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如瀑,浇得青石板路泛着冷光。
路面水洼里,几枚浅淡的足印歪歪扭扭伸向废弃山神庙,树梢还勾着半片素色袖角,似匆忙的疏漏,又似精心的引诱。
安宁的喘息声在庙内回荡,雨水混着血迹从下颌滴落。肩头被粮袋撞出的淤青疼得钻心,他咬着牙撕下袖口布条,胡乱地包扎着伤口。
看着腕间新添的擦伤,他喉间发涩。即便是在幻境,那人还是如此,有用时被捧在手心算计,无用时便被弃如敝屣。先前那点因合作而生的默契,此刻像个笑话。
他需要一种更聪明的姿态,一种精心计算过的、能够以假乱真的脆弱。他抬手将额前湿发捋到耳后,眉头蹙起,唇色发白,整个人显得慌不择路,仿佛一只受惊后仓皇躲藏、却又无处可逃的雀鸟。
真账本于他而言,是护身符,更是催命符。他本想暂藏着静观其变,但李安泽对权势的渴求几乎疯魔,马车上那句“证明你的价值”在今夜被推出去时具象化了。端王从不缺谋士,良策再多又如何?
这账本,便是他用来让李安泽觉得他弃之可惜的投名状,也是他从棋子变回棋手的第一步。
雨幕里,渐近的靴声不疾不徐,带着一切尽在掌控的压迫感。
李安泽来了,比他预想得更快。
“唐小姐,倒会找地方躲。”
李安泽玄色劲装紧贴着精瘦的身躯,衣摆滴落的水珠在青砖上洇开水痕。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掐住安宁下颌:“真账本,藏在哪?”指尖顺着颈侧下滑,像在丈量猎物最脆弱的命门。
“王爷这后知后觉的本事真是亡羊补牢。倘若民女死在粮仓里,王爷怕是见不了真账本了。”
粮仓夹层里,李安泽戏谑说“当心”时,他故作羞赧,指尖却灵巧地在内襟换了账本。端王接手的,不过是先前过目的假账本。
“确实甘拜下风。唐小姐这偷梁换柱的本事,真是暗箭难防。”
他的手掌突然按住少年后腰,将人抵在剥落墙皮的泥塑旁,“不过眼下本王来得正巧,就看是唐小姐自己交出来,还是要本王……一层层搜?”
安宁浑身绷紧,猛地偏头撞开桎梏,藏在袖中的账本顺势滑落。李安泽眸光一凝,指节微曲,精准扣住账本一角。
他松开身下人,翻开账本一看,眼神微变。
这不是普通贪腐账册,册页中间夹着一张泛黄的灾民名册,墨迹歪斜地写着“三岁稚童阿毛、卧床老妪张氏均算全口领粮”,旁侧朱砂批注更刺眼:“多算三十口,可换银五两”。而这批注的字迹,竟与构陷唐家的密信如出一辙。
夜色中,两人的沉默比雨更重。
这朝堂的蛀虫远比想象中更多更深更毒。
翌日正午,骤雨初歇,阴云仍压得锦州城透不过气。
安宁戴着竹编围笠混在流民中,看着十几个孩童蹦跳着唱诵童谣:“锦水清,锦水浊,官爷仓底睡银瓮!”
