜钱,精准打灭最近几人的火把。黑暗骤临,粮仓内顿时乱作一团,在衙役们的咒骂声中,他贴着潮湿的墙面疾行。
他脚步不停,脑中思绪飞转。若今夜不能全身而退,无法成为利刃的棋子只会化作弃子,甚至是一具守住秘密的尸体。至于肃州那支虎视眈眈的唐家旧部,想必李安泽早已备好了替代的傀儡。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蹊跷。在端王眼里,他不过是弱质女流,为何会认为他有在刀光剑影中周旋的能耐?
这个念头刚起,安宁方才意识到什么,脚步微顿。李安泽若真把他当作寻常闺秀,又怎会让他参与这等危险的行动?除非……
除非他早就知道些什么。但至少不会是识破了他的男儿身,端王会容许唐家女儿活着,绝不会容许唐家儿郎活着。
所谓的绝境求生,或许是对方抛出的试金石。不过,这场试探从一开始就是双向的。
安宁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腰间,那里藏着从梁上取下时便被他掩藏的真账本,触感冰凉却让他掌心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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