稚嫩的童声在街巷间回荡,不远处茶楼上的富商们交头接耳,几个衙役面色骤变,匆匆往知府衙门方向跑去。
城楼上,李安泽折扇轻叩掌心,竹骨相撞的脆响惊得知府肩头一颤。亲王常服上暗绣的蟒纹若隐若现,他突然将扇面一转,指向街巷中嬉笑的孩童,还是那副纨绔做派:“本王瞧得,这些孩子唱得有趣。”
知府擦着额角的冷汗赔笑,余光却频频往城西粮仓方向瞥去。原计划用流民骚乱将端王引去肃州,没想到对方今晨便现身锦州。他强撑着笑意:“王爷明察,定是……”
“王大人莫急,那些流民不过是受奸人蛊惑,本王定会彻查,还锦州清明。”话音陡然一沉,折扇指向码头方向,“只是赈灾的船只怎么迟迟未到?不如,去粮仓看看,还能开放多少给百姓。”
轻飘飘的一席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知府心头。他想起昨夜粮仓失窃的账本,还有霉烂的稻草堆下藏的成箱金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踉跄着扶住栏杆才勉强站稳。
“王爷放心,下官马上彻查!马上准备!”知府语无伦次地应着,急忙请旨告退,转身时脚步虚浮,险些被门槛绊倒,连滚带爬地逃下城楼。那声“官爷仓底睡银瓮”的童谣,如索命符咒般不停在耳边回荡。
孩童们蹦跳着转过巷口,熟门熟路地钻进糖人摊后的窄巷,童声突然被布匹捂住。
“说!谁教你们唱的?”黑衣人掐住孩童的脖子,指尖发力。
“是、是个疯老头…他说给我们做糖画吃。”孩童憋得满脸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巷口糖画摊的铜锅还在咕嘟冒泡,熬糖的老汉却掀翻了案板。玄铁锁链破空而来,精准缠住黑衣人手腕。另一个黑衣人刚要拔刀,一支羽箭已穿透他的手。
玄铁剑出鞘,端王亲兵从房梁跃下,将剩余的黑衣人逼入墙角,刀架在黑衣人脖子上。
“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正欲咬舌自尽,亲兵便猛地将一截刻着防滑纹路的硬木楔进其齿间。这特制的木牙呈扁柱状,死死撑开牙关,任黑衣人如何拼命甩头挣扎,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
抓住了活口,人证有了,只等物证上台。
安宁倚着潮湿的砖墙,望着街边仍在沸腾的糖画铜锅。在树皮都被饥民啃食殆尽的锦州城,那团翻滚的糖浆如此刺眼。
李安泽的随从显然将童谣戏码布置得漏洞百出,更蠢的是这些浸在金银珠玉堆里的地头蛇,早被奢靡蛀空了心窍,竟不知民间疾苦为何物,连这般突兀的饵都迫不及待吞下。也许对方不是不明白,但是在权势倾轧的棋局里,再荒谬的破绽只要戳中对方的软肋,都是致命的杀招。
他抬手按了按额角的围笠,将帽檐压得更低。混乱中,有个孩童不小心撞了他一下,让他手腕的伤又渗了血。那孩童怯怯地看着他,他却只是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他在幻境中头一次发觉,示弱可以比剑拔弩张更省力,他想起来了——如今他是一位“女子”,一位需要仰人庇护的貌美“女子”。他只需站在这里,让路过的亲兵瞥见他袖间的血迹,便能让城楼上的人多一分莫名的牵念。
男人最懂男人的心思。所谓怜香惜玉,说到底,不过是见不得自己的所有物沾了尘埃、露了狼狈。就像护着匣子里的珍宝,不是多心疼那物件,是怕旁人看见它的破损,笑话自己护不住东西。
就在这时,城西粮仓突然窜起冲天火光,逐渐盖过青灰色天幕,将半条街的屋檐都染成血色。
贪腐之人此刻慌乱点火,定是想要销毁证据,却不知这把火会将罪证烧得愈发清晰。
李安泽早将账本用油浸火浣布层层裹好,交给心腹。他深谙贪官狗急跳墙的本性,自童谣传唱开始便在静待对方自毁证据。
此刻正是良机。李安泽微微颔首,亲兵立刻举着水桶佯装救火,不多时便抱着焦黑账匣冲出浓烟。
亲兵当众抖开布料的刹那,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西域进贡的火浣布遇火不燃,反而让浸染的墨汁在高温下如鲜血般晕染开来,宛如无数冤魂的血泪在布面蔓延。
围观百姓先是屏息凝神,待看清布卷上密密麻麻的“漕米折银三千两”“修堤银五万贯”等记录时,几个识得字的书生率先变了脸色,失声惊呼。
“这是将赈灾粮折现贪墨!”
“五万贯修堤银两,竟分文未用于堤坝!”
账本边缘燃起细小火苗,在触及字迹的瞬间诡异地熄灭,反倒将“知府王怀仁亲签”几字映得格外刺目。
衙役们面面相觑,手中的水火棍当啷落地。人群中冲出几个衣衫褴褛的老妪,她们枯槁的手指着账本泣不成声。
“漕米折银……那是我儿的买命钱啊!他修堤时吃的明明是沙土拌麸皮!”
“五万贯修堤银……堤没修好,我家老头子饿得浮肿,最后被塌方的土石埋了!明明,明明是饿得没力气跑啊!可怜我,可怜我一直等着他,等着他。”
此起彼伏的哭喊里,几个平日作威作福的富商瘫坐在地,知府王怀仁跪在仍有余温的灰烬中,火光照得他面如死灰。黑衣人迟迟不来回命时,他便已知死期将至,却没想到来得如此迅猛,所有挣扎都成了徒劳。
滚烫的灰烬渗入官袍,灼得膝盖生疼。
恍惚间,王怀仁竟想起二十年前进京赶考的清晨,母亲将温热的馒头塞进他行囊,布满老茧的手抚过他肩头:“怀仁,三弟兄里,你是最有本事的。娘不求你出人头地,只希望你莫要忘了读书人的抱负。”
那时的他,也曾怀揣着济世安民的理想,立志做个好官。
周围百姓对他的审视仿佛和幼时学堂先生握着戒尺讲清正廉洁的目光重叠。锦州百姓夹道欢迎他赴任时的笑脸也在此刻如走马灯般掠过脑海。
酒肆里推杯换盏的奢靡,官场上暗通款曲的密信,库房中堆积如山的金银,原来不过是一场虚妄的梦。
他颤抖着伸手去抓飘落的灰烬,两行浊泪混着烟尘滚落:“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
最终他面向端王重重叩首在地,“臣,伏诛。”
火还没扑灭,粮仓依旧浓烟蔽日,天际却翻涌起了墨色云团。铜钱大的雨点轰然砸落,方才还嚣张的烈焰在雨幕中化作青烟。
百姓们仰头望着阴沉的天空,逐渐有人跪地叩首,“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
连绵半月的阴雨,或许正是苍天悲悯,不忍见这满地疮痍、民生多艰。
“拖下去,细细审问。”李安泽看着瘫软如烂泥的王怀仁被拖走,嘱咐心腹:“把截下的粮船开进城,搭棚施粥。”
李安泽目光扫过废墟,青石板上水痕倒映着残火余烬,却寻不见那单薄身影。想到那般容色若在混乱中暴露会遭遇什么,心里泛起没由来的慌乱。他皱眉将这荒谬的情绪压下,只当是棋局还未彻底落定的不安。
昨夜还能毫不犹豫地将人推向追兵,今日却在火场废墟中失了方寸。明知那人身手不凡,可脑海里总浮现他被污吏围困的画面,胸腔里突如其来的滞涩,分明与错失谋士的惋惜不同,也远比功败垂成的遗憾灼人。
而今想来,那人竟像棋局里瞬息万变的活子,让人既想捏紧了掌控全局,又怕稍一用力,便碎在自己掌心。
李安泽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再一次因为同一个人对自己的情绪感到陌生。
雨幕渐密,他终究抬脚踏入泥泞,靴底踩碎水洼里的倒影,却怎么也踩不散心底那抹淡淡的异样。
他拨开半塌的梁柱,似有所感地转身,一抹素白闯入眼帘。
远处,焦木间垂落的灯笼只剩半卷纱幔,微光被雨水晕成朦胧的碎金,随着风势一盏接一盏暗下。
安宁立在断壁之后,斗笠随意搭在臂弯,素白衣袂被雨水浸透,却更衬得容颜如玉,眼眸似盛着烟雨,朦胧中带着几分疏离的笑意。
“王爷,可是在寻我?”
雨声淹没了答案,也掩住了是谁先朝谁走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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